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秋断然不会将她这番谑味十足的托辞当真。连日来她心里想得只是早日回到京城,显然是心中挂念着什么人。此时进得城来,人未至,想必心早已飞去。也罢,他傅阳秋向来不是个勉强的人,这聂萦离既然对江庾生了情,种了念,索性就由她去。有些事情强求反而不来,去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和兴致。“聂公子所说极是。你这是要回梅府?”
听他也这般装腔作势,聂萦离笑吟吟道:“自然。不知傅公子下榻何处?”
“暂在东城借住。”
“看来我们不同路。”
不同路,只得分道扬镳。
梅府在城中太平街的善和坊内,临近着国子监,为一时风流才俊聚集之地。聂萦离骑马往太平街的方向走出很远,回头时北门早已望不见,这才猛然扭转了马头,钻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停驻在一处宅院前,并不下马,径直拿马鞭敲了几下门。不消一会儿,门吱嘎开了,她方撂下缰绳下马,大步跨进门去。
这是一处两进的宅院,比不得庾州的那所轩敞,布局摆设也尚简约。小院空庭,唯有青竹几竿,临窗照影。越过墙去,便是清湖桥,桥下清湖水澄澈如玉,桥畔则坐落一处鹤林寺。幸而寺小水浅,鲜少人往来游览,十分清静自在。
后院的卧房内早有人打点妥备,聂萦离进得门来,刚往桌边一坐,就见满屋子空剩下自己形单影只,而当门处赫然立着一个明艳女子,窄袖长裙,巧笑倩兮。那女子径直走进来,把门关好,麻利地湿了手巾递到她跟前来,谑笑道:“你若是再晚来几天,这所宅院可就要易主了!”
她接过手巾胡乱抹了一把脸,丢回去,斜睨道:“你敢?”
那女子却不恼不怒,噗嗤笑了,引得她也粲然一笑,娇憨地伏去人家肩头,说道:“好云岫,管它什么宅子,你想卖就卖,想买就买,只要你高兴,如何?”
二十二
这一句说的云岫连忙摇头:“我再是不敢拿你的话当玩笑。上次我随口说了句永嘉坊太过嘈杂热闹,吃食也不如鹤林寺旁的好,你二话不说就买了这处宅院,真叫我以后不敢随便张口。要是有天我说不想呆在京城,要去大漠走一遭,难不成你也要陪着?”
这明明是句反话,聂萦离却认真地点点头,“自然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听说大漠上水草丰美,牛壮羊肥,风光也与别不同——”
云岫赶忙捂住她的嘴:“是我该死,以后只当个哑巴算了,再不敢说话!”
“怕是你舍不得许君胄,才不想和我去大漠……”话未说完,聂萦离已笑倒在床上。云岫方知被聂萦离戏弄,一时间羞恼难当,伸手便去搔她的胳肢窝,直到她连声讨饶这才罢手。两人从床上起来,发髻散乱,衣裙狼藉,哪里还像闺中女儿的举止?云岫于是拉她坐去妆台前,要为她一番梳理。她自顾自拔了簪子,青丝如泻,垂落肩后。云岫见她一身青袍,好奇问道:“这袍子怎么如此宽大?”
“路上大雨,身上湿透了,这一件是傅阳秋的。”
“君胄的信还早你几天到。我以为你路上遇到雨天耽搁了,怎么是碰到了傅阳秋?”
“我們可不是狭路相逢,而今已成患难之交了。”
“难道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聂萦离摇摇头,将路上发生之事,简略说了一番。云岫听言她还有病在身,登时唤人去厨房做些粥饭。她托腮旁观云岫忙东忙西,一副看戏的促狭模样:“君胄若能得此良妻,怎不叫人艳羡?”
云岫回眸嗔道:“休想!许君胄即便不娶我,也会对你忠心耿耿,何苦拿我来做筹码?”
聂萦离听罢,不由冷冷笑道:“可惜我身边只有你们两个,你若他嫁,他亦别娶,岂不是要剩我孤零零一个?”
云岫听罢不觉心怀恻恻。聂萦离依旧微微笑着,走去窗边,葱削的指尖描过窗纸上印出的竹叶的影子。云岫便也走过去,和她偎在一处,强忍住鼻子酸涌,说道:“难道你以后都不嫁人,只和我在一起?”
聂萦离回转头来,冷静言道:“我不嫁人。”
“又是傻话。说来你年纪也已不小,在男人堆里呆着终非长远。但凡女子,总要寻个归宿。听你方才所说,我以为那傅阳秋便是不错,你俩也似有缘,要不然怎会生出这一遭故事来?”
“哼,那我就嫁与他——”
“算得美事一桩。”云岫顿时欣然起来。
“然后像我爹娘一样——”
云岫愣了一愣,只见聂萦离蹙紧了眉,双眸微微眯起,一时间愤恨和不屑充斥其中:“哼,说什么百种情千份爱,到头来却生出万般仇恨。再将那情爱拿来一比,真是连草芥都不如!什么爱啊,恨啊,从来都是这世上最大的玩笑。等有日误会冰释,他心里的恨消了,可是之前浓情蜜意对着的那个人到哪里去找?而如我这般,又算是什么?我曾告诉自己,只要呆在聂家一天,我就还是他的女儿。骨血相连,不由人奈何!但凡有一日我踏出那道门槛,他——聂甫泰就再和我无一丝瓜葛!”话到余音,椎心泣血,几令肝肠断绝,然而她喉间悲咽,一时只作失声之哭。
“云岫,云岫,我不是不在乎啊!”
云岫当即掉下泪来。她蹲下身去,揽聂萦离在怀里。想来她自己也有一番悲酸身世,不由得同病相怜,五内巨创,则那惨切在他人身上一分,自己这里倒又多添上几缕。
室内悲酸凄恻,叫人不忍相闻。仆人送了粥饭过来,听见这番哀声,只得叹气回转。
云岫劝聂萦离上了床,自己也挨着枕头躺下。聂萦离泪流至半夜,后来哭得累了,昏沉睡去。待到凌晨又忽然惊醒,云岫一摸她的额头,冷汗涔涔,连忙下床去把灯烛点上。
聂萦离睁开了眼,见云岫紧张地凑过来,弯唇道:“不过做了个噩梦。”
云岫叹叹气,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拭汗,“你说着倒是轻松。昨晚上真是吓怕我了。你看你这眼睛,又红又肿——”说到这儿,她连忙别过头去,悲不自胜,泪水盈眶。
“你的也是,堪比红蜡。‘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恰是应景。”
云岫听了这番打趣,当即安定下心来,哄她继续睡下。她温顺地闭上双眼,少时又幽幽开口:“这些日子我的委屈难过都发泄了出来,以后再不会如此。”她听云岫不说话,又继续道:“当年我在东离山中捡回一条命,那时我就发誓,无论以后如何困苦,哪怕是做了乞丐,沿街讨食,受人白眼,我都会好好活下去。这世上再没对我好的人,我只有自己对自己好。”
“既然都想通了,就索性忘记那些不快的事。”云岫柔声道。“你明天要见大掌柜吗?我派人去请。”
“先不用。我有些事要办,办好了自然会去见他们。外公那里我也要去一趟。”
云岫听出些什么端倪,但深知她事事自有主张,便不多问。两人闲聊了几句,就困乏得再是撑不住,酣然入梦。
一连几天,聂萦离皆是早出晚归,不知去做了什么,只见一摞摞的东西被人送回宅子来。有日她见窗上蒙的纱旧了些,伸手就扯下来,吩咐人去买些好的。还有那些个新衣绣鞋,胭脂水粉,什么膏什么露,一股脑买了堆成山一样的在房里。云岫百般发愁,这一日边铺床,边埋怨了再三,不管她呵欠连天。
“我这是‘金屋藏娇’呢,怎能不舍得?”困倦之中得意之情未减。
“你这‘不舍得’也未免太铺张。”
她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儿,暧昧地瞧了云岫一眼:“铺张还好,只怕亏待了你,叫有的人腹诽我,那我可就冤枉了。”
云岫佯怒道:“难道除了许君胄我还嫁不了别人?你喜欢你去嫁好了!”
她见云岫似乎真有三分怒气,连忙起来赔罪:“莫生气莫生气。你不喜欢他就不嫁。你不想见他也可以。随便找个由头,我把他撵得远远的,给你解气!”
云岫哭笑不得:“倒真有你这样贼喊捉贼的人。明明是你的不对,偏又赖上别人。”
“这可就奇怪了,你怕他纠缠,我好心帮你,怎么就里外不讨好了?唉,果然是女人心,难以捉摸。”
“真是笑话,难道你不是女人?”
“夫人,大谬,大谬。我江庾乃是堂堂江声楼的主人,几曾变成了女子?”话中颇是自鸣得意。
云岫开颜笑道:“是啊,夫君,我们这对假凤虚凰不知要演到何时?”
“这辈子就够了,等下辈子我变个虫儿,蹦到草里去——”
【文】这般玩笑话云岫听得太多,无心应付,只当是过耳清风,转而问起她这几日的行踪,可话刚起了头,就见她翻了个身,轻微的鼾声响起,已是睡得昏天黑地。云岫虽然好奇,也只得作罢,况且她出门去,向来不让人跟,这个谜题一时半会儿想是解不开了。
【人】时近立秋,连日阴雨又是将将停歇,着一件外袍出门竟觉秋寒入骨。季候移转,吃穿用度都要细心打理起來,预备添置一点不得马虎。云岫清晨起来,就派人点检了家中各物,要查漏补缺。这一点检方才发现,聂萦离买的那堆东西倒全是有用的,一下省去好多麻烦。真难得她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思缜密,行事周全。云岫悦然地走到书房去,提笔把缺漏的东西写成单子,交付仆人去办。这一忙活,快到晌午,云岫刚要吩咐中午的饭食,就见聂萦离风一样地走进院子来,牵起她的手道:“别忙了,让他们自己张罗着吃些,我带你出去吃好的!”
【书】云岫诧异地打量她,问她为何,她只笑不语,径直进了屋子,再出来时,云岫发现她喉咙处异样地凸起,连忙凑到她耳边去:“怎么?今天要去见谁?”
【屋】若非紧急大事,聂萦离向来不戴那假喉结。
聂萦离依旧卖关子,回头点了两个仆从,一行四人逍遥地走到街上去。穿过了两条街几条巷子,来到琼香街上。聂萦离携着云岫旁若无人地上了琼香阁二楼的雅间,先是安抚云岫坐下,自己则凑到窗边望了一望。云岫此时仍是如坠五里雾中,她打发两个仆从到外面去吃些酒菜,而后娇嗔道:“故弄玄虚!怎么才走了几个月,就不认得你那江声楼了?”
二十三
聂萦离施施然坐下来,饮了口茶,依旧望向对面热闹的江声楼。这时小二敲门进来,云岫随意点了几样酒菜。雅间里复又剩下她们两个。
“古古怪怪!”云岫蹙起眉道。
这时聂萦离的眸子陡然一亮,拿扇子一指,对云岫说了两个字:“看戏!”
云岫往窗外一看,只这么一会儿,江声楼门口就围得水泄不通。被围在中间的是两母子,哭声凄厉不绝,令人怜惜。旁边则站着江声楼的小二,横声恶气地把她们往外撵。
“这有什么好看?”云岫觉得索然无味,聂萦离却是愈加出神,眸光犀利,如欲要出鞘的寒光。云岫盯着她渐渐无情的面孔,这时才意识道:江声楼闹了这么一出,不正是给她江庾的脸上抹黑?可她却显然摆出看戏的架势,又是为何?
她正想发问,聂萦离却先她开口:“你派一个人去江声楼,把这张字条送给大掌柜。”她边说边拿出一封信柬来,一看就知是早有计策。
云岫当即出门吩咐妥当。不消一会儿,就见大掌柜从江声楼里踱着步子出来,来到人群中,再三安抚劝慰,和蔼可亲。那对母子不知不觉停了哭声,跟随他进到楼里去。(W//RS//HU)楼外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渐渐就散去了。
“这下就好了。”云岫一颗心安定下来。
小二这时送了饭菜来,见聂萦离望着窗外,不由多嘴道:“今天这戏不算热闹,上个月更是厉害!”
聂萦离转过头来,轻笑道:“小二哥见多识广,且说一说。”
小二磨蹭道:“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掌柜还催我干活——”
登时,一吊铜钱就被抛在了桌子上。小二喜笑颜开,张口滔滔不绝起来。原来门口哭诉的母子是住在邻近句容坊的王家,孤儿寡母,好不可怜,而今仅有足以谋生的铺子又无缘无故被江声楼占去,生生是要将人逼上绝路。
聂萦离听完,又道:“那上个月呢?”
小二撇撇嘴道:“一看公子就是久不回京城。江声楼坑得可不止王家母子,不是勾结牙行明里压价,就是暗地使些卑鄙手段。况且他还跟黑道上的人有来往,真叫那些小铺子的老板苦不堪言,还曾有人差点去敲了登闻鼓。那一敲可不是好玩的,惊动了圣上,谁知道会不会落下个‘扰圣’的罪名来。好歹被大伙给劝下。唉,劝是劝下了,又到哪里评理去?”
“为何要劝?且敲他一敲。当今皇上号称仁德之君,说不定御笔一挥,就能水落石出,平息民怨。”
云岫听她说出这番奇怪的话来,一时竟以为桌前端坐的不是什么江庾,而只是个看热闹的闲人过客。
小二自鼻孔里哼了两声,显然是鄙夷她这被酸文腐句锈蚀太久的书呆子:“公子说得轻巧。屈夫子当了那么大的官,尚且说君门有九重高,我们小民百姓岂不是要隔上千里万里?罢了,这都是些闲话。公子莫见怪——最可恶的还是那个江庾,怎么江家竟出了这样一个——”
他正要趁兴骂上两句,被云岫使了个眼色,这才发觉女眷在场,万不该造次,当即出了雅间去。
云岫于是问她到底何事,她微微一笑,道:“是时候了!”说完站起身来,理理衣襟,哗得打开扇子,冲着云岫道:“你先吃着,我片刻回来。”
云岫见她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胸有成竹一般,心里忽然明白了几分。
江声楼,恐怕是真正要易主了。
聂萦离,也就是江庾,路过江声楼的时候,头都没偏一下,似乎从不认识这个地方。她径直往江声楼旁边的小巷子走去,偏僻无人的地方,出人意料地竟开了一道门,她闪身而入。
江声楼的半面临着江水,据说风景不输皇城里的明月津。楼中有一苇阁、舒啸轩等处,修筑如一幢三层楼船,临窗而坐,只见长空湛然,晴灏万里,烟山云岛,斜帆如叶,真是数惊数喜,叫人心魂恍荡。因此豪门公子、布衣秀士皆喜来此挥毫泼墨,吟咏风雅一番。另外半面,也就是江庾进来的这里,却是冷清幽静,仅有一处荷塘可观。荷塘边依凭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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