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僧又再商议一阵,终于天光放亮。晨光尚且熹微之时,就见有几名庄丁跟祠堂外边儿探头探脑的,魏文成伸手一指:“可寄语胡庄主,鬼祟去也。”
时候不大,胡庄主和辜典签联袂而至祠堂,元嵩和尚指指供案对他们说,昨晚确实有鬼魅前来,劈断了一块灵牌,但随即我们俩就以精深佛法感化此鬼,终于让他放下仇怨,允诺不再人前作怪……
“然而,”魏文成及时打断了元嵩的话,突然间双眉一挑:“此事曲在胡氏也!”
当下把鬼魂的真实身份,以及与胡家结仇的缘由,备悉托出,胡、辜二人尽皆惊愕。魏文成随即就说了,我们跟鬼魂商谈的结果,要胡家归拢掳去的那些申屠嘉的遗物,重新下葬,并且在葬处再起一个小庙,年节祭祀,只要做到了这一点,自然申屠嘉的鬼魂就不会再出来作祟了。
原本他们可以跟胡庄主实话实说,这事儿就此而了,申屠嘉既已轮回去也,那肯定不会再出来搞事啦。可是两下里一商量,此事本来就是胡家惹出来的,善恶有报,若不付出点儿代价,做出点儿表示来,即便申屠嘉不再追究,我们俩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啊。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跟胡家人说吧。
魏文成当时还笑着问元嵩:“此亦诓言而欺俗众也,吾等僧侣乃可为乎?”元嵩说你别当我是胶柱鼓瑟之辈,我之所以憎恨当世很多僧侣,不在于他们欺骗信众,而在于他们欺骗僧众的目的是为了聚敛供奉,自我享受。胡家做错了事,就当受罚,天不罚、地不罚,佛不罚,申屠嘉也不罚,那就让我等来罚他们一下好啦。
因此他们才会对胡家提出要求来。胡庄主将信将疑,可是一来看到供案上果然只有一个牌位被劈,其余的还都好好的,二来造个小庙祭祀申屠嘉也花不了多少钱……想了一想,便即拱手道:“诚如尊命,然恐彼不守承诺,还请二位法师淹留数日……”
我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啊?要是等新坟和小庙也起来了,对申屠嘉的祭祀也完成了,结果妖物仍然作祟,到时候再找谁来帮忙呢?不如您二位多留几天吧,先等我看看你们所说的是否有效。
二僧对望一眼,尽皆颔首。于是他们就此留在了庄院之中,一呆就是小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胡家果然收拢了申屠嘉的遗物——是不是收全了,那就没人知道啦——在庄外找了块不宜耕种的瘠田埋了,上起一座比土地庙大不了多少的小祠堂,摆一个“前汉丞相申屠公之灵”的牌位,还奉上数色供品,请两位“高僧”来念了一回经。
魏文成完全不会念经,还得现跟元嵩和尚学,背会了一部鸠摩罗什所译的《阿弥陀经》。祭祀之日,二僧身披胡家奉上的袈裟,捻着珠串,端立祠堂左右,口诵经文,胡庄主领着几名子弟朝申屠嘉的灵位跪拜致歉,恳请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放下怨仇,早日轮回……
这些天胡氏的牌位就一直摆在宗祠里,也没人敢去看守,但直到祭祀结束后第六天,仍然完完整整的,丝毫无损。胡庄主这才定下心来,也同意放两个和尚走路了。
临行前自然献上供奉、盘费,但元嵩和魏文成把什么锦褴袈裟、毗卢法帽、黄金、铜钱,一概推却,只各自接受了一件半新的僧袍、两双袜子和两双麻履,以及一些吃食而已。之所以接受僧袍之赠,是因为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很破烂啦,实在不好看相;接受鞋袜,是因为都要走长路,肯定用得着。魏文成本来还想领点儿盘缠,但是元嵩先表态了:“我等僧侣,不当蓄钱、使钱。”这家伙不肯要,他也不好意思单独伸手。
二僧联袂登程,一直走到黄河南岸,这才依依惜别,分道扬镳——元嵩沿河西向,魏文成则寻船摆渡。话说还呆在胡氏庄院里的时候,胡庄主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虽然这年月即便地主老财也不可能天天吃肉,二僧除了初到和饯别外,再没能啃上鸡腿,好歹每天主食管够,菜里还有点儿油星啊,等到离庄而去,这些天就只能啃干粮,喝冷水了,而且眼瞧着干粮将尽,接下来还只好乞讨……啊不,化缘。魏文成多少有点儿后悔,心说我就该拿点儿铜钱再上路啊……
可惜后悔药没处掏摸去,他也不愿意在元嵩和尚面前表现得太过贪婪,只能不停地腹诽。好在渡过黄河之后,距离邯郸就不远啦,等到了广福禅寺,理论上哪怕粗粮,也总会有自己的一份儿吧。
这一路再也无话,不数日即抵邯郸城外,找人打问后,便前往城西三十里外寻找广福禅寺。魏文成本以为鼎鼎大名的慧可所居,应该是座很辉煌的庄严宝刹吧,等到了地方一瞧才知道,敢情这地儿比起太湖边上的广福小庵也大不了多少,内外只有三进,连僧众带雇工还不足二十人。
他先把法朗和尚的信递进去,时候不大,就有僧侣出来相迎,把他领到后院方丈,见到了闻名天下的慧可禅师。
慧可本年已经七十多岁了,生得瘦小枯干,满脸的皱纹,端坐在榻上,因为缺了一条胳膊,晃晃悠悠的好似有些重心不稳——他当年法号还叫神光的时候,在嵩山立雪断臂,这才得入的菩提达摩的门墙。魏文成上前稽首拜见,慧可微微一笑:“汝来矣。昔昙林师弟相邀,汝不肯来,今何以改图而归我释门耶?”
魏文成心说哎呦,敢情惠可和那个昙林是认识的……再一想也对,貌似昙林当日就曾经说过,要是我身入佛门,有所进益的话,他可能会介绍我去嵩山少林跟随慧可。当时我是因为达摩已然挂了,自己没机会受他衣钵做少林方丈,所以才没答应,谁想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来找慧可啊……
当即回答道:“缘未至而不得归,缘至而自归,禅师何所怪耶?”
慧可“哈哈”大笑,顾左右说:“此子果有慧根,汝等不可小觑也。”
其实魏文成挺懊悔的,早知道迟早要入佛门,还不如当初答应了昙林呢,还有机会做少林弟子……他是料想不到,自己最终还是要往嵩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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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身似菩提树
魏文成是天嘉四年抵达的邯郸广福寺,不过当地遵从北齐记年,应该叫做“河清二年”。他跟随慧可禅师学习《大方广佛华严经》整整五个年头,直到天统四年,这才启程西去,赶奔嵩山。
嵩山周边地区当时已经落入了北周掌控之中,本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在位,是为天和三年。
五年之中,魏文成在广福寺里白昼耕地,晚间诵经——没办法,慧可说人人都得劳动,不能坐吃闲饭,即便他再怎么看重魏文成,也得命之下地。可怜魏文成,两世为人就从来都没扛过锄头,刨过泥巴,一开始翻起地来比捏着针刺绣还让他头大哪。好在他前一世就从来不敢轻视劳动人民,也不敢鄙夷体力劳动,还不至于为此摆士人的臭脾气跟慧可顶牛,但在慧可看来,这也算是天生的“佛性”吧。
种了五年地,魏文成倒是锻炼得筋骨强健,肌肉结实,临水自照,就见一个黑黝黝的粗胚,全不复前一世和前几年那副柔弱书生相。
可是他虽然剃着光头,穿着僧袍,跟寺僧以师兄弟相称,其实就理论上来说,还并没有真的受戒,不算真和尚。寺僧们一开始并不了解,还以为他在南朝的时候便已是正经僧徒了,后来偶尔聊起来,得知此情,大感困惑,就跑去问慧可,说您既然传授了文成师弟经意,为什么不肯收他为徒呢?他迄今为止还一直都是个俗人呀!
慧可微微而笑:“彼虽受我教,法缘却不在此。”
那么魏文成的法缘何在呢?最终慧可把他召至面前,问他:“汝可愿受戒礼佛耶?”
魏文成心说我假和尚也当了那么多年啦,这都三十多了,无家无业,想讨老婆也晚了……好吧,先不必妄想什么娶妻生子的没影的事儿,我既然已经下定了修行的决心,又碰不见什么靠谱的道门高人,撞来撞去全是高僧,那我不修佛还能修啥咧?修佛就得当和尚,没听说有什么俗家弟子能成大道的,既然迟早都得受戒,那迟受不如早受。
就算我不是什么“胎里素”,打小养在庙里,“半路出家”这种词儿听着终究不舒服啊。
于是虔诚合什:“弟子愿受戒律,恳请师尊纳入门下。”
然而慧可还是那句话:“汝虽受我教,法缘却不在此。”
他说你虽然是从三论宗出来的,但我实在喜欢你的悟性,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禅门衣钵。我当初受教于达摩祖师,曾经住持过嵩山少林一段时间,后来东游,得遇一名居士,收之为徒,命其复归少林——这和尚叫做僧璨。你的法缘就在僧璨处,而且僧璨修习《妙法莲经》颇有心得,也正好弥补你某一方面的不足,你且往嵩山去见僧璨吧。
魏文成表情若无波澜,合什允诺,其实心里却在说:“你特么不想收我为徒,想把我推给僧璨,那我不就平白矬了一辈么?若是僧璨为我摩顶传戒,我就不再是你徒弟,而是你徒孙啦……”
其实当时的中土佛教各宗派大多还没有成型,更谈不上什么势同水火了,跨派收徒、跨辈收徒的事情本来稀松平常,也没有那么严格的传承和论辈。即便魏文成做了僧璨的徒弟,他再拜见慧可时仍可直称“师父”,而不必叫“师祖”啥的。本来么,佛教源自印度,印度人就没中国人那么明确的辈分区隔,而且众生平等,僧徒之间也平等,怎可能象后世那般等级森严呢?魏文成纯属后世武侠小说、传奇小说看太多了……
不过他又在想,我若继承了僧璨的衣钵,将来能不能做中华禅宗的四祖啊?那么我做四祖,说不定弘忍就做不了五祖,慧能做不成六祖……你说这是我臆症造成的幻觉吧,这假世界未免架构得太过合乎情理了;若说我是真穿越了吧,难道历史会被改变?还是说,这是个平行世界?
脑海中各种奇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慧可猛然间暴喝一声:“咄,汝何思耶?!但似凡间诸相,但慕佛门诸法,其余杂念,当尽抛却!”
魏文成赶紧收回思绪,朝着慧可连连点头:“弟子心尚不坚,此去嵩山,当效仿祖师面壁,割舍尘缘,早证大道。”
心里话说,我这人打小就是念想多,估计是改不了啦。不过话说什么佛缘啊,悟性啊,究竟都是啥咧,我真有么?你们人人见了都说我适合释门修行,真不知道是怎么瞧出来的……而这五年当中,只要表面上与人为善,表现得老老实实的,貌似你慧可大师也没能现我心底的隐秘嘛,我那么擅长伪装,其实这就可以去假冒高僧,广吃四方了吧……
回去收拾了一下行囊,便即离开广福禅寺,启程西行。他基本上还是来的时候的旧打扮,只是头彻底剃光了,身上的僧袍也更整洁一些;背上竹架上装的除了行李,还包括数卷正牌经书;手里不再托钵,问师兄弟要了一柄旧拂尘——倒是象煞了画像上的大唐玄奘法师。
至于那卷天书,魏文成在进寺前就找个地方埋了,这回离寺,悄悄地又给刨出来,纳入怀内。
一路无话,很快便即抵达少室,他又在山下埋好了天书,然后前往少林去拜谒僧璨。少林寺虽然就建筑形态来说与后世迥然不同,但依然是规模宏大,房屋鳞次栉比,比小小的广福禅寺显得辉煌多啦。魏文成看看走近,心里却在说:不知道在少林,还需要不需要我下地劳作呢?
把介绍信往里一递,没多久便得以在方丈内见着了僧璨。僧璨也是个老和尚——他受慧可之戒的时候就已经四十好几啦——但是圆圆的脑袋,面孔上少见皱纹,一看就是平素营养良好的模样。魏文成跪拜见礼,道信就问了:“汝此来何为?”
魏文成随口答道:“来谒和尚,请求解脱法门。”僧璨又问:“谁缚汝?”魏文成愣了一下,回说:“无人缚。”僧璨笑道:“何更解脱乎?”
魏文成心说我就是按照释门习惯,随便说了一句而已,你倒设譬喻想来开导我啊,这种耍心眼儿的公案文字,其实我也会呢。心里瞬间闪过一万种反驳的手段,但他终究不傻,eq也不低,根本不敢说出口,只是欢喜赞叹,拍马屁说师父你说得对啊,你几个字就让我领悟了很多道理了。
僧璨虽然笑眯眯的,双眸中却似乎隐含着一线失望之色。他说你先下去吧,好好想三天,三天之后过来说说你的感悟,我再决定是否允许你在少林受戒。
魏文成只得苦着脸离开,就在安排给他的一间小僧舍里冥想苦思。他心说什么感悟,什么大道,我这么多年经论、经文也不是白念的,即便不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佛理,随口也能当当当当摆出一大套道理来。问题是僧璨上来就耍公案文字,我要是光空口白话说道理,他肯定还不满意——得琢磨出一两句言简意赅,对方还不方便反驳的,从骨子里就透出机灵劲儿的话才成。
一连琢磨了两天,都不得要领,第三天上有小沙弥来传唤,魏文成不禁有些心慌,心说不受戒,不入少林也就罢了,问题他若赶我出去,我可该找何处立足才是啊?这被人直接轰出来,哪儿还有脸回邯郸甚至回太湖去呢?真要是假装高僧,骗吃骗喝,我也就想想而已,实在是下限没那么低啊……
突然间急中生智,想到我不是穿越者么,穿越者最大的杀器——抄袭——我怎么给忘记了呢?为啥要自己苦思冥想搞原创啊?!
于是等面见僧璨之后,僧璨问他有何感悟,魏文成直接就说了:“偶得一偈,和尚请听——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日日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这是传说中北宗禅创始人神秀和尚所作的偈子。且说禅宗传到五祖弘忍手中,某日弘忍命阖寺僧众都来做偈,以展示自己的所学所得,神秀就在壁上题此一偈,自以为能得到衣钵传承。谁想三不知跳出个踏碓舂米的文盲小和尚惠能来,请人在此偈下另题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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