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秋笑道:“山里猎户每每出来打猎,最少要两三天时间。他们就在山里砌几处这样的石屋,一来可以落脚,二来若有山里过夜的行人,也能派上用场,好歹有片瓦遮头,比风餐露宿好得多。”
“听你卖弄?你就是个骗子!”
两人边斗嘴,边烧起火盆,又装了满满一铁锅湖水,吊在上面烧开。聂萦离从木门里望出去,只见碧澄澄的湖面开阔,如头顶空苍一般,雨意迷蒙。参天树木似墨化,矗立湖边,只余湿黑的影子绰约可见。或金黄或胭红的落叶,被雨打落,落在湖面,时而打着漩儿。山林空静如无一物,泼天的雨声听得太久,也渐渐被耳朵忽略,唯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引人回头看顾。
傅阳秋脱下外袍搭在一边烤干,可身上依然半湿不干。寒气入体,不一会儿就鼻塞、咳嗽起来。聂萦离回头看他咳得满面潮红,歪头笑道:“我还以为公子是铁打钢铸的,风雨不侵,却原来不是。”
“既是为你,病也心甘。”
“好听的话想必无须打草稿,张口便来。”
“是啊,对着萦离你,我便只会说甜言蜜语啦。”
聂萦离正在喝水,当即呛了一下,猛咳起来。傅阳秋伸手帮她拍背,她却作势躲开道:“都怪你!”
流光悄逝,夜雨敲窗棂,篝火在室中闪烁跳动,烘得人周身暖和。两人同卧在炕上,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炕上柴草厚实软和,将两人掩得严严实实,一眼望去,竟似无人。睡意沉重袭来,不消一会儿,聂萦离已是入梦。傅阳秋支起身,望了她一眼,方才安心睡下。
夜深静,梦正酣。
梦里桃花夭夭,如云霞灿,漫天漫地皆是。聂萦离在其中婀娜走来,不似观花,却是寻人。转过几条径陌,苦寻之人正在山花烂漫里朝着她笑。她不由喊道:“傅阳秋!”傅阳秋则遥遥地冲她招手,她喜色逐眉,恨不得飞过去。哪知只到半路,傅阳秋却被遮天的大雾罩住,再是不见。她焦急起来,方寸大乱,如纱网中失了方向的蝴蝶,四处乱撞,苦苦寻不到出口。忽然天色大变,黑云笼罩,她正惊惶,只见傅阳秋赫然出现在她面前,一脸怒容:“你也骗我!”她连忙道:“不是——我不是——”她满心满口地要解释清楚,可是一阵阴风起来,黑云涌动,傅阳秋的身影竟似被吹动,随风而上,再是捉摸不着。
她跌坐地上,苦笑,泪流,她不知一生的忧伤为何齐聚于此,催她放声大哭。
“咣——”一记洪钟入梦,聂萦离惊觉醒来,只道满腹凄凉未尽。她痴坐半晌,依旧苦笑。她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梦,她竟已对傅阳秋有这么深刻的眷恋!然而那些恼人的爱恨,究竟是不由人自己做主。
她擦擦额上的汗,发现傅阳秋竟不在炕上。打开门来,迎进一室秋凉。雨早停住,落叶被雨水泡得发胀,颜色却更鲜润,一眼望去,满地五彩纷杂,明丽耀眼,让人如觉身在画境。远处,有人穿着一袭碧玉般的衣袍,映在澄澈的湖水中,融洽合一。
她不由露出笑容来,信步走过去,瞧他全神贯注地盯住水面,手中还持一根削尖的木棍。说时迟那时快,机会已到,木棍猛然刺下,再一提起,却是空劳一场。
聂萦离在湖边笑得直不起腰来,傅阳秋回头道:“离水远些,你的影子一动,鱼可不就跑了啦!还有,不许笑!”
“这怎么怪我,明明是你技艺不精。”
“多试几次便可!”傅阳秋说罢,又提起木棍来。可惜他连运气也不好,半晌竟连个猫鱼也未抓到。
聂萦离瞧见他一脸的失望,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幸灾乐祸,可最终还是未忍住,噗嗤一声笑倒。傅阳秋回到岸上,等她笑得气力也无,方道:“我是为了你才来抓鱼的。”
“我不爱吃鱼。”聂萦离故意道。
傅阳秋点点头,道:“那好吧。”丢掉木棍,冲聂萦离走来。聂萦离知道把人惹恼了,当即拔腿就跑。可她方才笑得太过,浑身力乏,跑不过十步便被傅阳秋拎住衣领,揪到他怀里去。
“放开我!”她作势挣扎几下。
“喜不喜欢吃鱼?”傅阳秋威胁道。(文-人-书-屋-W-R-S-H-U)
“不喜欢!”聂萦离一边避开他搔痒的手,一边硬心肠道。可她到底撑不了太久,不一会儿便告饶道:“好了好了,喜欢喜欢,喜欢得很!”
傅阳秋忽然狡黠问道:“喜不喜欢我?”
聂萦离一时未反应过来,“喜欢”二字冲口而出,再想收回已是不及。她难为情道:“你这是耍诈!”
五十一
傅阳秋放开她来道:“我只求这两个字,无论真心与否。”,而后在树林中信步走开去。聂萦离站在原处看他,唇边慢慢露出笑意来,仿佛薰薰南风吹得七月的白荷苏醒,催它绽开心底最馨香的花蕊。她暗笑自己的虚伪,也笑傅阳秋竟有如此的耐心和包容心,等她的甘心情愿。
傅阳秋亦时时回头来看她:“怎么,被我感动了?”
“我又不是木石——”聂萦离见他就要走过来,连忙转口道:“我想傅公子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山里。”
“怎么?”
“傅公子想必是去了春水山院,知道我留书出走,所以来追我。”
傅阳秋点点头道:“我确实是帮忙来着。”
“傅公子原来是这样帮人家忙的。”聂萦离发笑道。
“我只说帮忙去追,从未说会带你回去。”
聂萦离瞧着他一脸心安理得的表情,耸耸肩,而后问道:“傅公子去春水山院做什么?”
傅阳秋似乎早知道她要如此问,慢悠悠朝她走近两步,道:“我不是去看你吗?难道你忘记我们约好的?”
聂萦离当然记得傅阳秋走的时候抛下的那句敷衍的话,可她想要知道的绝非这些。“怕还有别的事情……”
“萦离以为是什么事?”傅阳秋再是逼近两步,两人之间只余双拳距离。聂萦离只觉莫名的压力袭来,可也丝毫不肯退后一步。她仰起头来,笑靥如花:“傅公子贵人事繁,旁人怎猜得出?”
傅阳秋呵呵笑道:“人人皆有可厌之处,萦离你这张嘴巴则最恼人。”
“傅公子大可掩耳不听。”
“我想——还会有更好的方法。”
聂萦离暗一思忖,瞬间明白话中所指。她见傅阳秋笑吟吟地倾身而来,知道他要重施故伎,并不慌张,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厢悄悄抬起右手来。'。 '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只听傅阳秋哀叫一声,触电般地趔趄几步。聂萦离则顺势跑得远远的,倚着树笑道:“哎呀,傅公子这是怎么了?”
傅阳秋边揉着酸麻痛楚的手臂,边望向咬唇俏笑的聂萦离,诧异于她竟使得如此精湛的点穴手法,“萦离你竟然会——”
“用来对付些些登徒浪子,煞是管用。”
“你一个深闺女子,哪里用得到这些?”
“我久在江湖,怎会用不到?可惜我身体太弱,练不得武功,只能习些防身的小伎俩。”
傅阳秋听罢,微微皱眉起来:“你不是深居简出的吗?不知何事能劳动你久行江湖?”
聂萦离方才得意忘形,因而失口。她自嘲笑笑,又想起方才她对傅阳秋的一番盘诘,顿觉索然,他们两人竟都有这些不能对人坦白的秘密。她叹叹气,回转身在石屋的门槛上坐下:“不知江湖而已身在江湖。人在江湖,凡事自然不由自己。”
傅阳秋对她的回避和敷衍有时气恨,此时却是司空见惯,不再纠缠下去,倾身牵起她的手道:“此处风景如画,你我去湖里玩一遭。”
“湖面空空,一无桥,二无船,莫不是要学那野鸭子游过去?”聂萦离边打趣他边随他轻快地走。
傅阳秋神秘地指向湖边一大蓬纵横交错的蒹葭芦苇让聂萦离瞧,“你看——”,而后上前将那枯草几下拨拉开,一条小船的船尾便显露了出来。
秋末的芦苇丛白茫茫一片,覆在湖边仿佛朦胧的雾气。被傅阳秋几下一扯,芦絮似被惊动一般,轻飘飘地散了漫天漫地。两人坐上船去,傅阳秋轻车熟路地划动船桨,眉飞色舞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江海之宏愿,不敢奢望,唯得一湖便心满意足。哦,最重要是有萦离你在身旁。”
“好吧,若得傅公子做伴,山中岁月必也不孤单了。”聂萦离说完,附身去触落在如镜湖面的芦絮。船缓缓行着,待转过一处百丈悬崖时,大雾趁水飘来,将一切吞没。
“‘断岸烟中失,长天水际垂。’”聂萦离徐徐吟道。
“徐鼎臣虽佳篇无多,此句却是应景。人在舟中,舟在湖上,湖水汇到江中去,江水则绕千仞,千仞纵有再高,却被看得见、捉摸不着的雾严严实实罩住。而大雾之上的天地,则又不知如何广大。”
“傅公子果有慧根。”聂萦离半是欣赏半是戏谑。遮天的苍茫大雾中,除了一叶舟子,其余再是不见。“这里竟有如此浓的雾气,想必是到了雾关。”所谓雾关,正在京城城郊的深山里,无论晴雨,皆弥生大雾,又加山阻水隔,人迹罕至。
傅阳秋点点头。
空中雷声隐隐滚动,低沉喑哑。风吹来雨丝无痕,扑在头面。聂萦离缩起肩膀道:“看来我们两个冒失鬼,要变成落汤鸡了。”
傅阳秋加紧划起船来。雨澌澌渐紧,破开沉重的雾幕。雾幕犹如窗棂上新糊的白纸,被露湿了,隐隐约约透出一些疏落的影子来,或高或矮,或浓或淡。傅阳秋道:“要到岸了。”
湖岸少时呈现在视线中。两人弃了船就往岸上跑去。傅阳秋往半空一指:“看,有炊烟。”两人于是沿着林木间的小径,七弯八绕终于来到那炊烟的所在。
依着乔木苍苔的共三间茅草房,又被半人高的竹篱环绕起来。篱笆外开辟出几块小菜地,一道道菜畦如碧玉削成,煞是好看。两人推开柴门,往里探探头,恰看到一位姑娘走出门来,傅阳秋于是喊道:“姑娘,能否借个地方避雨?”
那姑娘见有生人,先吃了一惊,而后往前行了两步,见是两位慌张的公子。一位英风俊逸,一位则稍矮些,明眸翦水,巧笑倩兮,却原来是位姑娘。
“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请进。”
傅阳秋进了门,就四处打量起来。屋檐下悬着几挂腊肉、蒜头以外,廊上则摆着几个晒药的笸箩。除此以外,可谓家徒四壁,好在屋子整洁干净。姑娘进了厨房,一会儿便端出两碗姜汤来请他们喝下。
那姑娘着一身灰黄的土布衣衫,年岁不大,略削瘦,眼睛则乌黑明澈。“厨下在炖药,熬姜汤不过顺手。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两位安心在这儿住下,不妨事。”
“姑娘只有一个人?”傅阳秋问道。
“还有爷爷,他这两天去那边山上采药了。”
三人于是坐在当门口,闲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聂萦离打了一个呵欠,困乏起来。
“姑娘想是乏累,到屋里床上歪一会儿吧。”那姑娘道。
聂萦离含笑多谢,这厢进了房去,不一会儿就酣然入梦。
秋暮雨霁。秋山如抹,浸染在天际,呈现一痕疏淡的烟青色。聂萦离自熟睡中醒来,朝镜中望去,只觉桃腮如润胭脂,气色大好。她黑眸一转,蹑手蹑脚下了床去,想要吓唬那胡乱带路的冒失鬼傅阳秋一番。
傅阳秋正站在厨房门口,聂萦离从屋内往外看时,只看到他一人,然他却在低声说着什么。又见他做了个掏东西的动作递过去:“我希望姑娘能答应我……”
聂萦离登时怔住。她再是听去,这回是那姑娘说道:“公子莫要逼我,我自会想清楚跟不跟你走——”这一句,不啻于三九天冻冰落腹,瞬时让她面冷心寒。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午后,竟让两人之间熟络至此。她甚至想到难道这就是那位失踪已久的小云儿,他不正是心心念念,难以相忘吗?她紧攥起拳来,方才心头的冰冷此时生出一团猎猎的火,烧得她半晌也无法平静下来。
傅阳秋听到里面有动静,试探喊道:“萦离——”
聂萦离知他片刻就要进来,当即转过身去,平静片刻才回眸来道:“我醒了。”
“哦——”傅阳秋讪笑道:“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睡得不安稳?”
这时那位姑娘在外面道:“两位慢谈,我去那边摘几棵菜。”
聂萦离意味深长地朝外望了一眼,道:“这位姑娘真是好心,不知芳名如何?”
“她叫翠微。‘小径入柴扉,茅芦隐翠微。’真是绝好的名字。”
“傅公子真是好诗兴。”
傅阳秋觉出话中有些别扭,忙道:“你怎么了?”
聂萦离微讽道:“我怎么了?我去找翠微姑娘说说话。”说完,径自与他擦肩而过。
傅阳秋的眉头皱起:“莫不是她听到了什么?”
竹篱外的菜地里,翠微见聂萦离款步走来,急忙道:“姑娘莫来,全是泥,脏了鞋可不好。”
聂萦离道:“不怕。什么样泥泞的路我都走过。”说完她一步步过去,停在离翠微不远的地方,抬头见乱山合沓,冥然无尘,缓缓吟道:“不知尘里无穷事,白鸟双飞入翠微。”
翠微爽然一笑:“山里哪有那么好?还是京城里热闹。”
“若我此刻死掉,葬在这里,也可谓人生一大幸事。”
“姑娘——”翠微显然被吓了一跳。
五十二
她生着一张俊脸,含颦带笑,宛若秋空倒泻的半湖月光。那双黑眸则是湖心的月,清辉淡尽。翠微想着这样清冷的姑娘总归有些任性,于是嫣然一笑:“何苦说这样的丧气话?”
冷风徐拂,令襟袖寒。聂萦离合掌来呵了一下暖,才道:“当生时生,当死时死,再平常不过,怎生是丧气话?”说完她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问道:“傅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一道竹篱笆,隔着两个人。傅阳秋本想悄悄走过来听个仔细,哪知她眼力偏生那么好。他索性快走几步到她身边道:“狡辩之事,我尚未见比萦离更擅长之人。”
“公子谬赏,不才惭愧。”聂萦离作势拱拱手,谦虚如是。
翠微心里赞道:“真乃一双璧人。”她起身来道:“姑娘话中深奥,翠微听不懂。山里人只知秋收冬种,春耕夏忙。一日一月,但得糊口,知足而已。”
“翠微这才是道理通透,绝非嘴把式。”
聂萦离听罢,拿眼睛刺了傅阳秋一眼:“你可小心唐突了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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