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之自然应允,就是有点疑惑:“孟英,你欠了什么人情?照理说你治好了吴姑娘,应该是她恩人才对。”
王孟英这人反应很快,马上说:“今日出急诊,忘了带药箱,是无双姑娘代我娘跑腿,送了来,才没有耽误看病。”
张养之不再疑惑,坐下提笔蘸墨,问写什么。
无双一时难住,问:“王大哥,你说写什么?”
王孟英生怕张养之怀疑,忙不迭撇清,“你看着办吧。”
无双便自己想了想,最后请张养之给提一首汉乐府的《上邪》。
“这……”张养之一听顿时红了脸。这姑娘是胆大还是痴傻未愈,敢在扇子上提这么首情诗。但人家既然提出了要求,他只好照做。
这位张养之同志,虽然是个穷书生,病秧子,靠写毛笔字为生养活一家子,但是有那么一点笔头功夫,一手蝇头小楷写的十分圆润优美。无双看了,喜欢得不得了,连连称赞。
给钱的时候,张养之有点不好意思,推辞不要。无双说:“这是王孟英给我的谢礼。你不收钱,反成了他借花献佛,没有诚意。”
张养之一听,哪能让王孟英的谢礼没诚意啊,这才接了。
二人辞别张养之。拐过街角,无双这才笑了出来:“这下你可真欠我人情了啊。跑腿不算什么,帮你骗人可是损阴德,你得谢谢我。”
“行!你想要什么?”
“我想吃生煎小包子!”
王孟英一口答应,“我们现在就去买,还多带点回家给娘和弟弟妹妹吃。”
生煎小包子的小摊口笼罩在热腾腾的蒸汽里,远远地就能闻到那股诱人的香味。在江南的街头,这样的摊口随处可见。无双最爱吃生煎包子,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了五个后,发现王孟英自己只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却让老板娘打包了两笼带回去。
“王大哥,你不爱吃吗?”
“我中午吃得有点多,不饿。你得负责把这笼全吃了。”王孟英把笼屉往她那边挪了挪,自顾低头喝茶。
无双看了他几眼。忽然,她指着桌子上的配料姜丝,问:“大哥,我有个疑问。你说你一块干姜救活了周光远,而且那天救我也用姜汤。这生姜,到底是有什么作用呢?它怎么就那么神奇呢?”
王孟英平生无别的嗜好,唯钟情于医道,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如数家珍:“这里边学问可就大了。人们常常以为生姜只是做菜的佐料,实际上它的作用非常大。一般说来,生姜有四种用法。首先,普通生姜是发汗解表,和中止呕的;如果不想发汗,只想止呕,用湿纸包上生姜,放到火里煨,叫做煨姜,煨姜就不发汗了;然后生姜晒干了,干姜也不发汗,它暖中、回阳、通脉,是补阳气的;而干姜放到火里炮黑了,叫做炮姜,药性归于脾肾,同样不发汗,有暖经、止血之功,因虚寒导致的出血,治疗效果很好。” ①
无双听得一愣一愣的,一面惊叹一面怀疑:“普普通通的生姜,竟有这么多种用法?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中药都是千变万化的,一点点改变,药性可能差了千里,”王孟英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酸枣树,“譬如酸枣仁,生酸枣仁和炒制的酸枣仁可是两味不同的药。生酸枣仁醒肝醒胆,人胆热引起的多眠,可让他精神起来;炒酸枣仁则有滋养心肝之阴,安神敛汗的作用。回头我送你一本张元素的《脏腑标本寒热虚实用药式》,你闲时多翻翻,就明白了。” ②
无双又晕了,这书名够长够绕的,她这重本毕业的都闻所未闻,“论述药材的,不是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最有名吗?”
王孟英笑了:“世人只知《本草》,殊不知李时珍自己就说过,‘《灵》《素》之下,一人而已’,意思就是黄帝内经之后,真正懂得药性、懂得用药的,仅张元素一人而已。而且,他还把张元素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恭敬地录入了《本草纲目》,传之后世。《本草》太庞杂,你要看,就看张元素的,也很可以了。”
无双点点头——这药材还有这么多讲究,单单生姜就有四种变化,世上还有另外无数种药材呢,稍微记错一点,轻则延误病情,重则害死人命,看来要成为一名好中医不容易。从这个角度也证明了一名优秀的中医是多么难得。
说着,王孟英又答应有时间就讲讲张元素的故事——那是一位妙手回春的高人,一生曲折坎坷,终成一代大家。
他们回了家,在门口时,无双忽然把扇子往王孟英怀里一塞,说:“受命于君,幸不辱使命。如今任务完成,这扇子也该归还给主人了。”
王孟英赶紧递回给她:“哎,我要这种姑娘用的扇子作什么。就当送你了。”
“你真要把这个……送给我?”无双拖了长长的疑问尾音。
“是啊。”不明就里的王孟英应道。
无双接过来,看他一眼,低头抿嘴一笑,转身一溜烟跑回家。王孟英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看她那么开心,也便笑了,目送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进门。
入夜,无双披头散发坐在床头,在昏黄的灯下端详这把宫扇。扇子是竹骨绸面,上面绣着唐朝风格的仕女图,图中女子丰腴柔美,裙裾飘逸,婀娜风流,倚在一丛竹子旁。旁边是娟秀的字迹,提着流传千古的汉乐府诗: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轻声重复着紫薇格格著名的台词,一边唾弃自己酸,一边好笑王孟英的懵懂。
他呀,大概还不知道自己中了无双的小圈套——送情诗给女孩子,那可是有特殊意义的哦。
虽然他是无心,但她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无双把扇子小心翼翼放在枕边,滚进被窝,把红红的脸埋在被子里。她发现自己的感情从仰慕变成有一点点喜欢了。唉唉唉,啊啊啊,怎么会这样子啊!
注①:整理自百家讲坛《大国医王孟英》第一集《半痴山人》。
注②:酸枣仁的用法来自《大国医缪希雍》第三集《遭遇挑战》,张元素整理自《大国医李东垣》第一集《特立独行》
5
5、赠书 。。。
隔了两日,王孟英果真送给无双一本张元素的《脏腑标本寒热虚实用药式》。而且除了这个,还有好几本别的书,如《珍珠囊》《药品化义》《本草经疏》《兰室秘藏》等等,全是论述草药药性的,连前日所说太庞杂的《本草纲目》也慷慨送了一本给她。估计如果可以,他还想把关于医理的书也全送一套,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理解接受。醉心医学的王孟英热切地憧憬,一夜之间大家全都精通医药,跟他一起探讨钻研此中道理,如同五柳先生那般——“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这就像女孩子喜欢一个明星,恨不得周围人都成为他的粉丝,好跟自己一起日夜发花痴讨论他的所有花边新闻。
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一般人对这些艰涩的医理药性少有兴趣,或许当面会“惊喜”地接受馈赠,回头胡乱翻几页就束之高阁了。
无双没有点破他的一头热,只是把几本书抱在怀里,笑他:“你也不怕我不识字,一下子塞那么多给我?”
王孟英一想,果然是这样,就愣住了。一般女人家识字不多,通常只认得简单常用字,加之无双自幼痴呆,前几个月才好了,肯定连简单常用字都不懂。就这么一股脑儿送书给人家,好像是有点糊涂。
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模样,无双乐不可支:“好了!我能认字,如果有不懂,回头来问你,你可别不耐烦。”
“肯定不会不耐烦,就是……”王孟英狐疑地说,“你真看得懂字儿?”
无双随便抽出一本,翻开第一页,念:“昔范文正公曰: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有些很晦涩的繁体字,比如赑屃鼋亀之类,在现代已经很少用了,她是不懂,但上下文大体意思还是能明白的。
这下王孟英才相信了,高兴地说:“这就成!你看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我知无不言!”
这事被吴家母知道了,回到家后把无双骂了一顿——那时候的书是很金贵的,王孟英一送就是六、七本,折算的钱足够贫苦人家吃上半个月。无双一下子收人家那么多书,以后吴家母在王大娘面前多不好意思!
无双哪里明白这年代书的价值,委屈道:“不就几本书吗?又不是我要的,是王大哥自己送给我的。怎么成了我的不是?”
“得了你!我亲耳听见孟英告诉他娘,说答应送你书,得挑好的送——这还不是你的错?而且,你个傻丫头又看不懂字,学了又没用。一个女人家竟要看这些学问,说出去笑死人了。”
“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女的怎么就学不了?我保证能看完,我不会浪费王大哥好意的。”
吴家母根本就不信她能识字,瞪她几眼,最后叹口气,“你呀,果然还是傻。姑娘家都不懂这些。以前我在闺阁时,你大舅也是读书人,所以我还清楚。”
无双的确不清楚。在现代,学生们上学,从来不用考虑生活费,家里定时汇款;贫困生还能获得政府和社会补助,各种助学金奖学金。到图书馆借书,随便借,根本不用跟谁点头哈腰,大把的书供你选择。尽管有这样好的环境,很多学生除了期末考试从来不翻书。
可是在古时候,贫苦的孩子可没那么好的条件,没有多余的钱买医书,怎么办呢?原来,古时候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或是书香门第,或是附庸风雅,喜欢藏书,就搭建自家的藏书阁,私藏许多善本、拓本,都是好书。直到现代,江南仍然有许多非官方的民间藏书楼建筑存留下来。
王孟英这类的寒士,就去人家里借。借书的期限非常紧。王孟英都是白天做账房,晚上就躲在蚊帐里苦读,据文献记载是“于是灯燃帐内;顶为之黑”,点蜡烛看书到了蚊帐顶都熏黑了的程度。
而且,以前借书,常常是明天就要还了,还有十几页没看完,他们就废寝忘食地看,因为这书还回去后,可能多少年后都见不到了。所以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些书一字不拉记到脑子里。一旦在人家规定期限内没有看完,就得到人家那赔笑脸,哀求能不能宽容一两天。
王孟英就是这样白天打工养家糊口,晚上点灯夜读,整整读了十年。
“你王大娘说,孟英借书借怕了,现在养了成喜欢乱买书的习惯,同样的书,一买就好几本,说是备用,”吴家母叹息着,“虽说他现在自己做了坐馆大夫,有了点钱,可究竟不宽裕。你也别助长他这个坏习惯呀。”
无双这时候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有低声下气借书的经历,更没有废寝忘食看过专业书。听到这样的事,觉得很心酸。
“还有一点——我也不怕跟你姑娘家说——人孟英还没成家,不得攒点钱娶媳妇?王大娘嘴上没说,心里肯定也急。我早就看出来了。”
无双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嘴角往上弯。娶媳妇呀,唉……好吧,男人乱花钱是该管着点。
自从这事后,无双和王孟英就一天熟悉过一天。渐渐地,无双就没那么老实了,开始跟别人一样,“孟英、孟英”地喊他的字。吴大娘斥责她,说她混叫,没大没小。
好脾气的王孟英不以为忤,反而劝吴大娘:“无双跟我差不多大,直呼其名有何不可。大娘莫要骂她了。”
原来,吴家丫头今年已逾二十,只比王孟英小三岁。别的姑娘家十四、五岁已经出嫁,二十岁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那个年代,很少有这么“老”的姑娘。然她之前疯疯傻傻,懵懵懂懂,自是许不了人家。现在病好了,也成了老姑娘。
这跟男人是没法比的。男人就算三十岁不娶,也不会有人嘲他为“老青年”。
却说许子社那头,五副竹叶石膏汤下去之后,病情发生了变化——不那么渴了,脉搏也趋于正常,其他的症状都开始减退。许家人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高兴得不得了。但是,没过多久,病情又出现了一点不妙——病人舌苔从灰色变成黑色,而且舌尖绛红。
中医认为,正常舌苔是薄且白的。许子社的舌苔变成黑色,很是吓人啊。
病人家属心急火燎把王孟英又请了来。
王孟英看过之后,一点都不着急,若无其事说:“不错,现在可以调整方子了。拿纸笔来。”
许家老祖父急了:“王大夫,这、这……我孙子的舌苔成黑色了,您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孟英耐心地解释:“此乃好事,无需忧虑。舌头变黑,说明他体内邪气开始往外发了,越往外发,这个舌象可是会越重。会从灰变黄,黄再变黑色。然后,随着邪热退去,再慢慢变成黄色,最后恢复成白色。依现在情况看来,您孙儿是有救的。”
老祖父老祖母听见“有救”,顿时喜得泪花乱颤,但又不敢全信,一颗心忽上忽下。
王孟英诊完脉,心里有了数,提笔写下方子,有元参,生地,生石膏,知母,天花粉,竹叶,金银花等药材。
其中重用了生石膏。大家一看,不禁咂舌。这时九月底的天,已经转凉了,而且患者缠绵病榻几月,身体很是虚弱。王孟英还开这么寒凉的药,能行吗?
众所周知,生石膏是一味苦寒的药,药性极为寒凉。元气不足的人喝一点下去,那就离西天不远了。
可是没办法,方子都开出来了,王孟英也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许家人也只好按方抓药。
王大娘和吴家母暗地里都为他捏一把汗。
这期间,王孟英又接了另一位病人。这病人病情没有许子社那么重,却比许子社难对付得多,弄的王孟英焦头烂额。为什么呢?
因为这病人乃康康侯副转司马(作者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官职或者名字,查了好多资料都这么记载),官宦人家,很有钱,且生性多疑。他跟周光远是好友,听周光远介绍王孟英医术不凡,就请了王孟英来给自己看病。可他并不完全相信王孟英,还请了另外的大夫,让两位大夫同时为他看病。
两位大夫开的药方不同。那名医生不断地鼓动患者使用温补的药物。结果患者一会儿服用王孟英的药,一会儿听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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