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莎抬手比划,不由好笑。撇眼见容辉未动神色,只好敛了笑容,接着说:“家里也正忙着给我说亲,没想到她第二天就带着两个小姑娘往我家里送了二十两纹银,两匹克丝。我大哥见是三个小丫头,还以为天上掉了馅儿饼,当场就想夺了金帛,把她赶走,结果被她一掌打断了肋骨。我爹娘吓懵了,只好按了卖身契,她就用一辆游车把我拉到了这里。”
“我当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有院子,有丫鬟,有一百亩良田和十户佃农,就稀里糊涂地和一个男人圆了房。”杜莎轻叹一声,撇眼见容辉仍然未动神色,也不知他信不信,只好接着说:“山上那位并不常来,有时候隔三差五地来,有时候一、两月才来一次。有时候一住三、五天,有时候喝盏茶就走。就这么一来二去,我就怀上了瑟瑟。”
她语声柔和:“潇璇给我买的两个小丫鬟什么都不懂,要不是他后来给我派了个有经验的妈妈,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阵痛的时候他才来,瑟瑟满月才走。我看着他端屎端尿,就盼着他不走该多好!”
杜莎喝了口茶,接着说:“后来我碰到了胡公子,他叫胡世荣,避了一次雨,就常往这里跑,有时候还把我叫到军营里作陪。他是朝廷里的人,虽无官职,可所里的千户,卫里的指挥使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喊声公子,也喊我声‘如夫人’。将官们都以兄弟相称,既不问我的身世,也绝口不谈军务,可我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他爹是正三品的指挥使。”
她满脸无奈,羞红了脸,接着说:“这两个人交替着来,我也是一会儿像被冻进了冰里,一会儿像被推进了火里,又稀里糊涂地怀上了僩哥儿。”
杜莎会死前尘,仰头望天。沉默片刻,又悠悠开口:“胡公子这次是三天前来的,一来就说山上那位不行了,让我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看。还说他在山上经营了近十年,手里至少有十万两现银。看在孩子的份上,至少能分我五万两。我想自己一个人总不能分成两半,这样也好。我若拿到了钱,就到宋国去,于是上了山。”
话已尽,水已凉。容辉放下茶盅,直接说:“胡公子在军营,我要去瞧瞧。”语声清冷,毋庸置疑。
杜莎立刻会意,站起身敛衽一礼:“请公子为我驾车。”容辉微微点头,循着气味一跃出墙,见那骡马正在墙根下睡觉,于是顺手拿起鞭子,抬手抽出。“啪——”,一声脆响,又引得一阵狗吠。骡马一个激灵,一跃而起。
容辉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拉过游车,套上马鞍,赶到了门口。杜莎叫醒两个丫鬟,开门出来,直接上了游车,又由容辉牵着,直上官道。两个丫鬟怔怔地站在门口,见车驾远去,才揉着眼睛关了门。
千亩良田,围着一座营寨。容辉牵着马车,在田埂上行出里许,才走到寨外。寨门紧闭,两侧延伸出一道土墙,墙后屋脊重重,已然建成一座村落。游车直到寨门下,才被守夜的兵丁喝住:“站住,什么人!”
杜莎掀开帷幔,探出头招呼:“军爷,是我,胡公子让我来的。”
土墙上站起两个青衣军士,一人拱手说:“小的不敢当如夫人称呼,公子就在中帐宴客。”另一人已下了土墙,抽开门闩。
中帐被建成了一座四脊大厅,檐下垂着四面纱帘。微风吹拂,帘卷帘疏,灯光下更像一股躁动的火焰。容辉还在百丈开外,就听到了阵阵喧嚣,心中松了口气:“但凡议论大事前,总是要大设酒宴。可灌饱了黄汤,还能议什么事?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门轴转动,“吱呀”一声,寨门开了条小道。容辉轻拽骡马,直入寨门。寨中屋舍整齐,有套间,有平房,也有小院,宽高相等,进深一致,好像一列整装待发的劲旅。穿梭其间,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游车停在中军帐外,容辉摆好脚踏,请杜莎下车。两个守门的兵丁也认得她,一个上前见礼:“如夫人好!”一个进帐通传。杜莎微微颔首,棉步轻移,撩帘入帐。
容辉收好脚踏,将骡马拉到一边,坐到车上细瞧。纱帘透光,屋中又亮,厅中人物,清清楚楚。胡世荣果然坐在上位,身姿如松,脸色微凛,沉声质问:“你怎么来了!”语气生硬,透着不耐。众人一愣,立刻停杯闭嘴,鸦雀无声。
杜莎裣衽行礼,低下头悠悠地说:“妾身就是想您才来的!”身姿轻盈,话语温柔,听得人心头发麻。
胡世荣神色如常,一直看着杜莎。杜莎用歇步蹲着,巴巴地看着胡世荣,等他唤自己起身。两个人一动不动,气氛更加凛冽。容辉趁机打量厅中诸人。
厅中坐着六个人,坐在左边首座的是个穿宝蓝底云纹直裰的青年,容辉虽只看到他的背影,但他右手举杯时,左手还握着一柄金鞘长剑,显然是个名剑客。
那剑客对面坐着个中年,眉似刀裁,面如冠玉。目光深邃,鼻梁高挺,本是一副绝好的面相。只是嘴唇细薄,嘴角上翘,显得既阴毒,又刻薄,让人进而远之。旁人停了杯去瞧杜莎,只有他眯着眼自斟自饮,不知在想什么?
“刻薄”中年旁边坐着个赤发汉子,双目圆瞪,直勾勾地盯着杜莎。笑容绽放,嘴唇开合,就像要吃人的狼。
容辉看着他心中冷笑:“好色之徒,安能与谋?”瞥眼看向他对面那金甲大汉,他每一片鳞甲上都嵌珍珠,当真是珠光宝气,甲胄辉煌。
“难道他就是这里的将军?将军也不会穿这样的铠甲吧!”容辉心中好笑,看向他身旁那个小个子。腰上扎着一圈金环,形状繁复,大小不一,一共十二个,像是个街头的手艺人。
“手艺人”对面也坐着个汉子,穿着麻布背心,目光炯炯,虎背熊腰。虽是普通人一个,却看得人最舒服。容辉凝神端瞧,仔细记忆厅中人物。过了半晌,发现杜莎脸色渐白,身子微微颤抖,才听胡世荣说:“先给诸位侠士倒一杯酒,再滚回去!”语声冷峻,不容置疑。
杜莎低头应是,站起身踉跄两步才站稳,然后从胡世荣开始,一直到麻衣大汉,依次斟上一盅酒,又深施一礼,转身撩帘出厅。容辉拉过游车,放好脚踏。待她上去,直接牵骡马出了寨门。
回程路上,月色正好,两个人却无话可说。回到“三里湾”,又听到营中传来更鼓。“咚——咚——咚——”三声闷响,到了三更天。杜莎下车敲门,待容辉拴好骡马,卸下马鞍,门才打开。
容辉径直走进正屋,杜莎随后跟上,又深施一礼,低头说:“公子,妾身尽力了!”
“我知道!”容辉回过头来,直接吩咐:“我在书房对付一宿,你也去歇了吧!你明天收拾半天,留个人看院子就行,下午启程回山!”想到这一晚的经历,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那两个男人终究是靠不住,不如好好养儿教女,让孩子博个前程,你以后也有个依靠。”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杜莎一愣,怔怔地望着容辉,片刻后回过神来,欣然应是。容辉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好生尴尬。硬是沉着脸,转身去了书房。却忍不住心中得意,半晌后才凝下心神,开始打坐调息。
杜莎又吩咐丫鬟:“明早卯正起床!”这才由值夜的丫鬟陪着睡下。
第二十三章 礼尚往来
翌日卯初刚过,两个丫鬟就开始起火烧水,服侍杜莎沐浴更衣。容辉借口“清晨采气”,一跃纵上屋顶,悄悄插好了那片陋瓦。杜莎在正屋里念册子,两个小丫鬟照着收拾箱笼。
一个叫露珠,一个叫雨珠,都是“良家子”出生。虽然刚刚留头,眉眼已生得十分清秀。加上活泼开朗,手脚机灵,做起事有模有样。小大人似的,憨态可掬。
杜莎留了车夫和她媳妇看院子,每月一两银子,又让车夫媳妇出去传话:“腊八交租,数额依旧!”车夫乐得合不拢嘴,主动上街雇车。
三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容辉只能坐在屋顶看热闹。眼见除了大件的木器带不走,小件的摆设穿用,满满装了十二个箱笼,不由抚额:“哥这哪里是做好事,分明是请祖宗归宁!”
中午时分,垂柳荫下,车夫媳妇在院中备下了一桌饭菜,与众人最后道别。杜莎望着空空荡荡的正屋,长长嘘了口气,心中却轻快了许多。
容辉吃过午饭,亲驾骡车,领着三辆双骡大车,直往东去。车行悠悠,刚过未初,就到了七驿镇。容辉见太阳正毒,不宜赶路,打算歇息一晚,明日清晨再进山。
三个车夫见时辰尚早,就劝容辉:“让骡马歇过这阵,申初启程,黄昏能到。我们在山上的客房歇一宿,明天早上去上炷头香,也好沾沾福气。”
容辉也想早些回山,于是给众人找了片树荫,自己顶着烈日,照单采购。除了潇娟要的“桃花笺”,其它的一应俱全,又给潇璇买了根衔银穗的凤头钗。那银穗是一簇极细的银丝,微风一吹,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分好看。最后找了家绣铺,给燕玲买多许多时新的花样子。
他整理好一众杂物,又回秋月酒楼喝了杯茶,偷偷在床底下扒出那二十两白银。又和萧老寒暄片刻后,时辰也快到了。于是抱着个大箩筐,回了车队。
众人申初启程,黄昏上山。杜莎找客房管事租了座“香客院”,众人暂时歇下。
容辉抱着一箩筐杂物,直接回了药房后院。先去食堂吃过晚饭,顺便打回热水,换了件细棉直裰。稍事梳洗,清出别人要的杂物后,就直接抱着箩筐去了潇雅轩。
潇娟高兴坏了,当场邀请容辉进院喝茶。容辉早就想进去瞧瞧,却被潇璇拦在门外:“去!没规没矩!”说着走出院门,直往外去。她戴了对蝶形耳坠,穿着留仙长裙,橙罗半臂,大袖绸衫,飘飘然如御风独行,姿态飘逸。
容辉笑着放下箩筐,转身跟上。出了太极门,才说起一路经历。两人边走边说,讲道胡世荣时,潇璇脸色阴沉,冷冷地说了句:“果然是她!”
容辉说进军营时,潇璇直夸他聪明。待说到宴上宾客,潇璇不住好笑,连连纠正:“那拿金剑的,是‘神剑门’掌门的公子,熊卓谕……”
话没说完,容辉捧腹大笑:“熊卓谕,熊捉鱼,这就是鱼和熊掌兼得?亏他老子想得出来!”
潇璇忍俊不禁,又恼她打断自己的话,抬手打了他一下,接着说:“神剑门以剑术起家,功法由外而内,绝学是‘无隐幻剑’,十分厉害。他门下出去的弟子,不是当镖师,就是当捕快,再就是给豪门大户当护院,交际极广。”
潇璇如数家珍,又说起那个长相“刻薄”的:“那是‘神风门’的掌门,徐乘风。他们以轻功见长,行事十分隐秘。他门下出去的,要么是‘夜过千家,日盗百户’小偷。要么是收钱卖命的杀手,最精锐的弟子多受雇天家,充当细作。”
接着说到那红发大汉:“那是‘九岭十八寨’的总瓢把子,人送绰号‘红眼狼’。除了‘敢拼敢杀不怕死,强买强卖讲道义’,也没别的本事。”
她嘻嘻一笑,接着说:“那个穿盔甲的,不是什么威武大将军,那是‘神盾门’的掌门,房嗣奕。他门中弟子都出生匠籍,最擅长制作甲胄、弓弩之类,专供京军。”
又是那蹩金环的:“他也不是街头耍把势的,那是制作机簧销器的大行家,‘神机门’的掌门,姬辨先生。他们家世代受供于天家,为‘尚功局?司制’。他门下弟子要么是能工巧匠,给‘尚功局’当差。要么是布置机关,制作暗器的高手。最后那个穿麻衣的,他才是营中‘百宰’。”
容辉恍然大悟:“原来你在和这么多人斗!”再也不好意思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只想赴汤蹈火,为她分忧。
潇璇面沉如水,悠悠呢喃:“自古士林外戚,势同水火。君王两相制衡,才能左右逢源。凭他一个三品指挥使,竟能请得动他们出面,莫非是天家的意思?……陈国两代国主都是靠外戚上位,莫非这位国主既想大婚,又想摆脱外戚,所以要先行打压?……朝廷上打不开局面,只好从我们这里入手!……若真若此,这任王后一定是‘良家子’!”
容辉见他自言自语,也只听出了个大概:“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一时也不好多问,只陪她悠悠慢走。潇璇神游物外,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接着问:“你继续说!”
容辉说了杜莎的事,潇璇一怔,侧头看了容辉半晌,才轻叹一声:“我也是想了结这桩往事,你既然如此安排,也算一个了断,明天带她来‘无量阁’见我吧!”
容辉心底松了口气,微笑答应。潇璇又调侃他:“想不到啊,你也会怜香惜玉。是不是看人家漂亮,动了心?”
容辉心里发麻,暗道不妙。他太了解潇璇了,问得越随意,其中越有心机,答不好又要大吵一场。心念电转,柔声说:“我是动了恻隐之心。”挤出这句话来,已淌下一身汗。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放手帕,拆出一枚银簪,柔声说:“我这一路,可都想着你!”
潇璇羞红了脸,轻声嗔他:“胡说什么?”抬手打了他一下。
一颗芳心跳动,两湾秋水含笑。容辉看着她的双眸,她就闭了双眼,不让他看。另一个怦然心动,双手发麻,颤巍巍给他插上银钗,已流下一头大汗,抬手就用手帕去擦。
潇璇睁眼看见,勃然大怒:“你找打!”抬手一掌,直拍容辉面门。
容辉本就紧张,眼见掌到,双足向前一点,身子一退丈许。一个不依不饶,非要揍他一顿。一个暗道“糊涂”,奋起反抗。拳来脚往,又拆解起来,月近中天才罢手。容辉又掏出那方手帕,递给潇璇擦汗,才算揭过这桩小节。
翌日早晨,药房归万荣和秦钦值班。容辉先去道谢:“有劳你们替我的班,这些东西拿去玩吧!”说着把一堆小物件分给他们。秦钦暗自惭愧,羞红脸说:“让师弟破费了。”
万荣兴致勃勃,当先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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