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认得,这正是他一母所生的胞弟,姓张名秩字……张禄离家的时候,张秩尚未成年,因此还没有取字,不过如今瞧他的打扮,应该已经行过冠礼,算是成年人啦。
赶紧双手搀扶,扯张秩起来:“吾今归家,乃喜事也,汝何泣为?”
亲眷们闹闹哄哄的好半天,全都是表面文章,张禄耐着性子跟他们周旋。好不容易众人全都散去了,张秩就领着张禄往他居住的偏院行去。张禄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问张秩:“何不居祖屋?”
张德、张禄这支其实不算张家大宗——虽然偏得也并没多远——可是张德还没能当上太守呢,才刚举了孝廉,就老实不客气地霸占了老祖宗留下来的正房。虽说这祖屋不算很大,而且年久失修,但终究是身份的象征啊,还距离宗祠很近——就理论上来说,张德要是晚死几年,或者张禄也能做上官,就很可能小宗继大宗,把族长的位子也给抢过来。
可是如今张秩却领着张禄往偏院跑,别说祖屋了,所居之处连一所完整的宅子都称不上,算跟别家合住。张禄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问张秩:“谁驱汝于此?”
张秩说没什么人赶我,是族内公议,说我家人口本就稀少,爹又死了,兄长你又前赴雒阳为郎,光我和庶母两个人住那么大栋宅子不合适,所以给安排到了这里。张禄进了院子,左右一打量,估摸着也就四五间小房子而已——其中肯定还包括厕所,说不定还包括了厨房,那就更剩不下什么啦。他问张秩:“庶母何在?”
张禄、张秩二人的亲娘比老爹死得更早,张秩从小是由庶母养大的——所谓庶母,就是张德纳的小妾,也是本地人,娘家姓曾。这年月还不象后世那样,男女之防没那么严密,张禄心说我大老远地赶回来,怎么不见曾氏出来迎接啊?理论上我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哪,你就算不出院相迎,总应该跟院里等着吧——还在家的时候,我跟你关系可还不错吧。
张秩拱着手,表情有些惶恐:“庶母……已改嫁矣……”
通过张秩的解释、叙述,张禄才明白这几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原来张秩是去年才刚举行的冠礼,取字仲平,在此前不久,他和曾氏就已经通过“族中公议”,给赶到这偏院来住了。随即又有人提出来,说仲平既然已经成年,再跟庶母住一起就不大合适啦,要知道曾氏本年也才三十出头,少母壮子,合居恐有干物议。再说了,张秩既然成年,那就应该给他挑一房媳妇儿,到时候三人共居此院,也显得有点儿拥挤啊……
张禄听到这儿,不禁心中暗骂:“去你妈的,要是不把老二赶这儿来,还住在祖屋,怎么可能嫌小?!”
所以最后又是“族中公议”,决定允许曾氏改嫁——反正张家还有不少男丁没讨媳妇儿,或者断了弦,资源总不好长期搁置,否则实在浪费。
张禄冷笑一声:“无乃改嫁东族乎?”
所谓“东族”,就是指的张德二叔他们家,因为长期居住在宗祠东面,俗称“东族”。张德的二叔,也就是张禄的嫡亲叔祖早就已经挂了,所生四子,张禄都得叫叔叔,而这四子又共养六男……
张秩点点头,回答说:“与二兄续弦也。”
从张德的祖父、张禄的曾祖父起算,张禄这一辈共有男子八人——早夭的不算——论排行,张禄行五,张秩行末,所谓“二兄”,正是张禄叔祖的次孙,姓张名富字子厚。张禄闻言不禁冷笑道:“吾故见仲父眸子眊焉……”
他修道数年,如今的感官非常敏锐,别瞧刚才堂上那么多人,闹哄哄的,每个人的神情全都清晰地印入了脑海。有些人是吃惊,有些人是欢喜,自不必论,其中也有些家伙的表情多少有点儿畏缩。比方说他所说的“仲父”,也就是张德二叔的次子、张富的亲爹、目前东族的管事人张浩,那绿豆小眼闪啊闪的,明明不是斜视,却老往一旁偏,貌似不敢正眼瞧自己。不用问啊,这人心里肯定有鬼哪。
再细问下去,果然不仅仅张浩、张富父子抢走了自己老爹的侧室,把张秩一个人孤零零撇在偏院,甚至还把原本张德名下的四百多亩水浇地也全都“代管”了起来。所以如今的张秩毫无生计来源,就跟普通闲汉似的,全靠族里每月发点儿糙米度日。张禄一伸手:“田契尚在否?”张秩苦着脸回答:“亦为讨去矣。”
名义上是在张秩结婚成家前代管田产,实际上都把田契给抢走了,那将来还可能要得回来吗?
张禄心里的火当时就蹿起来了。
张秩瞧着大哥的神情,那可怜的小脸就更瘪下去啦,当即跪下磕头:“是弟无能,未能谨守父兄产业……”
其实张禄虽然保留了这一世的记忆,终究灵魂来自后世,跟张秩这亲兄弟真没什么感情可言,原本在山上的时候还琢磨得好好的——我管他去死!可等真见了面,听到这种情况,忍不住就气填胸膺: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就算仲平这孩子跟自己非亲,好歹有故,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置若罔闻?要知道连祖屋带田产,理论上也不是他张秩的,而是自己的!我要真死了,或者一辈子不下山,不回家还则罢了,如今我回来了,岂能容得那些宵小再肆意妄为?
这不是为了张秩,是为了老子的面子!
想我前一世网上宅斗文也瞧了不少,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心里是门儿清啊。我不是无根基、无靠山的游子,先不提仙道那码事儿,我终究是郎官,是最底层公务员啊,搁乡下肯定横着走啊。别说是我的田让你们给抢了,就算本是你们的田,我说那是我的,谁敢说个“不”字?想那张富,大字认不得一箩筐,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官做宰了,族里能相帮他来跟我顶牛吗?
封建大家庭,什么乡约、族规,说到了全都是假的,还得靠实力说话,而这实力么,就由封建体系中的位置所决定。
老子要是不能把该我的东西抢回来,还加上利息,再交到张秩手上,老子就不姓张!
当下双手扯起张秩来,呵斥道:“别这么一副脓包相!”恼怒之下,连“古仙语”都脱口而出。张秩瞧着兄长,似懂非懂,张禄就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汝以为,吾何等人耶?”
张秩说哥哥你自然英明神武,有老爹的遗风……张禄一瞪眼,说不准拍马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你感觉,我是什么样的人?张秩瘪瘪嘴:“兄仁厚人……”
张禄说别瞎扯了——“胡谓仁厚?仁乃不智,厚必不刚……”我从前也就跟你今天似的,是一窝囊废,只是如今不同往日——“世已乱矣,仁厚不可活,奸宄乃得富贵。吾今宁为奸宄,亦必为汝讨此公道!”
第十三章、吃他一口肉
张禄这边算计着要收拾张浩、张富父子,那边他爷儿俩,再加一个张浩的长子、张富的哥哥张贵,也一齐跑去找到了老族长张午,试探说张禄既然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要把田产和祖屋都还给他们哥儿俩啊?
张午拧着眉头,说让张秩搬出祖屋,这本是族中公议——“祖居本属大宗,昔与张德,为其势所迫,不得不然耳……”可是说到田产,本来就算你们代管,既然张禄回来,当然应该归还,只是——
“彼云入山修道,当不恋俗世产业。”
张富说那可不一定,谁说道士就不能置产业了?再说了,他自己不管,可以要回去交给兄弟嘛——“吾父子代管其田,比年所获,皆有供奉族内,以资族人。张秩薄情,若归之,恐无所出也。”
张午闻言,眉头不禁蹙得更深了。确实张浩父子抢夺张秩的田产,全靠事先喂饱了老头儿,才能打出族中公议的幌子,而在得手以后,也年年都给老头儿上供——名义上算全族公用,但怎么分配还不是老族长说了算?张富提醒老头,一旦张秩把田产要回去,他就未必有我们那么大方啦,即便也有捐献,到时候说要查账,看都花在哪些族人身上了,怎么办?
老头儿实在舍不得这笔外财,可是又琢磨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代管、代管,总不可能代管一辈子吧?本来想过两年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彻底吞没,张秩孤零一个,又没有别的产业可支撑,就算告状也进不去衙门口哪。可没料到张禄突然间又活着回来了,他弟兄两个要是一起闹腾起来,事儿就比较难办……
“如之奈何?”
张浩说了:“彼既云修道去,则同出族,必当弃产。其田非张秩所有也,乃张禄有,叔父可云前误信其死,故族中公卖耳,以下田值与之三五千钱可也。”顿了一下,又说:“吾等愿献此钱。”
这年月的田地根据所处位置、土地肥瘦程度,最主要是平均产量划分,单价差距非常之大。象密县周边那些好田,尤其是水浇地,每亩能够炒到上万钱,而山沟里的小块旱田,往往每亩不足千钱,甚至有低于二百钱的。要说张德给儿子们留下的田亩虽然总数不多,当然都是好地,就算卖不了一万,七八千一亩总得有吧,张浩却一张嘴就“与之三五千钱可也”——老实说整个密县境内就没有那么下等的土地。
可是我能够找出种种理由来圆谎啊,或者因为族里正好缺钱用所以贱卖了,或者说被官家给强买了……啥,你说我张浩种的就是你家地?不不,那是我后来又花大价钱给买回来的,你合着不能让我给你补差价吧?伪造几张田地买卖凭据那还不简单吗?只要过了这个坎儿,以后就可以再不提什么代管啦,这就是我张浩的田!
主意很损,也有点儿馊,张午老头儿不禁一甩袖子:“即万钱亦少,况三五千乎?!”你们想趁机贱买他家的地,这个我没意见,也可以帮忙扯谎,问题你们也未免太过贪心了吧?只出三五千钱就想买四百多亩水浇地?全天下都没这个理儿啊!
张浩赶紧加价:“愿献八千钱,唯族命是听。”我给你八千,你瞧着给张禄兄弟多少,多出来的全都可以自落腰包——钱虽然不算多,那是白得的,老家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张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禄非其弟可比,实官人也,何敢欺瞒?”
张浩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郎官吗?他既然上山修道,就等于把官给弃了,咱还怕他个屁啊!再说了,如今朝廷西迁,天下大乱,最近听说连董太师都挂了,将来谁当权还不好说哪,就张禄那小子还能抱回朝廷的粗腿吗?我却不信。
“非也,”张午说了,“吾痴长汝等,颇能识人,今观张禄眸子有神,恐非往昔可比也……”我瞧这孩子象变了个人似的,双眼烁烁有神啊,恐怕不那么好打交道。
张浩等反复劝说,张午只是不允,说你们起码拿出五万钱来,我才好去跟张禄兄弟打商量。张浩心说四百亩田五万钱倒也不多,问题得我能掏得出来呀……真要给了五万,我就破产了,还得把田卖回他们哥儿俩……父子三人对视一眼,干脆,咱们来狠的吧。
张贵就笑着问张午,说叔祖您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啊?看你这背躬的,腰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吧——“吾闻修道得半仙之体,即可纳日精月华,骨肉皆宝,烹而食之,可得永年……”
张午听这话吓一大跳:“毋得胡言!况张禄修道不过二三载,何得半仙之体?”
张贵心说你要就前半句话,我也就不敢多说了,竟然还有后面半句——可见老头子身体状况确实不大好,想长寿都快想疯啦。当即赌咒发誓,说我所言全都是真的,乃高人传授,不是信口胡诌——“半仙何可得耶?即得遇,又如何烹之?张禄修道日浅,或食之不得永年,必可延寿三五岁。”
他爹、他兄弟也都跟旁边儿帮腔,说是啊是啊,我敢肯定您要是吃了他一口肉,必然气也不喘了,腰也不疼了,找侍妾也有劲儿了,少说再多享个十来年的清福——“吾等但求一瓢汤耳。”
主要是这年月满地的妖人不少,真道士不多——象汉中张鲁那种道士而妖人的,当然更是凤毛麟角——尤其河南地天子脚下,“子不语怪力乱神”,除了个张貂外,张午老头儿就没听说过什么修道之人。所以说修道人的肉是不是吃了就有奇效,可以任凭张浩父子胡扯,搁后世这路瞎话就肯定蒙不了人——要不然道教也不会繁盛了,出一个就肯定被人抢吃一个……
张午瘪着嘴巴,沉吟了好半晌,最终却还是摇头:“观彼体健,非同往昔,且或习得道术,只恐谋之不成,反为所害……”
张富笑道:“修道止三岁耳,何得即有道术?乃可入鸩毒于酒中,诱其饮之……”
张午说你有病啊!你不是光想弄死他,还想烹了他的肉给我吃哪,这是打算连我一起给毒死吗?!
张富伸手就搧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小子愚昧,叔祖毋怪。”张浩眼珠一转,说我有计了:“张将军时在密县,亦有道法,曾横行河南,胡不往请,使擒张禄?”
张午说你这是开门揖盗啊,他张貂肯白给咱们打工?必然有所索取。张浩说:“即有取,何比田四百?”他再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要走价值四百亩水浇地的钱财吧,里外里,咱们仍然有赚。再说了——“若叔父可得延寿,吾等何吝财物?”
张午挠了半天的稀疏毛发,最终还是一咬嘴里最后的两颗牙:“既如此,吾即做书,汝等速请张将军来,迟恐事难协矣!”
再说张禄略微谋划了一番,就去找张浩父子——他的意思,先威逼一番,要是对方乖乖认怂,那这事儿也可以了了,他也没打算在家里长住,不必要赶尽杀绝。可是爷儿仨都不肯露面,张浩的老婆跑出来说,他老公和儿子都出门去收租了,估计很晚才能回来……也说不定跟外面住一晚上,明日再归。
张禄要求见见曾氏——“我”走的时候可是关照你好好看顾兄弟的呀,结果你一转头就另嫁他人了……好吧,寡妇改嫁不应该受到指责,但你是真心情愿的吗?还是被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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