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曾救治过一些鼠疫的病患,他们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齿痕。”
大夫说得轻松非常,傅阳秋却愈加心生沉重。他再回头端详聂萦离,一时无言以对。正在这时,一旁的婢女忽然轻声喊道:“她醒了!”
三十七
聂萦离刚睁开眼睛,下一刻又闭紧。绵延全身的痛楚,几乎让她无法招架。她听到身边有大夫的叮嘱,婢女的应声,她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忽然的,她只觉双臂被一双温暖的手拢住,有人在她耳边道:“醒醒。”语气何等温和而蛊惑人心。她如同一个沉在水底的人,这时忽然抓到救命稻草,得以浮出水面生还。她蹙紧了眉,努力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这一次,她看得清楚,眼前那张焦急而心痛的面孔她再熟悉不过。
她漠然地看了傅阳秋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向房中各处。“这是哪儿?”她终于开口问道。
傅阳秋终于释然一笑,道:“你先歇着。”说完起身去吩咐汤药饮食。聂萦离隐约听得三言两语,这才发觉他原来还是个周到细致的人,由此深觉之前真是小看了他。傅阳秋察觉到背后好奇的目光,一旦吩咐完便回转床前,径自坐下,对着那位倍感如娇花弱柳的姑娘说道:“怎么,现在认得我了?”
聂萦离侧转头去,垂眸道:“若不认得,多好。”
这轻描淡写的话简直能让傅阳秋方才所有的关心和愤怒全部化为无用。傅阳秋尽管在心里说不和这个别扭的姑娘计较,脸上却掩不住不悦。“你怕我让你还债?”
聂萦离忍痛轻笑:“本已欠了,何妨多欠一些?”转头又对婢女道:“不管这是哪里,谁救了我。我只想说:‘我饿了。’”
晚饭的时候,傅阳秋被叫去侯爷那里。聂萦离这才得了闲空,和婢女们聊上几句。原来她是被侯爷府的侍卫长救回来的,已经昏睡了两个时辰之久。除了浑身伤痛外,其它无恙,调养几天便好。婢女们又说侯爷已经去查是谁袭击她,听到这儿,她叹了口气,缄默长久。
她大约可以猜到幕后主使是谁,然当下此事并非主要。她知道这会儿许君胄那里一定也得知自己受伤,极可能会方寸大乱。若是做出鲁莽之事,必定会对她近日来的谋划安排产生莫大的影响。她越想越觉得不能再躺下去,当即起得床来。双脚但一落地,陡然剧痛袭来。她一个趔趄,婢女们尚未来得及扶,她就倒去地上,将肩伤背痛一时推上峰顶。
傅阳秋在这时冲进屋内,见她刚被婢女扶住,索性自己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安放床上。婢女们察觉傅阳秋既紧张又恼怒的异样情绪,心中大约明了几分,捂嘴忍笑。聂萦离只着中衣,又披着长发,当着众多人面被一个男人这般抱起,真叫羞赧难当。
“你的腿不能下地!”傅阳秋语气坚决。
聂萦离把脸埋在锦被间,以掩饰满面绯红。可哪里挡得住,傅阳秋一见她如此,一瞬间竟只有紧张:“你不舒服?快,去找大夫!”
“我——我不是——”聂萦离结结巴巴道。
傅阳秋半晌才明白其实是这个别扭的姑娘害羞了,恍然得悟之余爽快大笑。聂萦离不愿这般出糗,心中气不过,故作冷面道:“天色晚了,傅公子可以回房去了。”
傅阳秋不以为然,且心存逗弄,于是说道:“我今夜留下,照顾你。”
“侯爷府尚不缺守夜的人吧,何劳傅公子?”
“这木犀院本就是我的,姑娘让我到哪里去?”
婢女们听到这二人你来我往,毫不相让,煞是有趣。可有趣之余,还是应当避嫌。几个人便轻声轻脚地退到外间,听候吩咐。
聂萦离想起之前探查到傅阳秋实为侯爷义子之事,因此无十分惊讶。她从暖被间探出头来,说道:“侯爷府的人救我一命,侯爷又特意将我安排在这儿,真可谓煞费苦心。”
“那又如何?”
“不管侯爷之前如何,旧事已矣。在我这外人看来,侯爷心里早把你当成至亲骨肉。”
傅阳秋一字字听来,对着伤重在床的聂萦离,他不忍发火,只脸色渐渐阴沉。“何时你成了他的说客?你也说自己是外人,可知有些事不是外人可以看到和明白的。”
聂萦离不说话,傅阳秋继续道:“萦离,你该懂的,你不是一样也有那么多事都放在心里,不肯让外人知晓?”
“比如说?”
“你手臂上的齿痕?”
聂萦离笑了笑:“方才大夫不是说了,是老鼠。”说完,她又是轻笑:“没想到吧!”
傅阳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听她说下去。“是山上的大老鼠,专啃死人肉的。”
她轻声说着,唇边泛着笑意,眸光愈是明亮。傅阳秋定睛一看,却是泪光点点。“别说了,我不该问。”他安抚道。
“没有人愿意藏那么多秘密在心里。”她边笑边落下泪来,“像这件事,若可对人讲,我早就讲了。可我说出来,就会毁了我弟弟,也就毁了聂家。”
“你不是恨聂家?”
“我怎会不恨?当年我病重,没人肯替我医治,他们索性说我得了疫病,偷偷送我去了山上。可那不是什么庵堂,而是死人场——遍地是荒坟弃尸,骷髅鼠蚁。我昏死在那儿,若不是那些老鼠当我死了,围上来啃咬,我恐怕都不会再醒过来,亲眼见到人间地狱的样子!”
那样的情景,即使不曾亲身经历,光想一想,都要让人战栗。傅阳秋道:“忘掉它,你应该忘掉。”
“如何忘掉?在那儿的三天三夜,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想,若我还有力气,一定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死法。可事实总是难以预料,入秋的那几日,天气忽然冷得彻骨,虫蚁都躲起来。等到外公找到我时,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与外公同行的薛伯伯,医术高明。他见我身上累累伤痕,怕我沾上鼠疫虫毒,就让外公另外买了一处僻静小院养病,这才将我的命救回来。你说,这样的聂家,这样的恨,我怎么能够忘掉?可我不能告诉濯玉。不管聂甫泰如何对我,他始终是一个疼爱濯玉的好父亲。我心存嫉妒,可也为弟弟高兴。”
“你太善良了。”
聂萦离噗嗤一笑:“善良?听起来不像是我。”
傅阳秋心生诧异。这二字若是换在别的姑娘那里,早都含羞敛目,忙着谦虚客套几句。可在聂萦离这儿,总能听到不同一般的应对。
“我曾想过报复聂家,通过梅家的手兼并聂家楼,让聂甫泰一败涂地,丢尽颜面。”
“若是我,也当如此。”
“虽然我顾忌到弟弟没有真正去做,可这种想法我始终没有忘记。我已不是聂家人,之后再做什么,谁也无法苛责我。”
傅阳秋见她隐隐透出一股运筹帷幄、掌握乾坤的非凡气度来,不由刮目相看。他一边心生佩服,一边疑窦愈增。尽管如她所说是住在梅府另外的小院,一直养病。可今日此刻的她,聪慧异常,见识广博,心思细密,手段果决,绝不同于一般闺阁淑媛柔肠千回,温柔如水。他又忽然发现她似乎对生意之事有十分的洞察力,若是给她机会半年之内收回聂家楼,一定不是太过让人惊讶的事情。他越想越是对这个莫测的姑娘好感倍增,越想则越又觉出莫测迷离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这样呆呆想了半晌,被聂萦离叫醒:“傅公子?”他张口应道:“萦离。”这样的两个称呼,显然有一个听起来别扭得很。“叫我阳秋,或者——少白。”
聂萦离秀眉轻扬,悟到他字“少白”,转而却又说道:“傅公子,我要睡了,你是否应当回避一下?”显然是在下逐客令。
傅阳秋也心知肚明,她一时半会儿不会接受他,于是关心几句,就走去书房,略看了会儿书方才躺下。
聂萦离在浑身痛楚中勉强入睡,尽管她心中有太多的担心。而那种担心,并非无关紧要。许君胄那里,也确实如她所想,几乎要乱了阵脚。永嘉坊的居所内,许君胄夜半尚难以入睡,叫来两个人在面前,再问了一遍聂萦离昨日遇袭的情形。那两人强打起精神道:“江公子一回到江声楼,我家公子就让我们每日暗中跟随保护。今日江公子从我家德记钱庄出来,我家公子比之前更担心他的处境,特意吩咐我们两个要多加留意。果然没错,半路就有人盯上了公子。可我们人少,又去晚了一步,她就被侯爷府的人给救走了。”
“被救走尚还好。可是——”许君胄想的是衙门里那桩突如其来的案子该如何处置?不管江庾在江声楼的地位如何名不副实,这官司可是直冲她而来,无人可替她面对。袭击她的人,不是江擎,就是燕翁手下所为,除这二人不作他想。一个是夺家产,一个是争实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个已令人吃不消,若这两人联合起来对付江庾,岂不是太糟糕?他一时也无好的计策应对,当下想着晨起后该去侯爷府碰碰运气。
三十八
当夜的侯爷府,热闹非常。侍卫长武陵却丝毫不敢懈怠,巡视完前院,正要往后院走去,就见有人匆忙走来。武陵一见,是之前派出去的两名侍卫。两名侍卫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几句,他立即吩咐人继续巡夜,自己则带上这两人匆忙出了府门。
三人跨马催鞭,径直往东城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城中一处破败的花神庙前。三人在百步外下马,武陵吩咐一人留下望风,自己则同另外一个步如急雨般来到庙墙处,一个纵身飞上墙头,进而腾挪几步,轻若风飘,无声无息地伏去黑漆漆的房顶。武陵谨慎地掀开耸动的青瓦,附耳仔细听去,正有两个人在闲聊。
“哥哥,我们都在这儿躲了几个时辰了,还不能走?”
“你以为我不想?人家说了,明天一早,趁黑离开。”
“哼,不就是官五?自从跟了江声楼的大人物,出入光鲜,连脚趾头都翘得高高的。怎么这回变得胆子这般小,不外是教训个毛头小子,叫他懂一懂事,至于这么紧张?”
武陵在心里道:“官五,正是燕翁的大弟子官仲成,族中排行第五,因此有此称呼。难道此事是燕翁主使?”他拿捏不定,继续听去。只听被称作“哥哥”的人粗声粗气道:“你是不知,官五哥自然不怕那毛头小子,而且他最恨就是有人碍眼挡路。他怕的其实是他师父——燕翁。燕翁的脾气是出名得怪,心是出名得冷。自然,得有天大的本事,才生出天大的脾气。但凡其门下弟子,没有一个不战战兢兢的。官五尽管是排行为首,算是燕翁心腹,可凡事也必须听从,绝不能自作主张。这一次江二公子晾了燕翁几天,燕翁闷气就生了多久。他气不过,就让我们替他出口气。这事自然是不能让燕翁知道,只要我们哥俩委屈一夜,明日拿了赏钱,该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武陵心中已经明了来龙去脉,二人当即猫下房顶,回到望风处。“我们该怎么办?”其中一个侍卫问到。
“我去禀报侯爷。我回来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武陵回到侯爷府的时候,侯爷尚未就寝,他穿着宽大的金绣黑袍,陶然自乐地摆着白玉盘上的黑白棋子。显然,和管家的这一局手谈,他赢得高兴。他见武陵进来,问了两句。管家听罢,先开口道:“燕百川当年也号称是‘西江铁算’。但凡做生意的,一听他出马,个个都先怯了三分。”
“市井风闻多浮饰虚夸,不足信。单说他这徒弟,就是个蠢货,似这等不入流的手段也用得出来。用便用了,还藏头露尾,太蠢太蠢!”
“侯爷以为这几人该如何处置?”管家一面注视棋盘,一面问到。
“自家事自家管——”说完侯爷着意添了一句:“他人帮忙便可。”
管家会意道:“我明日去告知那姑娘。”
侯爷一听他提起“那姑娘”,登时就眉开眼笑,连声道:“这姑娘是福星,叫人好好照顾她。”
管家暗笑。可不是福星嘛!傅阳秋当初发誓再不踏足这里,可这位姑娘一出现,他丝毫不曾迟疑就赶了过来。侯爷念子爱子之心终于得到补偿,自己这些年忠主护主的劳心劳力也算是没有落了空。“我从未见公子对一个姑娘这般紧张。”他旁敲侧击道。
“是啊,想是那姑娘也确实很好,机灵又聪明,样貌嘛,又衬得上……”
管家等侯爷赞不绝口真正结束之后,才又道:“若公子和她——”
侯爷很快察觉到管家话中深意,当下长叹了口气:“你怕我又像当初?”
管家点头。虽说他只是一府管家,可傅阳秋是他看着长大,久而久之,怎能不生出几分至亲骨肉的情谊来?当年小云儿一事,他是极力劝阻的。可侯爷盛怒之下,断然派人去将她骗出杀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公子和侯爷猝然决裂。两下里,心都伤透,可两个人偏都是一般硬骨头,倔脾气,无论如何都劝不回头。而今因为聂萦离的出现,一切似乎有所缓和。他怎能不顺水推舟,在当中做个调和?
“说起来,一年多前,他为何执意替那个青楼女子赎身,还要娶她?我想不通,真是气极才——”他又叹气:“罢了罢了,改日派人给小云儿姑娘置办个上好的棺材,挑个日子入土为安。哪怕是个衣冠冢,也算本侯一片诚心悔意。”
“公子若知道,一定会解开心结,不再恨您了。”
“真的?”侯爷半是怀疑半是期待。
“那件事总会过去的,重要的是当下。若公子要娶聂姑娘,侯爷会否阻拦?”
“怎么会?”侯爷登时来了兴致,“庾州聂家虽然摇摇欲坠,但略加扶持,东山再起,尚有希望。她外公梅府,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尽管是商人门户,但总算清白的良家女子;再者,既然他喜欢,那就由他,要如何便如何!”
侯爷应允得这般爽快,管家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吕彦廷自从进了京城,就从未想过踏足天罗书院一步。他也不去别处,之前是住在客栈里,昨夜从三千楼出来则直奔傅阳秋住的小院儿。那是他舅舅的产业,自然熟门熟路。元哥虽然知道这吕公子是公子好友,但却看不惯他一来就俨然主人的架势。几番吩咐下来,他一边磨磨蹭蹭,一边嘀咕公子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日头升上半空的时候,忽然梆梆一阵门响。元哥想定然是公子回来了,跑在前头忙去开门。谁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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