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见居然是肥义站出来反对,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怒意,瞪着肥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本以为公子成会反对,却没想到是肥义第一个迫不及待的站出来公然反对自己的决定的。这也是自他禅位后,肥义第一次公然反对他的决定。
“相邦何以反对,不妨说与寡人听听。”赵雍语气平静的说道,肥义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毫不掩饰的生疏,以他都主父的了解,知道他已经动怒了。
可是肥义却仍然要仗义执言,无外乎其他,因为他是赵国的相邦,是上辅君王、下安百姓的宰辅,当初主父将年幼的赵王托于他,他便要为他谋划终身,至死不渝。
任何人只要对赵国的利益,对赵王的安危构成威胁,那便是需要他肥义挺身而出的时候。即便这个人是前任赵王,如今的主父赵雍。
“臣以为中山故地地处要害,将邯郸和代郡阻断,若是快马南下,一日便可赶到邯郸。如此心腹之地,应该有大王直接掌管,设以郡县,而不应该是分封给臣子,置邯郸于险地。”
赵雍眼中厉色闪过,目光直视肥义,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怀疑章儿有谋反之心?”
“肥义,你好大的胆子!”
最后一句,主父几乎是厉声喝道,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似乎感应到了主父的动怒,远处的大军也隐隐一阵骚动,骑士们纷纷握紧弓箭,目光锐利的瞪向静静站立原地的肥义。
气氛一时凝固,所有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按捏一把汗。要知道肥义跟随赵雍三十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即便有过不同的意见,也从未当年于主父发生过冲突。
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当着所有大臣们的面。
众目之下,肥义却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微微低下眉头,神色淡然,脸色依旧如常,心中却隐隐有些悲意。
平静的拱手说道;“主父误会了,臣的意思并非怀疑大公子有不臣之心,只是想提醒下主父,即便这代人相安无事,可若是几代之内有人起了异心,占据中山之地阻隔邯郸和代郡,甚至欲窃据王位,又当如何?”
“难道主父你忘记了当年晋国曲沃代翼的故事?”
“曲沃代翼”是为春秋时期晋国发生的一宗同宗相残的血案,晋昭侯封其叔父成师于曲沃,曲沃的面积比晋国的都城翼还大,这就犯了一个大忌讳。在成师何其子孙的经营下,曲沃成为晋国的第二个政治中心,与都城翼的晋公室展开了长期的夺权斗争。最终经过长达六十七年的斗争,被封于曲沃的小宗完全灭掉盘踞都城的晋国大宗,堂而皇之成为了晋国的新主人。
肥义通过这个典故,无疑是想告诉主父,若是留一个有可能对王权造成威胁的同宗势力在外,动乱的隐患就绝不会消除。
赵雍身躯一震,面色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到底是英明之主,细细思虑下也察觉到自己将赵章分封在中山的不妥,很有可能会为后世赵国的不稳埋下伏笔。
思虑许久,赵雍原本凌厉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以他对肥义的了解,冷静一思考便也知道肥义确实是一心为公,期间并没有参杂半点私欲。
又看了眼一旁脸色十分难看的赵章,便沉吟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封赏?”
肥义微微叹了口气,心知主父性情固执,既然决心为赵章讨赏,那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至少说道;“臣看代郡水草肥美,又是我赵国的重地所在,不如将大公子分封此处,仍号安阳君,主父和王上以为如何?”
代郡虽是要地,却人丁不盛,民多以游牧为生计。再加上北面有云中雁门二郡牵制,南面又有中山地作为缓冲,即便赵章起了异心,短时间内也无法对邯郸构成威胁,如此倒是择中的办法,主父和赵章想必也愿意接手。
果然,赵雍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这么定了。”
说完看了一眼赵何,笑道;“别傻站着了,随我上马,其他的回宫再说”
第八十七章 大朝信宫(五)
赵雍自即位之时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九年。其中为赵王二十七年,退位后为主父两年。
不同于之前任何一个君王,赵雍在这二十九年的时间里,大多时间是骑着战马不停的巡视着赵国的疆土,了解各地的风土情貌。相比于王宫内的森严制度,他更喜欢的马背上上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邯郸对他来说倒是并不亲近,每年他只会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在这里停留,随即又开始新的征程。
久而久之,赵雍这个赵王对于大臣们来说竟然有些陌生。国中大小事务,除非有极其重要的大事会快马报于赵雍的行辕处置,寻常的则由相邦与三卿相议,最后处置后再快马报于赵雍,这也便造成了赵国相权极重的局面,而赵王牢牢掌握的只是军权。
不得不说赵雍极有识人之明,他先后倚重过二代相邦,不论是早期的阳泉君赵豹,还是其后的肥义,都是恭谦谨慎之人,且对赵国忠心耿耿,任内都是一心为国并无私心。这也让赵国虽然君王常年不在国中,却始终能保持着高度的君主集权的原因所在。
可赵雍退位以后,问题也随之出现了。他不再是赵国的大王了,而是听上去新鲜至极的“赵主父”,大王却是王座上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大臣们所恪守的职守向来都是向君王尽忠,可偏偏赵国却出现了两个君王,一个居于社稷安于宫内,一个在外统率大军四处征战。
自夏启建朝称王后,大到天子,小到五十里小国,历代君王都是位及而终的。除非遇见了叛乱这种事情,没有听过哪个君王会心甘情愿的从高高在上的君位上退下来,赵雍此举到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天下人侧目,也同样让赵国的臣子们不知何从。
幸好极为的赵何虽然年幼,却为人聪敏异常,再加上谦虚好学,在朝会议事时大多是坐在王座上虚心的听着,不懂的不轻易发言,事后再召来肥义一一询问。在相邦肥义的悉心教导,没用多久赵何对朝中之事逐渐上手,处理起来到也有模有样,朝中的大臣们渐渐也不敢小看这个年轻的赵王。
赵雍在位事长年不在国中,大臣们早就习以为常,如今赵何即位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效忠的对象却从原来的赵雍,变成了如今王座上的赵何。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以公子成为首的公族世家势力,他们在赵雍力主的胡服骑射中深受其害,利益收到了极大的冲击,封地不断被削减,奴婢也被迫释放了大半,还要穿上那些令他们觉得耻辱的胡服出行。
不得不说相比较于魏国的李俚变法、秦国的商鞅变化,赵国的胡服骑射却是一场并不彻底的变法,它只是倾向于军事层面,而政治体制上却所动甚少。赵国的公族势力根深蒂固,势力极其庞大,主父的变法虽然重重的打击了他们的势力,却仍然没有消除掉其尾大不掉的隐患。只是在主父为王的时间里,靠着赫赫的军功和高度集中的王权,将这些隐患强行压制了下去,这才让赵国这三十多年里相对其他六国,始终保持着一种很稳发展的势头、
可随着赵何的即位,这些政治嗅觉灵敏的国家蛀虫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其中的机会,以公子成为首的公族势力,迅速团结到了赵何的身边,他们豪不吝啬自己的忠心,满怀希望的等待着年幼的赵王成长起来,为他们向主父夺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久而久之,在悄然无声中赵国强大的君权已经发生了交接。年轻的赵何在浑然不觉中,已经继承了这个庞大的国家大部分的权利,在他身边,紧密的团结了几乎所有的公卿大臣。主父虽然大军在握,可是调动大军用的虎符,也必须出自于赵王的授予,若无虎符在手,赵国的将军们连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
只是无论是赵雍,还是赵何,谁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地位变化。在赵雍心中,赵何仍旧是那个心爱的儿子,习惯了依赖自己,事事遵从自己的安排;而在赵何心中,赵雍也依旧是那个宠爱自己的父王,习惯了下意识的去听从他的安排,在他面前并没有作为赵王的意识。
所以赵雍依旧我行我素,他临时起意对赵章的封赏,之前并没有透漏过半点意图给赵何或者肥义,只是下意识的行使着本属于自己的王权。可肥义却站出来反对了,那个赵雍曾经以为最忠心于自己的臣子,那个追随了自己三十多年的锃锃之臣。这也让赵雍心中生起了一丝警觉,但也只是以为自己是离开权利中枢时间久了所造成的不适,并没有想到更深更远的地方。
而这其中的利害,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李兑却是看的最是清楚。这些日子来他一直苦心钻营,在上,成功的获得了肥义和公子成信任,就连年幼的赵王也对他另眼相看;在下,他广结党羽,在朝中以宽厚豪爽而闻名,妹夫赵颌无疑是他最重要的政治伙伴,以他们两人为中心团结了一大批的中小官员,虽然远远不能与强大的公族势力抗衡,却也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赵雍父子三人弃了车架,只是轻马前行,一路欢声笑语,到似其乐融融。大臣们则在其后缓缓跟随,随行的骑兵按照惯例是不能进入都城邯郸的,所以在赵希等大将的率领下,入驻到了邯郸城外的大营中。
李兑身为司寇,又兼任少傅,位列上卿,所以行走的位子自然不会靠后。可他却故意放缓了速度,渐渐偏离了大队人马,一旁的赵颌会意,便也轻轻催马靠了过来。
“你怎么看。”赵颌放缓了马速,与李兑并肩前行,目光却似无意的望向了远处,出言轻轻问道。
李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事情不是很明显了,交位后的父亲开始对长子生出了愧疚,想要补偿他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自高无上的权威已经动摇了。”
赵颌望了眼他,白了他一眼道;“听你的语气倒是幸灾乐祸的,我赵氏若是生了动乱,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吧。”
李兑张嘴哈哈一笑,笑眯眯道;“这你就有所不知道了,浑水摸鱼,乱中取胜,这才是为官之道,你这个书呆子脑袋,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是枉然,倒不如和为兄学学做官的学问。”
赵颌却是平静的说道;“我不与你争,我所求的只不过是治国之途,能一展胸中的才华,只是赵成欺我太甚,我今生若不出这口气,真是枉为人父。你我多年好友,又是姻亲,你要做什么我自然帮你,不过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要想办法帮我报仇。”
李兑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道;“这个自然,不用你多番提醒,别的不说,赵成他如此对信儿,我这个做舅舅的脸上也过不去呀。不过此时只可长图,不可急之,现在赵成对我们还是很有用处的。”
赵颌“恩”了一声,便不再多说,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问道;“你之前说的,如今看起来都一一兑现了,主父确实和大王起了分歧,肥义也是致力维护王权,而不是继续效忠主父。”
“难道真的如你所料,我赵氏会生出同室相戈?”
第八十八章 大朝信宫(六)
李兑目光望向远处的赵雍父子三人,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凌厉,沉声说道;“你且看吧,这只是个开始。肥义也是愚蠢,如果今日他就势答应了主父的要求,或许用不了多久主父就会对大公子生出警觉。”
“可他却直接拒绝了,将中山的膏腴之地换成了差上许多的代地,这个举动已经让主父心中生出了不满,依照他孤傲绝伦的性格,这只会激起他内心深处高扬的斗志。主父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会为大公子邀到更加丰厚的赏赐,早晚会再次证明他才是赵国之主。”
“更加丰厚的赏赐。。。。。。”赵颌陷入了沉思中,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会是什么?更高的,除了那个王位,还能有什么。”
“谁知道呢。”李兑松了耸肩,一脸轻松的说道。
“王位只有一个,想坐的人却是很多,这便是矛盾和冲突所在了。多想无益,你我既然是社稷大臣,自然应当以社稷为重,效忠的只能是当今的王上,赵兄你说是吗?”
赵颌望着主父那高大伟岸的身姿,心中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自古勇于打破旧的规则的改革者,从来没有谁有好下场的,前有吴起,后有商鞅,一旦依仗失去,都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悲惨境地。赵雍和他们相比算幸运的,因为他本身就是赵王,拥有者至高无上的王权,只要他一日为王,他的臣子们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叛乱。
可惜的是,他却用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放弃了手中的王权,这也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之手,实在人生的一大败笔。
能得主父,是赵氏之幸,也是赵氏之劫,自己身为赵氏宗族的一员,也只能从家族的利益出发了。
目光又望向主父身边儿子赵信的身影,面上不由露出了微笑。五个多月没见儿子,身材也粗壮了许多,气质上也成熟稳重了不少,让他心中颇感欣慰。赵信在军中屡立奇功,得到了主父的极力赏识,小小年纪竟然就坐上了羽林都尉一职,隐隐成了主父身边的最为宠信的将领。消息传回邯郸后,赵颌也委实为自己儿子的争气而自豪,同时也开始有些担心如果李兑所料实现了,那赵信跟在主父身边岂不会被殃及池鱼,稍有不慎就会被牵连。
不过换个角度从大处思考,赵信能得到主父的宠信对自己一家来说也是多了种选择。这样无论是主父一系的胜出还是王党胜出,他都是两边下注,无论是谁取胜都会有所退路,好过冒险投资一方,万一错了就是全家不保。
李兑顺着赵颌的目光望去,也看着赵信的身影笑道;“才几月不见,信儿看上去倒是长大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些,人上去看精神了许多。看来军中果然是磨练人最好的地方,一想到我家中的那个废物我就心里堵,早知道我当初也狠下心来把他扔到军中去了。”
说到这里李兑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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