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到乡里要二十几里路,黎天明拖拖拉拉地走了一两个时辰,好几天没吃好睡好,营养不良了,体力严重跟不上。
路上有赶车去乡里的人经过,好心问他去哪里,要不要搭车,他都摇头拒绝了,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他不想跟任何两条腿一张嘴的生物搭上关系。
到了乡里,找到喇叭上说的那条路,发现路两边已经挤满了人,绵延了好几里。
有整整齐齐带红领巾的小学生队伍;有一脸严肃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阶级;有三三两两树上爬的、沟里站的农民兄弟。
黎天明抖抖索索地站在远处,眼里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外村人的脸,即使如此,他仍然小心地低着头,用袖子遮住嘴,眼神不敢跟任何人接触。
过了半小时左右,游街队伍来了,远远地看到一列十几辆解放大卡车,浩浩荡荡地、缓缓地开着。
卡车故意放满了速度,马达轰鸣着,震荡着人的心弦。
黎天明从人群里挤了进去,大家都在伸长脖子看游街队伍,没人注意这个钻进来的小个子。
远远望去,第一辆卡车车头上站着一个中年人,身旁各站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条胳膊被绑在后面,犯人身前挂着一块方形的木板,上面写着:时天华,流氓罪,死刑!
言简意赅、摄人心魂。
字体都是用毛笔书写的,墨汁好像还没干的样子,很大、工整的宋体,在远处也能看的很醒目。
跟想象的不同,犯罪分子既没有垂死挣扎,也没有鬼哭狼嚎,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面无表情。
第一辆卡车后面,紧紧跟着第二辆卡车,车头上面,赫然站得就是黎镇北!
虽然身旁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黎镇北仍然站得昂首挺胸,跟离家时一样,穿一件中山装,短短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股惯有的自信和淡然如果不是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醒目的木牌,倒很像个气宇轩昂的领导。
黎镇北,盗墓罪,死刑!
第三辆卡车上站着黎天凡、第四辆卡车上站着天清、第五辆卡车上站着天富。
跟父亲的淡定从容不同,三个兄弟都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昔日生龙活虎的精神气荡然无存。
黎天明不知道这几天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跟他们相比,自己流离失所的这几天简直跟在天堂里一般。
“知道每辆车上为什么只拉一个人不?”
“这叫排场!今天游街的,都是判了死刑的人!”人群里显然有见多识广的明白人。
一个老头子正在跟几个后生上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二嘎子,你看到没?平常在村里咋咋呼呼的,小心哪一天……哼哼”下半句不言而喻。
“二叔,我没得罪你吧,干嘛这么咒我?”被数落的年轻人老大不乐意。
“哼哼,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一个个破马张飞的,以为村里没人管得住你们是不是?今天跟二叔开个玩笑,明天跟个姑娘打情骂俏的……哼哼,别以为二叔什么都不知道……哼哼,早晚有吃亏的一天……哼哼,不听老人言……”
这老头似乎对年轻人有很大怨言似得,嘴里哼哼唧唧,鼻子里不断冒冷气。
“知道这些人怎么死不?”
旁边几个年轻人睁大眼看着老头,毕竟太年轻,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老头看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故意停住了不说,拿腔作势地掏出烟袋来装烟丝。旁边一个后生赶忙递上一根香烟,带过滤嘴的。
老头接过香烟,立刻有人给他递上火儿。
老头猛吸了两口,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到那排带枪的军人了不?一排人毙一个!只有一个人是真子弹,其他都是橡皮子弹这么打是让犯人不知道是谁打死自己的,做鬼也没法记恨!”
“这么麻烦,蒙上头不就完事了么?”旁边一个青年嘀咕道。
“蒙上头就起不到震慑的目的!这是处决罪犯,是伸张正义。”老者大义凛然地比划了一个向下砍头的姿势。
“你们看,每排队伍里都有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这子弹啊,一般都是瞄着头打的,一枪过去就是一个窟窿。”老头比划了一个碗大的窟窿。
一辆卡车轰了一下油门,人群里一阵骚动。
看到众人的眼神又被队伍吸引过去。老头继续提高嗓门道:“你以为一枪打死就算完了?还有呢!”
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到他身上。
老头神神秘秘地道:“打完枪以后啊,脑袋上不是会有个洞儿么?这时候会有个人上去,拿着筷子在窟窿里搅几下!”
“卧槽,这事为啥?”几个小青年被他唬得睁大了眼。
老头咳嗽一声,光着的两根手指摇了摇,旁边人会意地又递上了一枝烟。
“怕一枪没把人打死呗,脑子搅几下,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老头猛地吸了一口烟,正吞云吐雾着,突然脑后勺被一个婆娘给扇了一巴掌。
“你马格比的就跟着这儿胡逼咧咧吧你,你看过开枪?你看过杀人?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吹牛逼,他们是什么人你也敢乱说?你怎么知道人群里没他们家人?一张破逼嘴整天闯祸……”
那婆娘一边骂着,一边揪着老头的耳朵往家走,在人群中又引起小小的一阵骚动。
黎天明缩着脖子站在人群中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老头的一席话,在他心中描绘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之前他只知道父兄会死,但是从来没想象过行刑的场面会这么惨烈。
这功夫,游行的车队已经开到了跟前,黎天命偷偷地仰头看去,看到父亲的眼光似乎在人群中逡巡。
在一刹那,黎天明本能地把头低了下去,他害怕跟父亲四目相对。
是为自己苟且偷生而羞耻?还是为父兄赴死而悲哀?
多年来,黎天明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避开父亲的目光。
过了许久,车队终于离去,人群也慢慢散去,黎天明裹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去向哪里?他也不知道。
车队最终的目的就是父兄生命的终点。而黎天明的人生,还要在这举目无亲、尔虞我诈的世上继续下去。
第一三三章:穷途末路
除了跟父亲盗墓之外,黎天明身无所长。失去了父兄的庇护,没有赖以生存的技能,黎天明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现在可谓是众叛亲离,没有人敢跟死刑犯(逃犯)扯上关系。亲戚家里不敢去,邻居家里更不要说,自己家里不敢回,每天偷偷摸摸的在山野里流窜,渴了喝点溪水,饿了地里找点吃的。
好在现在不是农忙,上山的村民不多。这么过去了个把月。
有一天,黎天明在一块田头的草垛里睡着了村民收完庄稼之后,有些秸秆之类的东西不方便运回去,就堆垛在地头,等需要的时候再拉回去。
黎天明在一个麦草垛根上挖了一个洞,钻进去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到身旁有叮当的声音,慌忙爬出来,看到一个二三十来岁的年轻村妇正在放牛,发出声音的正是牛脖子上拴着的铃铛。
这个年轻妇女好像是村南头老田家去年刚过门的媳妇,请媳妇的时候黎天明还跟大哥去随过礼。
老田媳妇身材匀称,腰细屁股大,胸部饱满鹅蛋脸,在农村人眼里,这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内助,嫁给老田头这个怂货,不是他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就是她爹瞎了眼。
老田媳妇显然认出了黎天明,两人互相盯着站了半天。
过了会儿,村妇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轻轻地放在身前地上,转过头牵着牛慢慢走了。
村妇的背影消失在山背后,黎天明走上前去捡起包袱,发现里面包着两张烙饼,想来是村妇出门干活带的干粮。
触手仍有余热,似乎还带着村妇的体温。
黎天明跪在地上,就着沟渠里的清水,狼吞虎咽起来。
两张饼一下撕掉了一个半,噎得直伸脖子。正想把饼放在水沟里蘸一下继续吃,猛然看到水沟里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衣衫破旧,似人似鬼,哪还像当初那个清秀的小少年?
双手抱着那半张烙饼,黎天明悲从中来,张大着嘴,无声无息地痛哭起来。
父兄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在山野流浪了几十天他没有哭,但是老田媳妇那个怜悯的眼神,却让他的内心瞬间脆弱无比。
……
黎天明决定回家了,虽然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但是心里还是对家充满了眷恋。
进村了,远远地看到家门了,仍然虚掩着。
看到乡亲了,村东头的小辉,村西头的沈军,村南头的时洛……黎天明走的昂首挺胸,像赴刑场的父亲一样,两只手臂轻微的摆动着,走的大步流星。
路人遇到他,都投来异样的眼光,黎天明两眼直视,视若无睹。
黎天明可以感觉到,他走过之后,背后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回到家里,一切如旧,锅仍然翻在地上,只不过被谁家的鸡鸭狗拉了屎。
房子里还是大坑、小洞到处是,灶上、炕上落满了灰尘,手一摸就是个大指头引子。
看来,应该许久没有人来了。
黎天明洗了个澡,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衣服,躺在炕上,等人来抓。
一直等到晚上,肚子饿的咕咕叫了,都没人来抓他。
地上洒着的大米被鸭啄、鸡刨的到处都是,黎天明用笤帚扫了一小堆儿出来,用水淘去泥沙,放在锅里囫囵煮了个半熟,连汤带米吞下去,肚子撑了个溜圆。
吃完饭,躺在炕上,继续等人来抓……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人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个星期过去,一直都没人来抓他。
似乎这个世界把他遗忘了一样。
运动结束了,山村又归于平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盗墓家族的逃兵了。
游街的人被放回来了,连隔壁村出去避风头的几个人也回来了。村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原貌,只是黎家少了几个鲜活的人影。
黎天明突然意识到,或许,上面根本没人在乎他,他的命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像条虫子一样。
落脚,就可以碾碎,抬脚,就可以放生。
家里米面已经吃光了,再不出门就要饿死了。黎天明扫了一下凌乱的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点散钱、零钱,也早就被人拿去。
黎天明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长命锁,这把长命锁是外婆小时候送给他的,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外婆请人做了这把写着“长命百岁”的银锁,给他挂在脖子上。
本来长命锁到了12岁就应该取下,但是刚取下一个月,他就得了一场大病,差点夭折。
父亲给他把长命锁重新戴上后,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自那以后他就一直带着,倒也没生什么大病,但是体质一直很孱弱。
父亲请人教几个兄弟练武,他因为体质差练不了硬功夫,只能学些气息吐纳之类的气功。
看来,只有拿自己的命根子去换粮食了,毕竟,金银不能当饭吃。
走到大街上,村民们看了他,眼中似乎如无物一般。只不过偶尔在近身的时候,才躲避一下,似乎怕被空气撞到一般。
黎天明感到好笑,他们在怕我,他们怕我,因为我家死了人,因为我家被处死了四个人,所以他们怕我!哈哈哈,哈哈哈,黎天明在心中忍不住的狂吼、狂笑。
表面上,他仍然是个面无表情,一脸冷漠的瘦弱少年。
黎天明担心长命锁换不到钱。好在供销社那个长胡子的阿姨倒还识货,用极其低的价格给他换了两小袋米面要搁平常,最起码能换十倍不止。
黎天明也不跟她争,也不跟她吵,背起东西就走。
从供销社回来,黎天明心中一片澄明,严打过去了,我安全了,没人找我麻烦了……
一边想着,一边走着,眼泪流着。
心中突然对生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着!
回到家里,望着空荡荡的四周,心中又无比凄凉。昔日热闹的场景似乎还在,二哥跟三哥在打闹,大哥皱着眉头在旁边想心事,父亲坐在旁边慈祥地看着二哥、三哥比力气。
一闭眼,满屋的生气突然不见,脑海里只有四具直挺挺的尸体,口鼻眼都不见了,脑袋上只剩一个大窟窿。
又在村里呆了半个月,黎天明觉得再也呆不下去了。
村里人见了自己个个跟避瘟神一般,没人跟他说话,也没人登门看他,他整天如活在活死人墓里。
他经过的地方所有的嘈杂立刻停息,他一离开人声又在背后重新响起,似乎他身上装了一个自动开关一样。
换来的粮食也快吃完了,接下来该如何维持生计?
黎镇北从小教几个孩子盗墓,从来没教过他们怎么握锄头,家里虽然有几块地,但是一直送给别人家种,过年过节人家会送点粮食作为“租金”,如今物是人非,自然也没人跟他提送粮这回事儿了。
决定了!我要离开这里!
黎天明把家里的缸子、锅碗瓢盆、茶几、桌椅、柜子,反正所有能搬的,全搬到院子里。
能卖的,全卖了!
门口贴了张告示,卖东西那一天,似乎村里人都来了黎家的老四要卖家产,说不定有什么祖传的好东西!说不定能捡个大便宜。
结果大失所望,便宜是便宜,但是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普通人家里的家什没两样。
黎镇北经营了几十年就积攒了这点破烂?你特么的算什么盗墓的……这不是白搭了四条命进去么。
黎天明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看这些人两眼放光到处乱翻,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虽然确实没好东西,但是东西确实也是东西,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所有东西都被村民搬走了基本上是半卖半送,想给多少给多少,黎天明也不还价。
这么大方,连那些斤斤计较的老乡们也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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