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沿着河道,不约而同往没人的地方慢慢逛去。
起先谁也没说话。直到四周再看不到人影,红莲才低声道:“我听婆婆说,王大夫要成亲了。”
听到她开口便直指自己的心病,无双霍地僵住了身体。她从来没跟人说过自己的心事,连吴家母都不知道的。她盯住红莲的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红莲握住她的手,温和地说:“并没有什么意思。顺道一提罢了。”
无双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色太过紧张了。同时也惊觉,红莲竟是个心思如此剔透的人。她咬着下唇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说了么,婆婆告诉我的呀。”红莲好笑道。
无双没好气:“你知道我不是指那个!”
红莲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地就看出来了。”
无双呆立半晌,涩然道:“你既然知道了,可别说出去。我……这张脸,还想要呢。以后两家也还要来往的。”
“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然后无双无条件地信任了她。
两个人就这样成为了知心好友。
有个人能倾诉心事,无双心里略略觉得好过了一点。
红莲会尽量抽空来吴家陪陪她,但一般不能就呆久,否则张养之母亲会不高兴。无双见张母管她这么紧,还常常骂她,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你和张秀才成亲几年了?”
“有四年了。”红莲奇怪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听了后,故意叹息:“难怪你婆婆着急心烦,这么久没动静。”
红莲低下头。
无双见她不肯继续话题,只好厚着脸皮继续道:“红莲,我问你一句冒犯的话,你千万别生气。你还是处子吗?”
红莲手中的刺绣啪嗒落地。她慌张地捡起来,惊恐地看着无双。
无双赶紧安慰她,胡诌道:“我跟王大夫学习那么久了,也懂得一点点医理。你家那口子一看就像是有病的。”
红莲涨红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无双快要不忍心逼问下去了。但张养之的讳疾忌医拖下去,一点益处都没有。她既然下定决心要帮她,就不能心软。无双硬着头皮继续问:“你们夫妻到底有没有房事?”
可怜红莲一介规规矩矩的小妇人,哪里憋得出房事啊阳痿啊之类的话,稍微想想都羞死了。
无双抓耳挠腮,觉得很棘手。自己是个现代人,可以毫无愧色谈论这些事情,可人家红莲是根深蒂固受三从四德教育长大的女人。想要她开口讨论张养之的病,那是相当难的。
她苦口婆心劝引导:“你不必慌张。我知道这病,不在你,在张秀才。只是,张秀才死要面子,你也躲躲闪闪,拖下去问题解决不了啊!你们不愁吗?”
红莲又惊恐又害羞。她不明白,无双怎么对她和丈夫的房中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些事,她向来羞于启齿,连自己娘家都没说过的。
“红莲啊,你别总是不说话,用这种眼神看我啊。讳疾忌医这个典故你知道吧?有病就要积极面对不是?好吧,你不愿跟我说他的病情就算了。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私底下劝劝张秀才,叫他请王孟英给看看。他这病,当今大清朝,除了王孟英,没人能治。我敢打包票!”无双拍拍胸脯。
红莲实在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我,我走了。”说完她不理会无双的连声呼唤,逃也似的跑出吴家大门。
无双一看事情砸了,不禁埋怨自己操之过急。她疲倦地往椅子里一靠,以手覆额,苦涩地笑了笑。她不过想找点东西操劳,好忘了王孟英婚期将至这茬。但是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她,怎么可能成功呢。一静下来,她就无法控制地想王孟英,想他可能在兴高采烈准备婚礼,想他可能在跟惠娘柔情蜜意,想他可能完全把自己忘在了脑后……
泪水就一颗颗掉下来。
正自抽抽搭搭,吴家母回来了。无双连忙擦掉眼泪,抄起手边的针线,装模作样忙起来。
吴家母走进来,一面笑一面大嗓门道:“哎呀,那边婚事已经准备上了。本来说我手艺好,托我做新郎的喜服,但王姊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亲手做,毕竟是自己儿子呢。我就帮忙做她的了。到时候吃媳妇茶,她也得有套新衣裳不是?”
无双沉默地穿针引线,一言不发听吴家母唠叨——什么新郎的衣服鞋子得裁多少布料,用去多少银子。窗纱、红幔、几个姐妹的衣裳等等,都还没时间考虑。还有雇迎亲的队伍,吹拉弹唱的班子,噢,还少不得租几匹好马,要膘肥体壮、毛色鲜亮的。
“你瞧,这是到时候新郎胸前挂的大红花,为娘做得好不好?”吴家母拿起半成品自豪地展示。
无双寒着脸,不看。
吴家母只好放下大红花,坐在她旁边,正想摸摸她的背,忽然看到她手中的活计,叫起来:“哎哟,不得了,你这绣的不对。一看就是个没经验的。挂在新房里的帐幔,莲子莲花得绣密密麻麻的。跟平时的不能一样。”
无双一甩,冷冷道:“你管我呢!既然是我劳心劳力,就得按我的意思做。”
“你这孩子!你怎么胡闹呢?”
“我不管,我就愿意这么绣。”无双抱着布料坐到远远的,红着眼眶继续绣。
吴家母急得不得了,上前夺过来,展开一看,直跺脚:“哎呀,糟蹋了好好的布料,这可怎么办呢?王家看到不得跟你急呀。你个死丫头,我明明叮嘱过你了。你傻啊还是呆啊!”
无双蹦起来:“你罗嗦什么!我就愿意,他以为自己是姑爷了,敢嫌弃我绣得不好。我还不想做这劳什子呢!我不干了!最好把这些烂布扔到河里去,放在这里碍眼!呸!”
吴家母生气了,戳她脑门毫不留情地骂道:“你发什么神经!说你错还顶嘴,吃炸药了?成天就懂在家发脾气,也不掂量什么时候。人家孟英的人生大事,容得你个死东西乱来?”
两人激烈地争吵。无双急怒攻心,只觉得无穷无尽的怨恨涌上头。她哗啦一下把所有布料扫下地板,一边用脚踩踏,一边火道:“我就乱来,我就要乱来!”
吴家母一看傻眼了,把她推开,抢救那些大红颜色的纱幔,“疯了你!”
无双跌倒在地上,还是执拗地把纱布扯过来,用尽力气一撕——扑哧,裂成两半。她边流泪边撕,眼睛发红,就差把眼前这些纱布生吞活剥进肚子了。
两人掀翻屋顶的动静惊动了吴老爹,赶过来看到母女俩的拉锯战。他上前分开两人,喝道:“你们消停罢!”
无双被甩到一旁,也没了力气挣扎,就呆呆坐在地上。
吴家母捧着地上那一堆已经不成样子的布料,一面察看一面哭道:“造孽啊。你平白无故糟蹋人家结婚的东西做什么呀!这些花了可不只一两银子,都是王家省吃俭用省出来的。这下咱家怎么交代呀!你孟英大哥又从哪里拿钱再买过?你个死丫头,败家子……”
她满腹辛酸、淌眼抹泪,“你不就是怨恨我把你生出来是个痴呆,没嫁出去么?这会子看人家办喜事,心里有气,打死我就算了,没必要拿人家东西出气……”
无双立即后悔了,哇地一声哭出来,爬到吴家母面前泪如雨下:“娘,我错了。对不起。我并没有怨恨你。”
母女俩抱头痛哭。吴老爹一手抱老婆,一手搂女儿,安慰道:“别哭了。哭得我也心酸了。”
后来,吴老爹拿出积蓄,上街重新买来一模一样的布料。无双日夜加工,埋头苦干,半个月后总算补了回来。连带衣裳鞋子帐幔彩带等等也都做好了。
王母看到后十分满意,亲自上门来请她们去布置新房和喜堂。无双无法拒绝,只好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更了。
14
14、望诊(上) 。。。
说是新房,其实不过是把两个小隔间打通,重新刷了一遍墙,摆了新床而已。但尽管家里不宽裕,房子也不宽敞,王母还是万分重视这婚礼,样样都力求尽善尽美。帮忙的人自然都不敢怠慢。无双和小七她们挂红帐,摆香案,糊窗纱,贴囍字……忙得脚不沾地。
最后三天时,总算工作完成得七七八八。
无双擦擦汗水,抬头打量着从屋顶垂下来的红幔。那是她刚辛辛苦苦爬梯子挂上去的。厅堂在她们的辛勤劳动下,已经焕然一新。
她正想伸手去摸一摸幔子,王孟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连忙缩回手,想避开。
但王孟英叫住了她:“你辛苦了。我熬了一锅红豆汤,解渴解暑的。喝一碗吧。”
“谢谢王大哥了。”无双莞尔。
不同以往那般称呼“孟英”,而是客套的“王大哥”。
王孟英着实愣怔了一下,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弯腰把托盘放在茶几上,默默盛了一碗出来,递给无双。
无双无法,只得坐在他旁边慢慢喝了几口。这几天都避免跟他碰面。但同在屋檐下,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像现在这样,她只想快点逃开,好不容易才平静的心绪,见到他会乱,而且强颜欢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忖度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却忽然想起红莲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都在忙别的,没注意这边,于是下定决心问王孟英:“大哥,你知道吗?张秀才和他媳妇成亲快四年了。”
王孟英一听,很奇怪呀,这是什么话呀。他“哦”了一声,不知作何回答。
“那个……他两夫妇那么久没孩子,难道他家婆婆就没请你去看过病吗?”
“没有啊。”
“……你知道不,张家婆婆总是骂红莲很难听的话,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什么的……”
王孟英正在那喝红豆汤呢,一听这话,差点噎住了。他捂嘴剧烈咳嗽,“咳咳咳……是吗?养之没跟我提过。”
无双暗地里翻个白眼,他敢提吗?
“那么大哥,我向你请教个问题——生不出孩子,一定是因为女人的问题吗?为什么张母只骂媳妇儿呢?”她有意识地引导话题方向,因为她不可能明说人家有阳痿。
王孟英想了想,郑重道:“张母确是框住了。不孕之症,不可一概而论。夫妻都有可能出问题。一般看这种症候,都是要夫妻同时接受治疗的。”
无双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你看,张养之夫妇,到底是谁的问题呢?”
王孟英又噎住了。他咳了下,不好意思地说:“这我可不知道了。我没有大名医钱乙那般高明的望诊功夫,用肉眼看不出来谁有病。”
“望诊?”
“是啊。中医里头讲究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其中‘望’是最高明的一种。《难经》有这么句话——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而知之谓之巧。意思就是说,你能够通过肉眼看出病症的,那么你是出神入化的大夫;你通过耳朵来听病人声音是否洪亮、中气是否足、咳嗽的深浅来判断病症的,那你是非常高明的大夫;而通过询问病人身体状况、感受、病痛在哪等等来诊病的,只能算是规规矩矩的大夫,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最后,能通过切脉来看病的,算是有技巧的大夫。”
无双这才明白了,原来望诊是这么回事,“这望诊这么高明,想必是很难学的了。你刚才说的钱乙,是他发明了望诊的吗?”
王孟英喝了一口汤,摇摇头含笑道:“你平日何等的聪明,今天怎么迟钝了?难道你没读过《扁鹊见蔡桓公》吗?”
一提起这个,无双啊一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扁鹊这个讳疾忌医的典故,可谓是家喻户晓啊!”
《扁鹊见蔡桓公》这篇文言文,在初中语文课本上就有。想必各位看官都熟读的。这个故事出自《韩非子?喻老》。就说有一回,扁鹊觐见大王蔡桓公。他站在那里看了看大王的脸,说:“大王,你患病了,这个病尚在体表,如果不治疗的话会深入肺腑的。”
大王很不高兴,说我没病。等扁鹊走了,大王很轻蔑地对左右说:“医生喜欢给没病的人治病,以此当作功名!”(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过了十天半月的,扁鹊又进宫拜见大王。这回他说:“大王,你的病已经侵入肌体了,不治疗可要深入肺腑啊!”蔡桓公压根不理他。
又过了十天半月,扁鹊见到大王,说:“大王,现在你的病已经到肠胃了,再不治疗会很严重啊!”蔡桓公一听,你这人有完没完了,挥手就让宫人赶了扁鹊出去。
结果,在第四次觐见时,扁鹊只看了大王一眼,不说话了,转身就走。蔡桓公反倒好奇了,叫人去问他怎么回事。扁鹊就说:“疾病在体表时可以用烫熨除掉,在肌体时可以针灸,在肠胃了可以喝汤药。现在大王的病深入到骨髓了,就是天王老子都没办法。我还能干什么呢?”
不久,蔡桓公感觉不舒服了,派人找扁鹊,可扁鹊早就逃走了。然后大王果然就病死了。
这就是成语“讳疾忌医” 的来历,在中华大地上广为流传。
然而,这故事在老百姓心中,一般看作是神话,因为它太玄妙了,大家不是很相信。但是东汉张仲景写《伤寒杂病论》序言第一句话就写:“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意思是,我每次看书,看到扁鹊看蔡桓公的脸色,一望就知道他的病情,我都感叹他的高超。①
这说明在东汉年代,医圣张仲景不认为扁鹊如此高明的望诊功夫是神话。他当做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十分仰慕这种诊断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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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扁鹊名叫秦越人。扁鹊只是神医的称号。
15
15、望诊(下) 。。。
“望诊的历史还真够悠久的,”无双若有所思,“那钱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孟英说:“你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钱乙这个名字,在中医历史上可谓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他是我国中医儿科的奠基人,被后世尊称为“儿科之圣”,“幼科之鼻祖”。在宋神宗时期,钱乙一度官居太医丞,相当于全国最高等医院副院长的地位。
他高超的望诊功夫,可以在广亲宅二大王的世子患潮热病这个医案中窥见一斑。
二大王的世子官居太尉,世人称呼他为七太尉。但看官们可别看这么大的官职,就以为七太尉是个成年大男人。其实呀七太尉只有七岁,还是个流鼻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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