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少年清清淡淡的话语,让清元子身体僵硬,口中干涩,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突兀间,清元子脖颈一寒……
“道人,你试试。”
张原的声音就像他手中的剑,无声无色、寒透肺腑,字字落进苦脸道人的心坎中:“阴魂与利剑,孰快?”
烛光的映射下,将二人的身影投在一旁的白墙上,只见一人挺剑欲刺,一人看似作揖求饶,却随时会发出凶狠一击!
沉寂,持续了片刻。
白墙上的身影,也宛如一幅年代久远、失了颜色的壁画,永远定格在这一幕。
清元子缓缓放下双手,脊背挺直,只是一双清朗的眼神中也沾染了几丝苦意。
“奔袭千里,不知不觉间取人性命,阴魂快;近在咫尺,直面生死,利剑快。”
清元子叹了口气,知道连最后一搏的机会也没有,索性坦然地道:“少年人,你好本领啊。”
张原不为所动,面色依旧平淡,掌中长剑没有丝毫放松,漠然地注视着对方。
清元子微微苦笑:“少年人,贫道很有兴趣知道,你佛武同修,是怎么做到的?”
等待片刻,见到张原没有回答的意思,只好又开口道:“若是贫道愿意献出观中修行之法,可否就放过了他?以你天生资质,说不得能够三道同修,走出一条前人未有之路来,如何?”
武、道、佛三道同修,看似前景光明之极,说不得真如对方所言,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张原隐隐有所心动,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对广元子的杀意没有丝毫减少,仿佛一旦放过,便会种下无穷后患!
广元子……广元子……怎么在哪里听过这名号……
蓦然,张原身形一晃,绕过了清元子,跳跃着寒光的剑锋带着死亡地尖啸,在广元子惊惧狰狞的目光中,自喉部破肉而入,将其贯脑而死!
“嗬……嗬……我……真人!”最后,广元子捂着喉咙,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他伸出手掌抓捏着空气,仿佛要握紧那逝去的生机与未来的荣耀,随即双眼一凸,身死道消!
“你!!”清元子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
张原收回长剑,瞥了惊怒交集的清元子一眼,往门口走去。
“我道,我自求之!”
天边熹微的晨光中,远远传来一声鸡鸣。
第十九章 大考 一
冬寒渐退,春绿初萌。
在经过了三个多月的严霜后,沉寂已久的大魏王京渐渐复苏了那种人流如织、车马喧嚣的热火劲头,来自各地的行商、游学的士子,以及载着娇俏小娘、世家子弟的宝马香车,开始踏着未曾完全消融的积雪,兴致勃勃地穿梭于大街小巷。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段时间来,前往往生寺烧香许愿的人也特别多,重重叠叠的山路石梯上满是香客来往。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忽然一伙人从主干道中脱离出来,走向另一条较为偏僻狭窄的小路。
“大哥,听说这寺里边有个精通佛儒两家经义的‘佛秀才’,是不是真的啊?”一个眉清目秀,作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道。
另一个宛如世家公子模样的人微微一笑:“兴许佛气是沾了些,秀才却不一定了,这次若能通过大考,这绰号才当之无愧。”
清秀男子的谈兴颇浓,又道:“听说此人的佛法造诣已经不亚于方圆大师,却偏偏还是个未受戒的俗家弟子,这事儿可真是稀罕。”
“这世上奇人多……不过不入世家,终是草芥,僧道一流,实则与匠工等人无异,终归登不得大雅之堂。”
听见这话,清秀男子便有些不乐意,似乎对那未曾蒙面的“高僧”很有好感,抗声分辨:“人家不是准备参加大考了么?等一路考上去,谁还能轻视?”
气质轩昂的男子失笑道:“一路考上去就能出头么?你也太天真了。就算他考到进士,今后能做个七品县令就不错了,做到六品知府更是烧高香的福分。”
清秀男子有些不服气:“那朝中的王大人呢?他还不是寒门出身!”
听到这里,轩昂男子就有些沉默,顿了顿道:“王崇阳……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有些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的。”
那是父皇费尽心机,利用各世家相互角力之余,才提拔到三公之一、太尉这一职,也是三公中唯一属于父皇的人,你又怎么明白?
这二人身后有着七八个随从,个个气势沉凝,目光如虎,随时警惕地张望着四周,愈发显得二人的地位不凡。
众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一截,忽然眼前开阔,环境幽雅,一处溪流环绕的雅致小院就在不远处。
轩昂男子抬手一挥,一众随从便往四周散布开来,似松实密地防守中间二人。
往小院门口处走进几步,这男子抬声喝道:“久慕阁下声名,在下魏定一,携舍弟特来拜访,还请不吝一见。”
过不多时,一人推开门扉,一身黑衣黑裳,颇显陈旧,还打了几个补丁在上面,但目光沉静,文质中带着几分出尘之气。
后面的清秀男子捂了捂嘴巴,显得非常意外,没想到这传言中堪比高僧的大德是如此年轻。
张原拱了拱手:“若是求医治疾,请往寺庙一行,在下大考在即,无暇分神。”
这个叫魏定一的轩昂男子笑道:“在下并非求治疾疫,只是听闻阁下经义了得,特来请教一二。”
顿了顿又道:“二人印证磋磨,总好过一人闷头苦读,阁下认为呢?”
张原往四周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身体往旁边让了一步:“请。”
魏定一二人走进屋中,只见里面铺设至简,没有多余一丝一毫的装饰,显出一种古拙之雅来。
并且整间屋子中,隐隐透着一股竹子的清香与纸墨的油香,给人清神醒脑的感觉,丝毫没有寺院中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檀香味。
“兄台至雅,怡然自得啊!”魏定一感叹道。
张原神色平静:“谈不上什么雅不雅,随心所欲罢了。”
魏定一点点头,目中有些赞赏:“随心所欲而不越矩,更贵在如此雅情,先生已是难得。”
不知不觉中已是换了尊称。
二人随口讨论了几句儒学经义上的问题,站在魏定一身后那名清秀的男子一直滴溜溜地注视着张原,大眼中满是好奇,忽然插话进来道:“听说兄台善相人,知吉凶祸福,不知是真是假?”
张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过愚夫愚妇,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
这几个月来,王京中受不了严冬酷寒的灾民极多,积雪压蹋房屋之事时有发生,其中不乏冻死冻伤者,佛道二门在朝廷一纸令谕之下,也出人出力,参与救治。已经触摸到“住持”门槛的张原自然也活跃其中。
由于他观察入微,又有着不凡的武道修为、耳目聪敏,使得很多时候,都是他出面告诫旁人此处房屋即将垮塌、或者何处仍然埋有伤者,不知挽救了多少平民。
这一传十,十传百,真相就在传递的过程中变了味,或是被救者的感激使然,硬生生把他捧成了能够未卜先知的高僧大德,从而名声大振。
魏定一瞪了身后男子一眼,无奈地道:“舍弟无状,还请兄台见谅。”
清秀男子撇了撇嘴,心中却想到,下次能够出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索性心下一横,耍着赖道:“张大师,就给我相上一面吧,就说……就说婚姻嫁娶之事。”
张原拿眼一扫,见这男子声音尖细,嘴上无须,喉中无骨,上身被什么束得紧紧的,显得衣衫宽松,胸部位置又有些微微鼓起,明显是个女子,却不知道为何女扮男装。
大魏风气,比之前朝而言已经开放许多,女子抛头露面是家常便饭,并不为人忌讳,却不知此女为何乔装出行。
心中微微一晒,便说道:“你阴气有余,阳气不足,以后想要找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极难,倒不如寻个男子执手,日后生儿育女,可得永年。”
“真准!”清秀男子神情娇憨地拍了拍手,随即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心中反应了过来,马上脸红过耳,嗔怒地望了张原一眼,拉着魏定一逃也似的离开了。
魏定一苦笑着拱了拱手,匆忙间道了一声告辞,就被拉拽着走出房门。
“什么高僧大德,尽说些入不了耳朵的怪话,哼!坏死了!”魏云水抓起一团正在消融的积雪,捂了捂发烧的脸颊,水汪汪的大眼中满是羞涩。
春天来了。
第二十章 大考 二
“报!张原已经动身下山。”
“报!张原离贡院还有三十里路!”
相国府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汇报着监视对象的动态。
张轩忍不住起身:“母亲,还不派人阻拦吗?”
“沉住气,急什么?”司马夫人睁开眼睛,神态中有些烦躁,“左右不过一个秀才,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你以为为娘不想阻拦吗?那贱种的声名,已经在那些黔首庶民间传开了。阻他赴考容易,处理后面的事情就麻烦了啊。三万寒门士子齐聚王京,若是被人鼓噪起来,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让那竖子的名声更加响亮!”
张轩不甘地眯了眯眼,目中跳动着算计的邪火:“母亲,不如这样……。”
司马夫人眼中一亮,横了他一眼:“你还真想得出,拿为娘当幌子!”
“这是阳谋,我倒要瞧瞧那贱种如何应对!”
……
卯时之初,天色依旧一片黑沉,张原从塌上起来,在院中练了一会“禅剑”,这才背着包袱往山下走去。
所谓禅剑,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一种习剑之法。持剑之人重意不重招,重收不重出,与其说是练法,不如说是养法。养心、养意、养剑,使得自己愈见本心,澄澈无垢,在对敌激斗之时,才会更加冷静理智,同时也使得无相摧魂剑更加圆融精进。
此时,天色依旧黑暗,山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初春的时节,拂过人体的山风仿佛能冻人骨髓。
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幽深而空远。行走其中的黑袍少年,踏着地上枯萎的落叶坚定地往前走着,就像他未来漫长的人生中,遇到的许多人和事一样,也不曾让他稍停一步。
无非是剑与血,聚和散。
刚刚走入城中,张原便觉得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满了各条巷道,各自提着灯笼,在夜色中星星点点,从巷道汇入街道,又从街道涌向贯穿整个王京洛邑的两条通衢大街,最后,向着贡院的方向行去。
这些,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子,振兴家门和出人头地的双重愿望驱使着他们,不惜跨越了千山万水,寄望于百里取一的科举大考。
大魏科举,为了防止地方世家上下其手,挤兑寒门士子,在太宗在位时就统一在王京洛邑举行。
地方士子,则由官员处领取官印文书,以此为准考凭证,然后上京赴考。
因此,三万士子陆续赶赴洛邑,全部在这一个初春的黎明,不约而同的汇集起来,朝着那决定命运的地方赶去。
只是三万之数看似极多,于整个天下而言却又是极少了。从这可以分析出,地方官员的职务已被世家把持到何等地步。
科举的内容,一共有三试。
第一关:明经试。这一关考的是儒家经义,史书万卷。也俗称常识考试,士子只要肯下苦功,长年累月的阅读记诵,通常都能考过。这一关过了就是秀才,有着担任地方吏员的资格。
第二关,策问试。这一关便要考士子的实际行政能力,并涵盖了多方面的领域,这要有着一定阅历、有着自己见识和认知的士子才能过关,而不是只知闭门不出,一味死读就能蒙混过去。
第三关,殿试。到了这一步就是皇帝亲选人才了,留京还是分驻地方,重点栽培还是一般人才,就全看这一场。总的说来,进入这一关的士子只有高下之分,不再有黜落的危险。
贡院在洛邑城西,占据了好大一片地势。此刻贡院门口,六扇大门全部打开,一队队长龙排得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然而随时有新到的士子试图挤进队伍,造成不大不小的混乱,但马上被巡逻的甲士押着丢了出来,只能灰溜溜的重新爬起来,乖乖的排到最后去。
上千装备齐整的甲士里里外外的守着,保证了科举的秩序和顺利,然而即便如此,张原仍看到队伍的最前方,不知为何造成了一阵混乱,久久未曾平息。
“你这给脸不要脸贱民!对,说的就是你!”一个贵介公子模样的人咧嘴冷笑着,拍了拍那个士子的脸,“大爷看你排到最前面,就要了你的位置,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明白吗?”
“你说你……竟然拒绝大爷我?很没面子的知不知道?”
“啪啪!”一边说着,他又朝那士子扇了两耳光。
那士子气得脸色涨红,无奈被两个健壮的仆人死死按着,分毫动弹不得。
一旁围观的士子虽然人人激愤,但看到这公子身侧环绕着数名武士,人人垮着腰刀,朝这边虎视眈眈,便无人敢有所动作。
正喧嚣间,一个绿袍官员走了过来,皱眉道:“怎么回事?闹成这般模样,还要不要体统了?”
贵介公子笑了笑,目光转向这官员身上,走了几步靠近过去,唾沫都喷到对方脸上,“本公子司马广,家父司马温,你有意见么?”
“哼!”绿袍官员脸色一青,马上转身走开。
“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司马广仰天大笑,眼泪都笑出来,手指点了点周围的士子:“你们这些贱民,就是天生的贱骨头!”
“现在本公子排第一名!我不进门,谁敢进去??”
贡院大门口,当着众多监督官员和甲士的面,司马广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放声狂笑着,他就喜欢别人恨得想咬他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这时,队伍的后方,一个鬼鬼祟祟,仆人打扮的男子正悄悄向张原靠近,待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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