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在一旁听他旁若无人地絮絮叨叨,只觉好笑,半晌才打断道:“公子还得十天才得回来。”
“哦。”侯爷收回目光,转头来道:“让他放手去做,也别打扰他。”
“聂姑娘那里——”
“这丫头嘛,有些聪明才智,也有胆量,不过这时候可不许她出来添乱。还有那个许君胄,也给我看好了。等这事一过,自不会亏欠她。那大堂上的事,一毫也无须她担心。”
“只怕她不会那么安分守己。”管家笑道。
“那就让老夫瞧瞧她的本事。”
两人正在说话,只听楼梯一阵噔噔噔响,白霓从栏杆下冒出个小脑袋来道:“好看吗?”
侯爷和管家一看,原来她不知从哪里摘了些或紫或黄的小花,编了两个别致的花环放在头上。
“好看好看!”两人连声称赞。
白霓登时跑过来,大方地把花环分给两人道:“谁叫你们不去看花,下面比这儿美得多了。”
“那你为何又跑回来?”
“我要写信。”
见两人不解,白霓边要来笔墨纸砚,边说道:“我要给聂公子写信,叫他来侯爷府看‘重楼绿雪’!还有,他还可以来看聂姑娘!”
侯爷于是专注看她写信,只见她虽年龄尚小,性子活泼,写起字来却是一丝不苟,一勾一划颇有风范。管家在旁道:“柳骨不俗,只嫌太瘦,不适合霓儿。”
侯爷也道:“赶明儿给她请个夫子来。”
霓儿听罢这话,登时苦起脸道:“不不不,不要夫子,夫子打人疼咧!”
听她这样说,侯爷怎不心疼,只说干脆自己来教。管家在旁心想:侯爷俨然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了。
三人在楼上谈笑风生,好不自在。这时只听楼外一人来报,管家听罢回来,对侯爷道:“有人到访。”
“何人?”
“徐唯止徐大人。”
侯爷微微一笑:“我算着他也要来,这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实诚君子。”
管家点点头道:“与他说开了也好,否则人人以为侯爷徇私枉法。”
侯爷颔首。他起身来道:“想必他也是遇到了什么阻碍,才登门拜访。”
四十九
镇武侯府的一处花厅,横匾上只题了两个字“浣香”。厅前杂植常青花木,月月花开不懈。花木丛中挖出一条窄渠,卵石作岸,水流不歇。花开复落,付之流水,香气萦绕渠中,久久不散,“浣香”之名由此得来。镇武侯款款步入厅中,见堂下立着一位官服楚楚的青年男子,那正是徐唯止。在江声楼一案之前,侯爷对徐唯止也并不陌生。当年金殿对策,徐唯止胸中奇谋,字字珠玑,漫成金石之价,不仅为皇上激赏,也成为天下士子效仿的典范。侯爷又见他上书自请外放,甘心踏踏实实做一方父母官,为民造福,更是对其刮目相看。对这般具有真才实学的俊秀之才,侯爷历来爱惜得紧。因而徐唯止在县府任上得罪了某位权臣,侯爷得知,立马向皇上请旨,将他这些年来的政绩,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呈报上去,保举他做了京城的一城之守。对于这些,侯爷并不居功于人前,而徐唯止乃至世人只知皇上爱才,却不晓其中这些情由。
侯爷今日兴致大好,令徐唯止同他在厅外的香云阵中闲逛几步。一番絮语之后,徐唯止道:“下官此番前来,是为了江庾以及江声楼之事。”
“莫非徐大人遇到了难事?”
徐唯止点点头。“侯爷果然明察秋毫。江声楼一案现已开堂半月有余,尚未审出皮毛,下官前来请教——”
“徐大人这时怎不说律法有矩,岂容徇私?”侯爷虎眸一瞥,凛凛有怒气。
见侯爷色变,徐唯止想起前次侯府管家拜访之时,他拒绝得有多坚决,而今便有多少尴尬,不由额上薄汗冰冷。但他仍鼓足勇气道:“律法有矩,此乃不变之道理。下官——”
侯爷冷冷打断他道:“徐大人是一等一的清官诤臣,不知到我这徇私枉法的府上又是为何!送客!”
徐唯止一听,登时如坠五里云雾中。听闻镇武侯胸怀广大,容纳四海,从不挟私怨,今日怎生如此?他见有仆人上来请他,心中难免慌张,连忙上前,声急情切道:“侯爷,下官前次纵有多番怠慢,皆是为维护律法之公——”
这时只听侯爷朗声大笑,徐唯止再是一番惊愕,见侯爷回转头来,满意道:“徐大人果然刚正耿直之人,好好好。”
徐唯止这才长舒一口气,心想:“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些侯门贵胄脾气也确难伺候。”
侯爷唤其在石桌前小坐:“徐大人怀有报国为民之心,诚然不错,不过而今在天子脚下为官,傲气铁骨还得收敛一些。此番老夫确有私心,要请徐大人帮忙,可也不会混淆视听,以权乱法。”
“下官谨记。”
“你秉持公正之心,不肯因老夫之言先入为主,值得赞赏。只是你初到京城,千头万绪恐尚且理不清,行动起来不免掣肘。”
“正是。”徐唯止正色道:“单就江声楼一案,我见众口一词,指斥江庾,以为他乃罪大恶极之徒,就要拿人。侯爷却在这时阻止于我,我便对他恶感更生……”
侯爷呵呵一笑:“后来如何?”
徐唯止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账册来,呈上,“除证词外,就是这本账簿作为呈堂证供。我起初对此深信不疑,哪知我门下一名文书,之前曾做过多年账房,精于此道。他翻录之时,发现诸多疑点。我又再请高人来看,果然如此。这本实为假账,做得极为精细,让人很难发觉。”他顿了一顿,再道:“从头到尾,江庾皆未出现,一切都是燕百川以及官仲成阻挡一面,账册也是他们提供。几番审下来,所有矛头却只指江庾一人,确实让人奇怪。”
“然后徐大人便派人去查燕百川以及官仲成?”
“燕百川和官仲成确实可疑。近日他暗地卖出一件家传至宝,随即被人买走,所得银子也不知去向。”
侯爷不动声色道:“徐大人有何看法?”
“我想堂上口供有假,可能与燕百川有关。可是追根溯源,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十分奇怪。”
侯爷颔首道:“幕后有两个黑手,一个是恶意教唆,一个是收买作假,其目的都是赶走江庾,独霸江声楼。”
“下官也是这样猜测,只是尚无证据。不过有侯爷指点,下官心里就有底了。”
侯爷终于哈哈大笑,“徐大人是要老夫帮忙吧,总算这把老骨头还有用武之地。”
徐唯止忙跪倒道:“下官谢过侯爷。”
这一次侯爷躬身将他扶起,又交代了几句,方才目送他去了。
这边徐唯止和镇武侯为了江庾之事紧锣密鼓,那边厢聂萦离在春水山院度日如年。清晨起来,妆容懒理,一径坐在窗前发呆。忽然,她见院子中婢仆们疾走,喊住一个道:“有什么事?”
“回小姐,刚刚管家派人叫我们过去前厅。”
她敷衍地应了“哦”,就放人家离开,回头来见小院里静静悄悄,身边的几个婢女也不在,不由狡黠一笑,起身来将门窗关好。
不多会儿,就见门内蹑手蹑脚地闪出一个削瘦的身影,脚步轻盈间沿着僻静小路就来到春水山院的后门。后门处有一位看着火炉打盹的老婆婆,一件外袍已半落于地。此时正是大好时机,那身影不由窃喜,就要去开门,却听轻轻一声,老婆婆身上的外袍已然滑在到地上,而老婆婆也呻吟一声,恰要醒来。那身影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外袍拾起,轻拍几下,重新盖在老婆婆身上。老婆婆惺忪着眼睛道:“你是谁?你是聂——”
聂萦离怏怏不乐道:“是我,婆婆。这里冷,你还是进房去睡吧。”
婆婆却笑了笑:“不妨事,你看天要落雨,屋里让人发闷,还是这里好。”她见聂萦离一身男装打扮,有些惊讶又有些明白,含糊说了一句:“姑娘去吧,老婆子我再歪会儿。”说完,自顾自地倚着门又打起盹来。
聂萦离羞赧地笑笑,拔身出了春水山院去。
山院外的天地出人意料得开阔,或许是她被圈囿太久的缘故。她未敢放下心去,紧赶了一柱香的时间,觉得口干舌燥,这才寻一块大石坐下。
大石头上湿湿润润,脚下也是,空中雷声滚动,雨滴开始落在四处。聂萦离忽然想起老婆婆说的那句“天要落雨”,不由皱起眉四处张望,看有没有避雨之处。哪知避雨之处没有,却让她望见一处水洼,更奇的是,水洼中竟有几枝荷花。
八月将末,霜盖已多倾覆,翠色×欲滴也消磨殆尽,只余干枯萎败。聂萦离探身摘了一方荷盖来,顶在头上,勉强护住肩膀。只见雨丝落到荷叶上,聚成水珠滚落,耳边则有雨声滴答,颇是有趣。天色渐渐变暗,虽是午后,却似傍晚。她一心专注前行,正在这时,只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
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春水山院的人追了来?她连忙蔽身几块大石后,可听来听去,却只有一匹马的声音。她道:“可能是过路之人,自己不免风声鹤唳”,一边也不敢轻易出去,只等着马蹄声消失,才探出头去望。
山间路上,不见一人,亦不见马匹,只觉天地间一刹那静了下来。她心弦一下绷紧,难道——难道又是山匪?
她大着胆子再探出些身子去,仍旧未见异样。恰在这时,只听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吓得她脚一软,伏在大石上,拉低那方荷叶,伺机就要奔出去。
身后那人却不紧不慢道:“萦离,你这身打扮倒很是新奇。”说完又是一阵笑声。
她这时方才放下心来,倚着树,摘掉荷叶,恨恨地瞥了一眼傅阳秋。
傅阳秋穿着一身蓑衣站在高处,正玩味地瞧着她羞恼的表情。“萦离这是要去哪里?”
她没时间同他调笑,径自往前走。傅阳秋则一声忽哨,马立时从林中奔来。他上了马,同她并肩行走,时而搭讪道:“这样走,恐怕天黑也走不出山去。”“萦离,要不要上马来歇一歇?”“萦离——萦离——”
聂萦离第一次知道如果男人絮叨起来是多么可怕,尤其那一声声“萦离”叫得她心烦意乱。她站住脚步,抬头问道:“傅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傅阳秋也住马道:“路过。”语气颇为正经。
聂萦离冷笑一声,“慢走不送。”
傅阳秋却正色道:“萦离,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五十
聂萦离抬头瞧了傅阳秋一眼,对他有十二分地不放心,于是埋头不应。傅阳秋也不气馁,继续道:“你看这雨愈下愈大,天又这般冷,萦离你若生了病,可怎么好?好歹我有匹马,你坐上来,我催上几鞭,不用小半天,就能到芦雪滩。那里有家野店,可以歇歇脚,烤烤火。当然,还有温酒、小菜……”
聂萦离匆忙跑出来,又赶了许久路,身上热腾腾的,可也耐不住雨水浇头,被风一吹,只怕引得头痛。她思量再三道:“傅公子盛意拳拳,萦离也不多推辞了。”
她甫一开口,傅阳秋便跳下马来。他将蓑衣解开,披在萦离身上,只留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又对她道:“坐到我后面来。”
“这蓑衣——你怎么办?”
“我若穿上,你便得坐在马前,那风雨不都冲着你去了?”
聂萦离听罢,垂眸道:“换我穿上,你不也是被风吹雨淋?”她话未说完,只见傅阳秋靠在马上谑笑:“我倒不知萦离你这样心疼我?”
“快上马!”聂萦离别过脸去,娇嗔道。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稳坐马背。聂萦离迟疑再三,方将手臂环在傅阳秋腰上。傅阳秋含笑不语,欣然扬鞭策马。
山道上风雨飘摇,聂萦离却觉如三春暖阳般,身心舒畅。她又觉傅阳秋浑身被雨浇得湿了,不由关切问道:“雨急风大,蓑衣还是你穿吧。”
“就快到了。”
聂萦离知劝不住他,心中焦急,不住地透过雨帘四处张望已到何处,这一张望,顿生疑惑:“若是去芦雪滩,这会儿必该经过七里岩,难不成还没到?”
“这条山路,萦离你都记下了?”
聂萦离得意道:“但凡我走过的路,一次就能记住个七七八八,更何况我已走了多次。不信,你若问我京城的里坊街巷,以及出城的几条大道小路,少有我不清楚的。”
傅阳秋呵呵笑了几声,忽然问道:“永嘉坊东南靠近仙阳湖边的那座宅院,你知道吗?”
“傅公子有话请直说。”
“你似乎很喜欢去那里。”
聂萦离眉头一皱,傅阳秋竟然跟踪她到了永嘉坊,莫非他已知晓自己是江庾的真相?可若他知道,必不会再与她谈笑风生。于是她不动声色道:“怎么,傅公子也对那座宅子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只有萦离你——而已。”这一句,似是平常玩笑,又似乎无奈一叹,听得聂萦离心中五味杂陈。在这件事上,无论她为自己找出多少个无意欺骗的理由来,都无法抹杀心中深藏的愧意。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当初那笔生意她不曾争强好胜,定要赢在手中,也不会同傅阳秋结下这么深的渊源。究竟时光难返,世上也不曾有后悔药此物,再多懊恼,也只是平添烦恼罢了。
她一时思绪纷乱,只听傅阳秋道:“到了。”她一惊,四下一望,更是惊异不止:“这——这是哪里?”
傅阳秋先下了马,不由分说将她扶下来。她微有愠色:“你——你骗我,我要回城!”她自是心焦万分。傅阳秋放开马缰,马仰天一嘶,撒欢跑去。他再牵起她的手来道:“我怎么骗你?不过走了另外一条路。”
聂萦离再是不信他,嘟囔着嘴被拖着往前走。“狡辩!”
傅阳秋不再应她,径直穿林而过,来到一汪碧魄般的湖水边时,才道:“雨这样大,萦离竟舍得我再淋上半天吗?”语气颇是哀怨。
聂萦离一看,湖边竟有一座阴满青苔小石屋。她再看傅阳秋浑身湿重,攒眉叹气道:“那还不快进去!”
石屋里面分为两间,一间大些,沿墙砌出宽旷的炕床,厚实的柴草铺于其上;一间小些,竟储着不少柴火、干粮,还有风干的腊肉之类。聂萦离乜斜着看了一眼傅阳秋道:“你还不是骗我,一看就是处心积虑。”
傅阳秋笑道:“山里猎户每每出来打猎,最少要两三天时间。他们就在山里砌几处这样的石屋,一来可以落脚,二来若有山里过夜的行人,也能派上用场,好歹有片瓦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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