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秋于此无话。空气一时死寂,唯舱外被竹篙拨动的水声,一波一波传来,还有被惊动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发出尖厉的叫声,似是警告或是惧怕。不知过了多久,当傅阳秋忽然紧紧握住聂萦离的手不忍松开时,聂萦离已知他被说服。
眼底微微湿润。
可她还要再他再坚决一些:“你若救得出我来,我就应了那份婚约。”
“你真是心狠。”傅阳秋最后说道。
聂萦离不说话,埋头在他怀里。这种狠心将她方才的泪水逼迫回去,也在心头上落下一刀,细细地割着。
七十
船沿着河道,一径往荒僻无人处去。夹岸密密匝匝植着杨树、柳树,叶落大半,瘦骨嶙峋。越往前行,离芦镇越远,聂萦离已有些如坐针毡。正在这时,船头撞到什么重物,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接着布帘被掀起来,扈庆彪探进头来道:“上岸。”
聂萦离和傅阳秋皆是一愣。她先应了一声,半立起身子,却轻按了一下傅阳秋。只见她半个身子探出船舱,先是抱怨了句“冷”,再道:“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扈寨主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
傅阳秋明白她在暗示正是良机,于是静待不动,侧耳细听。
三寨主将竹篙扔到河里,恶声恶气道:“少磨磨蹭蹭!”
聂萦离微微一笑,却将身子又缩回船舱去。就在扈庆彪怒气丛生,扯下布帘刹那,她已迅疾将藏在靴筒中的匕首塞到傅阳秋怀中,而后起身出去,挡在舱口。
傅阳秋会意地将匕首塞到左袖中,然后掀起另外一边的布帘,挺身出去。就在出舱的刹那,右手闪电一般抽出匕首,朝着正要上岸的三寨主后背狠狠扎下。这一刺,并未致命,然而巨痛足以使他哀号无助。扈庆彪尽管警惕多时,仍未料到傅阳秋会忽然出手。他铜目一瞪,就要施展虎爪制服傅阳秋,傅阳秋却已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去。
一切都猝不及防。扈庆彪将刀往左手中一送,欲跳下河去,然脚尚未离岸,下意识地转回头,恰见聂萦离冲他微微一笑,瞬时撒开脚步,朝岸上狂奔。他回头再看河面,一片水纹渐消,没入重重芦苇荡中,其余已再不见。
“把船砸沉!”扈庆彪咬牙对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的三寨主吼道,然后豹子一般冲了出去。好在,聂萦离还在他的视线之中。
聂萦离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跑得那样快,尽管双臂酸麻,小腿已如灌铅,力气像水一般蒸发殆尽。她也从不奢望上天垂怜能让她有逃出生天的好运气。她只是想博一把,只要她跑远些,再跑远些,傅阳秋就能再多一些逃脱的空隙。
这场追逐在聂萦离跑出乱树林子之前结束。扈庆彪在离她不远处,飞起一脚,勾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不偏不倚地击中她的后背。她顿觉心肺登时一阵激荡,哇地呕出一口鲜血,前仆在地。
一阵黄尘弥漫。
扈庆彪一个箭步上前,脚狠狠落在她后背上,使她痛不可遏,一阵痉挛。“你以为你逃得了?”扈庆彪气喘吁吁道,一副狰狞恶相。
聂萦离将口中鲜血吐尽,血染了黄土,重又沾在腮上。她冷笑一阵,扈庆彪的刀已经横在颈上。
“你下手之前,最好想想清楚。”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脚步声如催命符般响起,一人怒火正炽:“杀了她!”是三寨主。
扈庆彪道:“我一刀下去,不费吹灰之力,还想什么?”
“下场。”聂萦离其实心底有些发虚,可为保命,只得再博一把。
“跟她啰嗦什么?一刀结果了,好去领赏钱!”三寨主边说边抽出刀来,却被扈庆彪制止。
扈庆彪一边将刀刃逼迫得更紧,以至于刀刃割破皮肉,玛瑙般的血镶嵌在白玉的颈间,一边却迟疑道:“你以为你唬得住我?”
聂萦离知道江湖规矩,绿林之人最恨得便是官府,所以侯爷府断不能提,于是她道:“罗赤城!”说完,又是一口腥甜的血涌出喉咙。
“与他何干?”
“江擎背后有你,我江庾身后则有他。严州的五龙山上,唯五龙寨和你的黑林寨颇有威名。你们争抢地盘,势同水火,可据我所知,你从来都没赢过他。”
扈庆彪的脸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怒火登时烧红了脸。他切齿道:“那又如何?”
“若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他定不会饶过你!这也正好是个由头,让他灭了你全寨上下。从此,你那群乌合之众,可都要改姓‘罗’了!”
扈庆彪听罢,恨不得一刀剜出她的心来,方能解恨。然而他却竭力将怒气压下。他深知自从帮着江擎劫了傅阳秋的货物之后,连番遇上官府进山剿贼。尤其镇武侯的卫队,全是战场历练出的铁骨头,遇上贼盗,不管是谁,一概剿除。他带领兄弟们一路艰险由严州逃到京郊,只剩残兵败将。而今罗赤城却已在东离山中扎下脚跟,声势较在严州时更盛。若再招惹上这个麻烦,吃亏得只会是自己。扈庆彪向三寨主使了个眼色,让他收起刀,而后开口道:“起来!”
聂萦离忍住背痛,理了理衣衫,将方才被树枝刮破的套衣索性丢掉,这样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那走吧。”她边掏出手帕来擦擦唇边的血迹,边轻笑道。
“哼,杀你,不急一时。若那罗赤城真敢来,也好拿你做个下酒菜。”
三寨主在旁,一阵心中不平。“你那情郎在我身上开了个洞,我便不能饶了你!”说着又拎起刀来,被扈庆彪喝止:“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我们得尽快赶回山寨,不能再出意外!”
聂萦离瞧着三寨主讥嘲道:“他刺你一刀,你若有能耐,找他还去,与我何干?”
扈庆彪怕她再生事端,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拿你去给我寨里的兄弟们开荤!”
聂萦离仍是冷笑,只是再不开口。她暗暗地想:“傅阳秋应该已经逃得足够远了。”
午后的天色渐渐灰暗起来,野风摇得聂萦离发丝散乱,脸上被风刃间裹挟的针芒刺痛。她望望天,见天地间垂下一道巨大的斜纹幕布。
下雪了。
北风放肆地在这片旷野上狂奔,雪很快铺天盖地。先是雪粒,再是破絮,落在河面上,瞬时皆化,又疯狂地再扑上去。水渐渐结起一层薄冰,粗糙而凌乱的,盖满了雪的尸体。
大片的芦苇荡被风揪住脖子般止不住地战栗,毫无喘息之力。那如罗网般密织的根须底下,正被扒开一条缝隙,傅阳秋从中露出头来。
四野充斥着风雪的哀号。
傅阳秋浑身都冻僵了,急欲上岸去。哪知僵硬的身体决不肯听使唤,他挣扎半晌,方划出芦苇荡。上岸!他命令自己。终于,他精疲力尽地划到岸边,伸出手去扒住岸,手却一软,身子愈沉愈下。
忽然,手似乎凭空勾住了什么,他再次燃起希望来,一个用力,身子竟冲出水面大半,再一用力,咕咚跌倒在一块木板之上。
他昏沉沉地睁开眼,见自己竟紧紧攥着一位老丈的手。
“放开!冷!”老丈急火火地甩开他的手,埋头到窄小的船舱内,拎了一壶酒来,自己却先喝了一口。“好酒,好酒,新煮的酒!”
傅阳秋的手还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老丈,乞丐一般,衣衫褴褛,自顾自坐在甲板之上,开怀饮酒,视他为无物。
风一吹,浑身刀割般疼,傅阳秋一阵紧哆嗦。老丈总算眯开眼道:“到舱里去,有干净衣裳还有酒!”傅阳秋连声多谢,钻进舱里,换下湿衣衫,再端起热酒来饮尽,顿觉一条命捡了回来。
老丈这时也钻进船舱来,不知从哪里又拎出一壶酒来,放在木炭小炉上。傅阳秋一见,狐疑满腹。这老丈虽穿着破旧,却有一条七八成新的船,而舱内的小炉里,烧得是上等的木炭,酒则更是京城五老阁才有的玉山倾。岂不叫人惊讶?
“小子,身上带银子了吗?”老丈忽然凑到他面前,嘿嘿地笑。
傅阳秋想:他总算救了自己一命,给些银子不为过。于是他将湿衣服上的荷包解下,递过去,道:“多谢前辈。”
老丈却道:“你真是命大,正好遇上我。可惜我为我宝贝女儿预备的酒和衣裳,都被你用了,还得去买。要不然她可要不理我喽!”
傅阳秋不禁想到:“这老丈竟为自家女儿预备了一套男装?奇怪奇怪。”然后问道:“前辈要到哪里去?”
“去哪儿?哪儿不去,我要在这里等我女儿!”
“在芦雪滩?”
“对,就在前面,快到了!”
傅阳秋思忖片刻,再问道:“前辈等的是谁?”
老丈刚要钻出船舱,又回头来:“年轻人这么啰嗦!我等我女儿,就是等我女儿,与你何干?”
他俨然一颗舐犊之心,傅阳秋却不得不再问:“她是不是姓聂?”
老丈忽然眉开眼笑地坐回来,问道:“你认得我女儿?你是谁?怎么认得她的?在哪儿认得的……”他的问题像山一样重压过来,傅阳秋微微有些为难,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在下姓傅——”
“傅阳秋!”老丈干脆地道出他的名字。“你义父乃是当朝镇武侯,权势遮天。你和我家女儿有些生意上的恩怨,对不对?不过,你好像败给她了。哈哈!”
“败?”傅阳秋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喜欢上了我女儿,想要娶她。”
听罢这些,傅阳秋终于想起面前这位疯疯癫癫,却清瞿矍铄的老人,当是江庾的义父,江声楼真正的主人——江藏。他大为惊讶,甚至大喜过望,当即正坐起来:“您是江前辈,晚辈失礼!”
江藏见他如此,却鄙夷地歪躺去一旁,捋着一缕稀疏的花白胡子,哂笑道:“你要娶她,我可不许!”
傅阳秋一刹那从云端跌落尘埃:“为什么?”
七十一
江藏打了个呵欠道:“先把你的风流债结了再说。”说完闪身出了船舱去。
傅阳秋想:江藏大约是在说猗兰,其实他和猗兰乃是君子之交,他怜其遭遇,惜其才华,再无其他。再或者是在说小云儿,可小云儿已逝,又哪来什么了结不了结?他转念一想,恐怕江藏是在试探自己。若是这般,则好办些。他也掀帘出去。呼啸的风雪中,江藏披着雕翅一般的蓑衣,正在奋力撑船。
“前辈如何知道聂姑娘要来芦雪滩?”然风雪太大,江藏将手放到耳边,示意听不到。他走过去,将竹篙接过手中,而后凑到江藏面前又问了一遍。
江藏袖手一旁,笑容带着神秘,却不肯自揭老底。其实他不说,傅阳秋也能猜到。看聂萦离在京城和庾州两地来往奔忙,游刃有余,就知道她绝非孤军奋战,她身后必然有足够的人手可供调遣。而这些人,必然都跻身于江藏门下。他想到这儿,慎重开口道:“萦离被抓走了。”
这一次江藏听得清清楚楚,兀然脸色一沉,让傅阳秋觉得面前忽然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多年前执掌江声楼的那一个,精明强干,足智多谋。“是谁抓了她?扈庆彪还是徐唯止?”
“扈庆彪。我担心她——”
江藏的脸色却意外轻松起来:“还好。几个山匪贼盗,不成气候,尚好对付。若是进了官府,就算生出三头六臂八张嘴,也不济事。”
“许公子被抓进大牢里了。”
“我知道。”说完,江藏沉默片刻,而后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道:“你打算怎么救她?”
“回京城,搬救兵。”
“记得通知她外公。”
傅阳秋点点头,侯爷府的卫队固然厉害,梅家的人脉和小道消息也不可小觑。南来北往,行商走马,练就一身本事和勇气,多的是见识和听闻。有些官府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正好派得上用场。现今聂萦离被抓到黑林寨去,行踪无定。若官府贸贸然打草惊蛇,只会激怒山匪,后果不堪设想。
船艰难地前行,雪下得太大,扑得傅阳秋满身满脸,又结成冰。江藏进船舱去,给他拎了壶热酒,而后径直立在甲板上,任风雪肆虐地打在身上。“到了。”他忽然说道。
傅阳秋抬头一见,青石铺砌的堤岸被雪覆得毫无空隙,岸上行人身影伶仃。他们当已到了芦镇码头。他当即跳上岸去,回头来扶江藏。江藏却丝毫没有上岸的意思,他在怀里摸索出傅阳秋的荷包,扔回去,道:“一路小心。”语落,径自撑起船,往回路去。
傅阳秋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只得转身朝客栈奔去。
当夜傅阳秋叫人寻到聂萦离带来的几位师弟,吩咐他们和自己的随从一起打听扈庆彪的下落,自己则带着元哥匆匆奔赴京城。
相比芦雪滩的暴风怒雪来,京城的雪则安静许多。街坊里巷早起扫雪的邻居们见了面,哈着白色的口气,逗乐寒暄;自然少不了小孩子,奔走打闹,好不快活。徐唯止的大堂上,也烧起炭火炉,总算烘得浑身舒坦些。堂外冷冷清清的,并无人围观。堂下则肃立两班衙役,对着公案恭敬跪着的是官仲成的娇妻幼子,稍前则是许君胄。此案只审到第二次,便已审不下去。据狱卒和仵作的口供,许君胄无疑是杀人凶手,许君胄却矢口否认。最让他为难的是,谁都看得出来,那并非欺蒙狡辩。他亲到大牢中提审也有几次,每次许君胄都绳趋尺步,知无不言。只有提到那位至今仍不见踪影的江庾时,方抬头来,目光炯炯:“此事和我家公子无关。我许君胄所说,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他笑了笑:“既不是你做的,或许就是你家公子。”
许君胄也微微勾起嘴角:“大人不会这么想。”
“怎生见得?”
“江声楼一案,大人明明手握许多足以置我家公子于死地的证据和口供,却不肯轻易结案。因此许某相信大人定能还在下,以及屈死者一个公道。”
“官仲成极力要害你家公子,你杀了他,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私恨事小,律法是大。既然官仲成已被收监,就当由大人裁决。”
这是一句太过顺耳的话,徐唯止露出赞赏的神色:“听你所言,倒不像个生意人。”
“在下家贫,父母早逝,以至学业中道见辍,不得已才改行从商,以图糊口。”
徐唯止一边为他可惜,一边又提醒自己,绝不可为疑犯三言两语就软了耳根。在一切尚未定案之前,许君胄就是那个杀害官仲成的凶手。
今日大堂上,徐唯止再看到他时,又不禁再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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