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本来对小皇帝不怎么感兴趣,但架不住徐公明好言相劝,盛情邀约,心说我这回下山不就为散心来的吗?参观一下皇帝,开阔开阔眼界,也算解闷儿的一种方式吧。
于是骑上徐晃献上的一匹马,大摇大摆地就跟着往雒阳而去。只是进了雒阳城之后,沿途所见所闻,让张禄是大感失望啊——我这是来参观皇帝的吗?我是来参观贫民窟的吧?!
根据后来史书上的描写,这回刘协返归雒阳——“是时,宫室烧尽,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
因为当初董卓挟驾西迁长安,把整个儿雒阳城里的官员百姓全都给带走了——当然啦,直接砍死的更多——随即前锋失利,孙家军步步紧逼,董卓干脆放一把大火,把这数百年的古都烧成了一片瓦砾。刘协从安邑返回之前,就曾经四下传诏,要各路诸侯前来旧都护驾,可等他到了雒阳,别说人了,就连一粒米都没能见着。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修缮城池,跟这儿呆了将近一个月,仍然生活在废墟之中。从安邑带来的粮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供应皇帝和军队上层,百官、兵卒,全都得自己想办法——张禄此前望见过的零星兵马,就全都是散到四乡去找食儿的。
兵卒还能靠着手中武器去强抢附近还没逃尽的老百姓,公卿百官可没这种本事,很多人只好挖野菜、剥树皮充饥。在这种情况下还不逃散,并不是说这些当官儿的有多忠心,一是他们没地方可去,二是当兵的在边儿上虎视眈眈——想跑?先吃老子一刀吧!
张禄进城后不久就见着了这么一桩事儿,一名中年官员抱着个装了一半儿野菜的竹筐在泥地里打滚儿,旁边一名士兵手挺长刀,恶狠狠地朝他身上连番蹬踹,看样子貌似连那点儿野菜都不放过,誓要夺走。徐晃本来不打算管这路事儿——因为类似情况随时都在上演,他都司空见惯,彻底麻木了——可是斜眼一瞟张禄,面上似有不忍之色……
张禄为什么不忍呢?他当然对这些无能官僚没啥好感,但这官儿穿的可是郎官服色啊——当然比当初的他身份要高多了,不是中郎,必是议郎——想想自己当日若不是被张坚摄上景室山,又没本事又缺背景,说不定今天也会落到这种下场哪,多少有点儿兔死狐悲之叹。
徐晃一瞧张禄的表情不对,当即一摆手:“拿来!”
几名部下疾冲过去,当即就把那施暴的兵丁给按住了,然后生拉硬拽,拖到了徐晃马前。徐晃就问了:“汝何人部属耶?如何侮辱朝官?”
那兵老实回答:“吾征北将军之卒也。”
徐晃冷冷一笑:“斩讫报来。”当场把那小兵脑袋按到泥地里,“喀嚓”一刀了账。
这时候在刘协驾前的统兵将领,主要是董、杨、韩“三驾马车”。董即董承,他是关西人,出身凉州军,董卓当政的时候一度前往攀附,请求联宗,后来董卓挂了,陇西董家的名号不好使了,就又自称是河间董氏的远亲。要知道河间董氏出过一位董太后,生下汉灵帝刘宏,也就是刘协的死老爹,董太后是刘协亲奶奶——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刘协才能够名正言顺地纳董氏女为贵人。
不过董承并没有因为当上了国舅就力盖众将,相反,最近他的权势反倒被杨、韩二人联手打压。杨就是徐晃的老上司杨奉,本是白波降将,当初逃出长安,才到新丰,郭汜便即反叛,好不容易击败了郭汜,逃到曹阳,李傕又领兵追上来了。于是杨奉就派人去联络当年的匪伙儿、白波帅韩暹、李乐、胡才等人,同时也召来流亡中原的匈奴左贤王去卑,共同保驾。
去卑仍然留在河东,没随着刘协返回雒阳,韩暹他们可都还一直跟着。杨奉虽曾与董承交好,其实跟韩暹等人交情更铁,加上董承一跃而成为国舅,二人之间渐生嫌隙,于是杨、韩等就联合起来打压董承。
这票白波旧帅当中,以杨奉和韩暹势力最大,兵马最多,两人一联手,当即就把董承给逼得透不过气来。今天徐晃碰见这个小兵,若是董承或者杨奉、韩暹的部属,他还真不敢说杀就杀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哪。既说是“征北将军”也就是李乐的部下,徐晃心说那家伙兵还没我多呢,我哪用瞧他的眼色?不如拿来给张伯爵做个见面礼吧,于是一声令下,人头落地。
张禄倒不禁吓了一跳,心说徐公明你够狠的啊。他当然明白徐晃这是在向自己示好——至于对雒阳城内各势力强弱的考量,他就不清楚了——也不好表示什么异议,当即拱手:“暴卒自当惩治,多谢君侯。”那朝官也赶紧跑过来,朝徐晃磕头如捣蒜。
刘协住在故中常侍赵忠的旧邸,那房子因为建筑防火设施做得比较好,所以当初董卓没能彻底烧光,还留下了几堵残墙。车驾返回之后,大司马张扬就搜集物资,加以修葺,只可惜还没能完工,他就被杨奉等武夫给排挤走了——所以如今皇帝跟住窝棚也没啥两样。
徐晃先向杨奉、董承禀报,二人再上奏天子,于是刘协携董贵人摆驾扬安殿——即因张扬所修,故定此名——召见张禄。张禄见了刘协也不跪拜,只是作一长揖,说:“方外人敬祝陛下千秋万寿。”
这一方面是他不习惯跪人,另方面也是自重身份:我一个位处凡人和地仙之间的人物,就你这傀儡小皇帝,哪儿受得起我一拜啊!
刘协倒是并不在意,因为那些白波军头日常见自己也多是长揖不拜的,他早就无奈地习惯了……可是听张禄自称“方外人”,他就问啊:“胡谓方外?卿非中国之人欤?”
张禄说我当然是中国人,但不能算是陛下您的子民——“臣从仙人学道,深山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不受帝力所加,故谓‘方外’也。”
刘协听了,不禁略略朝前一探身体,问他:“果有神仙否?”
张禄回答:“神与仙非一也。祖宗魂魄所寄、山川灵秀所钟,庇祐江山社稷者,神也……”这是一般人的理解,他也没必要特意给刘协纠错,刷新对方的三观——“至于仙,超脱生死、无意荣辱,遨游于浩渺宇宙之间,不涉凡尘俗事者也。”
刘协貌似对此非常感兴趣,再问:“卿乃仙乎?”
张禄说我不是,我只是正在修仙的中途——真要是仙,就不会下凡来见你这人间帝王啦。
刘协问那你能得长生吗?张禄说将来可以,现在还不成。再问朕可得长生吗?张禄笑道:“古无永寿之天子也。天生物种,各有所用,陛下人间天子,何必仰慕长生?”
刘协微微苦笑:“朕名虽天子,其实一流人尔,今度日如年,胡望长生?”我现在每一天都过得不容易,就算能活得再久,那又有什么意义了?又随便聊几句,他突然问张禄,不知道我的前途如何,你能帮忙占卜一下吗?
第四十四章、大东小东
东汉朝的皇帝都是很迷信的,这根子还在他们的老祖宗刘秀身上。刘秀当初崛起称雄,据说就是靠了一则名叫《赤伏符》的谶言,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所以等他称帝以后,就大力推动谶纬学说,使得儒学到董仲舒为之一变,开始把人事和天意结合起来,然后到东汉再一变,彻底成为一种半宗教的学术思想。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东汉朝诸帝反倒并不象秦皇、汉武那般笃信方士,因为所谓“方士”就是跑江湖的,而儒家既然吸纳了太多的迷信思想,自然说神说鬼的特权就转移到了士大夫手中。后世史书上记载的东汉朝的神人或者说妖人是很多的,但基本上都有士人背景,不是前汉栾大、少翁那种纯方士——起码也得是东方朔之类的读书人,才能凑到皇帝身边儿去吧。
所以张禄在刘协面前自称“方外人”,刘协就问了,朕看你仪态端方、举止得当,倒象是读书人哪,怎么就是方士了?张禄解释:“余虽修仙,实非方士,不奉迎权贵,不依附豪门。臣本士人也,亦曾在宫中为郎……”大致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刘协大喜:“竟为宦门之后也!”遂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向张禄:“仙道虚无缥缈,盍入朝以侍朕耶?”你不如来当官儿吧,如何?
刘协正想网罗自己的党羽,第一个就瞄上了徐晃,如今这张禄既是徐晃介绍来的,又曾对自己小老婆有恩,以此为借口正可以重加赏赐,以笼络其心,为我所用啊。
可是张禄听了,却不禁暗中冷笑,心说你还想劝我当官儿?也不瞧瞧你目下是什么德性,什么处境,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以拉拢我?当官儿?打算让我跟刚才那郎官似的,还得自己去挖野菜充饥,还可能被个小兵跟泥里猛踹吗?真当我是傻子啊!就算不想修仙,我也不会上你这条快翻了的破船哪!
因此婉拒,说我执意修仙,又已经小有所成了,怎么可能半道儿放弃,再入红尘俗世呢?
刘协挺遗憾,可是跟张禄再聊几句,突然又冒出来新的想法:“今宇内播乱,汉室凌替,朕虽返旧都,而州郡之输不至,止坐困耳。未知汉可复兴乎?朕可久活耶?卿既修仙,必能窥知天意,可能为朕卜否?”
张禄沉吟少顷,觉得可以答应对方这个不情之请——多好玩儿啊——于是点头:“余所学尚浅,未敢言准,若陛下不弃,可试卜之。”
他本门功法虽然不是预言系,但所读裴玄仁的藏书中相关内容也有不少,况且当年还跟郄俭同行千里,相互探讨,得着不少收益。蓍占、钱卜,那都是能够拿得起来的,虽说准确性完全不敢保证,但算算汉朝的前途、刘协的生死嘛……这还难不倒他张伯爵。
只是他身上并没有占卜的工具,于是向刘协请求,要一支竹筒和六枚钱。竹筒好说,至于钱……刘协还真没有,只好临时向董承商借。
张禄装模作样地净手洁面,然后凝定思绪——香就不焚了,估计没地儿掏摸去——随后晃动竹筒,按顺序倒出来六枚五铢钱。上下一排,两个正面、四个反面,合起来上离下坤,是个“晋”卦。
他想了一想——不是在研究该怎么解,而是在琢磨该怎么凑——“《易》曰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此吉兆也。汉之复兴,必用诸侯。”
刘协一皱眉头,问:“今诏虽下,而州郡不至,输亦不入,何得为用?”我又不是没去央告过各路诸侯,打去年逃出长安我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了,问题没人肯搭理我啊。
张禄笑道:“陛下前在安邑,州郡何得相助?今至雒阳,时日尚浅,故未至也……”你上半年基本上呆在安邑,那是河东太守王邑的地盘儿,又有河内太守张扬相护,其它州郡就算想来扶保天子,人敢来吗?要么必然受王邑、张扬的挟制,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要么就必须鸠占鹊巢,跟那王、张二人打过一场啊。如今不同了,您返回旧都雒阳,这儿是一片空白地,只可惜时间还太短,各路诸侯还得先观望形势、商量对策,不可能那么快就赶过来救驾哪——你别着急,多等几天吧。
刘协半信半疑,说:“若如卿言,国家之福也。”然后又问:“未知谁肯相救?可得占否?”
张禄心说我不再玩占卜了,这硬凑《易经》实在太费脑筋啦——“可试为陛下算之。”我掐手指头好了,你也不知道我计算的经过,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胡诌。于是右手笼在袖中,装模作样地一番掐算,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所谓‘杼柚其空’。”
刘协不解:“此何意耶?”
张禄莫测高深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也,陛下久而自知。”
刘协想了一想,不得要领,觉得还是等会儿召些博学的大臣过来,再一起参详吧。随即又问张禄,说照您的意思,汉朝得诸侯之力,有机会苟延残喘下去,就不知道还能够延续多长时间哪?张禄举起右手,先手掌朝向对方一摆,接着又反过来一摆:“不下十年,多则余不得而知也。”
他是真记不清具体年份了,但印象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迁都许昌以后,又打官渡、又打赤壁,完了还差点儿被关羽突入中原腹地,前前后后,怎么也得超过十年了吧?
对谈既毕,刘协还想赐宴,被张禄婉拒了——张禄眼观六路,就察觉到旁边儿董承面色有些不悦,当即明白:董国舅根本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请客啊!我就算在山上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那也没必要跑你这贫民窟里来打牙祭吧?
“余辟谷已久,无须饮食。”
他不打算跟这儿多呆——虽说对皇权、朝廷全都无感,终究眼瞧着一个中原王朝破落到这般地步,心里也不会有多好受——赶紧说自己还要去阳城访友,就此退出扬安殿外,又跟徐晃等人拱手告辞,然后翩然而去。
董承还不肯放过他,说你救过我女儿,我却无以还报,实在于心难安……这么着吧,我多送先生你一程,权当报答好了。
可是等到身边儿再没有旁人了,董承突然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张禄:“先生适才所算,‘所谓’句,得非一‘曹’字乎?”
张禄不禁吃了一惊,心说我还当你是个大老粗呢,原来读过书啊,而且心思还挺灵!
那么张禄说“所谓‘杼柚其空’”,究竟怎么打个“曹”字呢?“杼柚其空”四字,但凡读书人是都知道的,因为语出《诗经》,是《小雅·大东》里的一句——全段是:“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其实答案不在这一句,而只是为了引出上一句的“大东小东”。西周的统治中心在关西地区,称东方为小东(近东)和大东(远东),如今刘协从关中的长安逃出来,期盼得到东方州郡的救援、扶保,情境相当之合——张禄虽然说不上有多深厚的学问功底,《诗经》还算基本能够背诵的,而且他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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