上来招呼一声:“珍大奶奶来了。”尤潇潇见她们形容懒散,没有规矩,但也不想跟小丫头置气,只说:“我瞧瞧姑娘们。”说罢,就往西屋去了。
迎春正在看棋谱,手里抓着两颗黑白棋子踟蹰,尤潇潇进来,也不知道。司棋在窗边做针线,先迎起来:“给珍大奶奶请安。”迎春方察觉,忙放下棋子来接待尤潇潇坐下,又吩咐道:“快去倒茶来。”
尤潇潇一面说不必客气一面细看她,果真是个温柔恬静的小姑娘,再想着她后世悲惨,不由暗暗惋惜。于是坐下笑道:“也是好些日子没瞧见二姑娘了,因为蓉哥儿媳妇的事,倒耽误了姑娘们去咱们府里逛逛,也罢,等开了春,少不得再请老太太跟妹妹们来赏花吃酒。”迎春见尤潇潇一反常态,与自己如此亲近,虽有些惊讶但她的性子却是柔顺惯的,不会想那么多。
闲话两句,尤潇潇从袖口里拿出银线荷包来,递过去:“这是旧年他们新制的锞子,我瞧着好看,年节下虽是有了,但昨儿翻库房又寻出两枚新鲜花样儿,想着你们小姑娘家喜欢,就送与你顽吧。”这样好成色的锞子大约是要费二两银子,迎春觉得礼重本不好意思,见她说的恳切,只好双手接过,并红着脸道谢。姑嫂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司棋声音尖锐的响起来:“这就是给我们泡的茶?我拿的是梨山茶,你给我的是什么?还要撒谎!拿出来!我看看现今你碗里吃的是什么!”尤潇潇听了,皱了皱眉,再看迎春,还是木呆呆的表情。
司棋终于端着茶盘进来,脸上还带着怒色,嘴里嘟囔道:“这群小蹄子们愈发过分了,敢这样明目张胆欺负人!”尤潇潇是客,别人家务事倒不好多插嘴,迎春却是习惯了一样,只让尤潇潇喝茶,旁的话半句没有。尤潇潇忍了忍,知道此时教导迎春,时机不对,于是低着头酝酿了半日终于把一口恶气调动了下去,匆匆吃了半杯茶就说去隔壁探春那里,走了。
探春是贾府里难得的一个精明外露,大家都有所畏惧的姑娘。尤潇潇知道她巴着王夫人,踩着赵姨娘,日子过得有酒有肉,等闲人不敢小瞧,也就没有什么生活困难。因此,只送一个泥娃娃阿福,朴拙可爱,探春收了,果然很喜欢的样子。她心眼灵活,正在估摸尤潇潇此番所为何来,但又一想,这泥娃娃虽然可爱,却不值多少银子的,只是联络感情罢了。于是更心安理得起来。
最后进了惜春的门,贴身丫头入画是从东府里带过来的,见了尤潇潇,格外恭敬些。银蝶果然早早到了,被撂在外屋干坐着,瞧见尤潇潇,忙站起身来:“大奶奶来了。”尤潇潇点头,悄声问一句:“那包袱可都收了?”银蝶摇头道:“扔在桌子上呢,看都不看一眼。”尤潇潇知道她碰了钉子,也是意料之中,只笑道:“行了,你在门口守着,这地界儿小,别让旁人听了去。”
进了门,屋子里飘着一股檀香的味道。再看惜春不过十岁的模样,绑着两个发鬏,小脸蛋粉嫩,唇红齿白,玉雪玲珑。只是面上神情总像挂着霜一般,见了尤潇潇进来,更是看见什么讨厌的东西,不理不睬,连招呼都不打。“惜春,我来瞧瞧你。”见了嫡亲的小姑子,又是这样的性格,尤潇潇也不打算太客气了,至亲骨肉不用这么外道。
惜春彷佛没听见她说话,照旧铺在案桌上画画儿,连声嫂子都懒得叫。尤潇潇心里感慨尤氏你过去得多失败,这姑嫂自古也是仇家啊!惜春从小被接到西府来,一直被当做小真空养着,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被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等等忽视了也没什么计较,后来慢慢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世,再看看大姐姐元春的待遇,她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同样都是嫡出的小姐,怎么这样天悬地隔!说起来自己比大姐姐还要尊贵些呢,政二叔不是长子,而自己的爹却是袭爵的长子长孙啊!
西府里的人都是势利鬼,知道政二婶子把持家务,个个都去讨好大姐姐,好容易进了宫去,剩下的二姐姐虽不得宠,但好歹也是西府里的名正言顺的小姐,更不必说一直奉承着二婶子的三姐姐探春了,现今住的地儿只有她吃的用的没人敢克扣。大嫂子李纨青春守寡,就是喘着气的死人,连贾兰都照顾不过来,哪里还会管小姑子们的死活,即便她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这些事情原不能细想的,但见了尤潇潇进来,不想也得想。惜春真是越想越难受,可怜她一个嫡出的大小姐,正是因为娘过世的早,爹非去寻仙问道,大哥眼里只有小妾,嫂子只会拍大哥马屁,还有谁会记得她呢?一个默默无闻的万年小真空。
“这眼见着天就热起来了,给你装了两套新衣裳过来,都是适合你们小姑娘们用的颜色,你来瞧瞧,这鹅黄湖蓝可喜欢不?”尤潇潇自顾去桌上拆了大包袱,一样一样抖给小姑子看。惜春动都不动,尤潇潇再接再厉,又拎出一排蘸色笔和一木匣子颜料来,笑道:“都说你画的画好看,这是特地为你寻的羊毫笔,轻便伶俐,还有这些颜色,都是你哥哥存下的,你来瞧瞧,妃红、曙红、藤黄、花青、三青、三绿、酞青、赭石、太白、胭脂、朱砂……各色都是齐全了的,无论是山水泼墨,还是人物小写,都是够的。”
惜春毕竟年纪小,熬不住诱惑,听见尤潇潇这般那般的说,就扭过头来,尤潇潇早盯着她,一见有所动,知道有门儿了,连忙去案桌前把小姑娘拉过来,惜春还要别扭,尤潇潇又笑道:“快来,还有雪浪纸呢,都是从宣州那里来的,又大又托墨,随便你怎么用去罢!”雪浪纸价值其高,西府也不过只存有几刀罢了,见了尤潇潇这样大方,一猛子给了她如此多,惜春心里很感动,但是面上还是冷冷的。
尤潇潇哪里能瞧不出小姑娘的心思,继续往外掏好东西,一面说姑娘一日大似一日,该有的头面首饰也得装起来了,于是拿首饰匣子给她,一面扯着手问怎么瞧着这样瘦弱,可是胃口太薄,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两银票给她,语重心长道:“好妹妹,你哥哥与我天天惦记着你,唯恐你过得不适宜,到底是别的院门,我们也不好多管,只是姑娘要自个儿照顾好自个儿,这些银子,姑娘只管花费,额外的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打发了底下人去做,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啊。”说着,为增加感染力尤潇潇还极力掉了几滴泪。而惜春望着嫂子,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惜春姑娘的身份确乎是比元春要尊贵的。。。。
正文 第15章 初入西府(下)
尤潇潇见惜春哭得不加掩饰,深觉得小孩子可怜,忙过去一把捂在怀里协同落泪,姑嫂两个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惜春眼睛肿的小桃儿一般,尤潇潇一面为她擦泪,一面低声道:“妹妹暂且委屈几日,瞅个合适的机会我便跟老祖宗提了,接你家去。”惜春听说回家,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然后神色又冷淡下来:“我不回去。”尤潇潇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柔声问道:“妹妹可是怨了我们?”惜春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尤潇潇知道她这些年受了大委屈,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也是真的,原先也不指望能够一回就接了惜春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抚着小姑娘的头笑道:“是了,这总归是你长大的地方,有些念旧也是应当的……这包袱你让入画收拾好了,银票也装好……”尤潇潇忽然记起了什么,暗骂自己糊涂,平白的给她一张银票,一个小姑娘家如何能花费了,再传出去,被西府的人知道了,指不定背后说些什么怪话呢。着急摸了摸兜里,幸好装了几钱碎银子,原留着打发人用的,现在连忙都掏出来给惜春道:“可是我想的不周到,下一回给你拿些锭子来,也好花费。”
惜春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这样亲热的关心她,小孩子又好哄,见尤潇潇待她这样,心里早化了,也不好意思再拿着脸子给嫂子看。尤潇潇转身又去摸摸了被褥,看暖不暖和,又看了看糊窗户的软红纱,是不是该换了。再看,屋里四下擦洗的还算干净,只是没有几件显眼的东西罢。明明刚才在探春那里看到两只天青色的汝窑花瓶,插着腊梅,外有一副米芾的真迹。按说惜春这里就算不给些古董,总该给摆几件像样的字画才是,凤姐儿做得有些过了。尤潇潇计划着回府跟大爷商议,下回送两幅好画来。想着又嘱咐了几句话,因为不好久待,便说改日再来瞧她。
还没迈出脚去,惜春却叫住她:“嫂子。”忙了这半天,终于听了惜春叫了一声嫂子,尤潇潇心里也算有些成就感了。于是忙回头笑道:“妹妹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哥哥的?”贾珍是惜春的亲哥哥,但两个人却没见过几面,俗话说远亲近邻,人与人之间就是得常联系着才是情意长久的。除了祭祀礼上远远看一眼,惜春都快忘了自己这位大哥长什么样了。听了尤潇潇的话,她才记起来自己是妹妹,嫂子如今送了这么多东西来,于情于理她都该与哥哥问个好,但是,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在这府里听了一些话……”小姑娘嗫嚅着,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尤潇潇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贾珍跟秦可卿的事发,再看惜春面红耳烫,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没想到西府里这么没规矩,连个深闺的小姑娘都能听着闲话,也怪不得后来满府里胡乱传这个传那个,把林黛玉搞成那样敏感的性子,治家如此不严,凤姐儿倒好意思去东府耀武扬威的。“妹妹,你是千金的小姐,金尊玉贵的人,底下人乱嚼舌根子,就是听见了也该装听不见,况且她们黑了心肠的,整日不好好当差,除了编排诽谤主子便是没有一句好话,当她们放屁就是了。”尤潇潇教训完了,还是有点不解气,问道:“你从哪里听的?”若是惜春身旁的老婆子敢这么饶舌就是冒着得罪贾母的危险也得撵出去了。
惜春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严厉的教育,心里却不反感,她虽然被养成了孤介的性子,但也聪颖过人,知道嫂子说的都是好话,又见问,就一股脑儿全说了。原来是那日她跟着姐姐们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路上走着,正遇到两个婆子正在讲究东府的事,说好生生的蔷哥儿怎么搬出去了……底下的话不堪,惜春也不好再说了。尤潇潇听了,深深叹气,又是宁国府里的瞎窟窿,她得缝缝补补到几时啊。原著中称贾蔷是宁国府正派玄孙,算来该是老祖宗贾演一脉的直系血脉,因为不是长子脉的,所以无法袭爵,又因为自小父母双亡,所以被收养,跟着贾珍过活。到十七八岁,形容俊俏,底下的小人专门传出些诋毁的话来,贾珍也要避嫌,便让他搬出分府另过。
看着小姑娘略带焦急的脸,尤潇潇方才悟道:“你是因了这些才不想回府的么?”惜春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尤潇潇不禁摸了摸小姑娘的脸:“好妹妹,都是我们的不是,你侄儿媳妇当家的时候,性子和软,纵得底下人没有王法,什么话都敢胡唚,居然都传进你耳朵里来,真是该死。”说罢,又同着惜春解释了一番,蔷哥儿年纪大了,终归不是咱们长房里的人,到底不能养一辈子,总要自己出去独门立户,于是你哥哥给他在府后头买了独门小院,给了银子单出去过了,但好歹一个祖宗,平日少不得帮扶。当家人恶水缸,底下那些人成日家好吃懒做,主子一不合心意,便到处造谣生事,且回去好好排查,抓出祸首来,必要重打板子撵出去。
惜春这样一听,才晓得自己错怪了大哥哥,就对尤潇潇更有几分亲热,然后主动提起回家的话来:“嫂子先不必去找老太太说,哪一天来了就说接我回去逛逛,老太太也就不拦了。”这是好主意,逛着逛着就不用回来了。尤潇潇见她有这个心眼,就更放心了。却不知道惜春是要提前回去考察一番,这哥哥嫂子八百辈子不来看她一回,好容易来了一次却是这般厚待,谁知道又是有了什么猫腻,不如先回去探探情况,摸摸底,再做打算。
从惜春屋里出来,尤潇潇觉得出了一身的汗,从穿越来的这些日子算起,统统没有这一回累。接下来却还要到李纨那里逛逛,虽说珠大奶奶不受宠,不当家,因为还有个儿子,所以算个小透明吧。做人万万不能太势利了,况且李纨也没什么大的错处,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李纨替贾兰拿了端砚和宣纸,盯着儿子写大字,见尤潇潇来了,忙笑着迎过来:“怎么这样迟,倒让我等得心焦。”贾兰见了尤潇潇,很有礼貌的叫了一声,珍大娘。尤潇潇见他小小的年岁,学习态度却是一等一的认真严肃,一面觉得这孩子听话懂事,另一面却怕李纨把孩子逼得太苦,熬坏了身子。
“行了,谢过你珍大娘,去那屋里玩会子吧。”李纨微笑望着儿子,神情温柔慈爱。尤潇潇夸了几句兰哥儿懂事,就同着李纨一起坐下来。“你也知道我这里没什么好的,前些日子刚送来的茶面,倒是新鲜,对一碗给你喝。”说着就吩咐素月去制点心。尤潇潇知道她寡妇失业的,过日子艰难,不想她太麻烦,又怕说了反让对方多想,于是干脆稳稳的坐了,与她说些闲话。
李纨在西府的日子绝不比惜春过得更舒服,婆婆嫌弃,太婆婆无视,其他人忽略,儿子贾兰明明是正儿八经的二房嫡长孙,平常待遇却比不得宝玉的一根脚趾头。当家的凤姐儿满嘴的大嫂子长大嫂子短,心里何曾瞧得上过,还是老太太瞧不过眼,觉得太失体面,给派了个差,平日里让照管姑娘们,但也只是个名头罢了,她哪里有胆子多管闲事,躲是非还躲不过来呢。因了这个缘故,她素日跟西府里的人没有什么深交,也只跟尤氏能多说两句话散散心。尤氏一是继室,二无子,在东府里的日子也过得水深火热,彼此是惺惺相惜。
“前阵子蓉哥儿媳妇的事倒把你熬煎的够呛,该好好歇着了,咱们这个年岁该好好保养了。”李纨一面陪着吃茶一面说话,又笑了一声:“你保养了却是还好,我保养了也不知该给谁看呢。”说着又要伤心。尤潇潇道:“怎么不该保养,等兰儿将来出息了,给你挣了诰命娶了媳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