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岳说道:“前段时日,在国师的请求下,陈芝云命千余白衣军,往西而行,不久之后,国师府也聚集了一批人,跟随白衣军而去,一路朝着西方。”
邓隐沉吟道:“上千白衣军西行,此事我早有耳闻,但国师府也派人去,是为什么?”
白岳面色古怪,道:“狩猎。”
邓隐略微一怔,道:“狩猎?”
白岳是修道人,对于那头麋鹿,也有几分了解,但是与邓隐,倒是不易解释,也就只是答道:“据传有头麋鹿,象征着天下气运,国师占卜得卦,据说得此鹿者,能得天下。”
“荒谬!”
邓隐哼了一声,道:“能得天下,是要靠精兵良将,是要靠战场杀敌,只是一头鹿,就敢说是能得天下?这国师府的国师,真是愚弄天下,满口胡说八道!”
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他见识过无数腥风血雨,战场杀戮。
在他眼中,只有精兵良将,才能征战天下。
一头麋鹿,就敢说能定天下?
荒谬至极!
“你继续盯着,我……”
邓隐言语才落,忽然外边有声音传来。
无论是邓隐还是白岳,都是武艺高深之人,那脚步声还在府外,他们便已听见。
二人对视一眼。
邓隐略微挥手。
白岳会意,退往后院。
过了片刻,才听声音传来。
来的是宫中的太监,传的是梁帝手谕。
……
邓隐授意管家,给那太监赏了十两银子,这里便静了下来。
“果然,陈芝云还是不能死。”
邓隐微微仰首,不知是何神色。
这些年间,他与陈芝云明争暗斗无数,生恐陈芝云夺走了他手中的兵权,也生恐陈芝云掩盖了他的名声,甚至在后世史书的记载上,也只有陈芝云,而不见邓隐。
邓隐看重名声,看重权势,在数十年间,也将陈芝云视为大敌,时常想过该如何打压陈芝云。
但回想以往,对于诛杀陈芝云一事,邓隐倒是极少考虑。
因为他心中知道,陈芝云比自身更为厉害。
无论是练兵还是用兵,陈芝云都堪称举世无双。
这才是梁国第一名将。
这才是梁国真正最不可缺少的人物。
尽管当初的太子,如今的梁帝,一直对他邓隐十分器重,但他也知道,这是因为当初太子没能招揽陈芝云,便只好任命自己。
邓隐往常本是十分不服。
但如今想法已然不同。
攻破蜀国之后,他必将名留青史。
而北方元蒙,虎视眈眈,郭仲堪无敌之势,横扫天下……尽管心中有着倔强,但年已老迈的邓隐,依然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半不是郭仲堪的敌手。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难免有些惶然不安。
这位老将怕的是败在郭仲堪手下,葬送了梁国,葬送了无数将士的性命,也生怕晚节不保,后世史书上,留一个误国之名。
邓隐心知自身已是老迈,也知陈芝云接掌兵权,必定更好,所以他这次力保陈芝云,不敢让梁帝诛杀了他。
但梁帝真正传来旨意,释放陈芝云,却让他心中十分苦涩。
“老夫行军打仗数十年……”
邓隐闭上双目,道:“终究不如陈芝云。”
正因为他不如陈芝云,因此他害怕梁国没有陈芝云。
也因为他不如陈芝云,因此梁帝也害怕梁国没有陈芝云。
没有了陈芝云,只剩邓隐这老将。
可无论是梁帝,还是梁国文武百官,又或是市井百姓,甚至是元蒙那边,都没有人认为,邓隐能够抵住郭仲堪。
就连邓隐本身,都有着这样惶然的想法。
但这些时日,他一直不去细想。
可如今真正直面这个想法,这一员老将,心中已是充满了涩然之感。
……
良久,邓隐心绪才有恢复,召来了后方的白岳。
白岳见得这位老将,忽然一愕。
不过片刻不见,邓隐比之于先前,判若两人。
眼前的邓隐,已无半点锋芒,显得万分颓丧,看他眼神浑浊,举止无力,竟像是市井之间那些寻常老者。
随着岁月的磨练,邓隐早已没有了当年那些豪情壮志,而经过这一次看清,他也失去了最后一点锋锐。
既然不如陈芝云。
那便放了陈芝云。
“这是皇上的手谕。”
邓隐从怀中又掏出一物,道:“这是我的令牌。”
白岳双手接过,略带疑惑,道:“这是?”
邓隐说道:“陈芝云关押在地牢,但因为他身份不凡,又是白衣军主帅,生恐出错,我早已暗中将之转移,并在周边留下八百精兵……此次皇上要释放陈芝云,你携信物前去,放了罢。”
他声音低沉,显得无力。
白岳略有错愕,然后也大约明白了邓隐何以如此颓丧。
是因为梁帝不敢放下陈芝云。
是因为梁国放不下陈芝云。
是因为邓隐比不得陈芝云。
“去罢……”
章八六八 陈芝云
离了大将军府。
白岳马不停蹄赶去。
关押陈芝云的地方,守卫森严,且十分隐秘。
白岳执信物而来,过了关隘,从牢狱中提出了陈芝云。
“来得慢了些。”
这位白衣军的主帅,尽管被关押了几日,但依然没有半分颓丧之色,尽管衣着显得脏乱,尽管脸色稍有苍白,但他眉宇微扬,仍是令人为之心震。
白岳躬身施了一礼,道:“大将军得了皇上手谕,便命属下即刻赶来,未敢停留。”
陈芝云缓缓道:“皇上考虑得久了些。”
白岳微微一笑,从身边人手中接过钥匙,往前走去。
……
临东。
齐师正与白氏祖又是一番商谈。
但不知为何,齐师正回来之后,只觉白氏祖这一场谈话,似乎极为刻意。
两位仙家,谈论一个时辰之多,此刻细细想来,似乎什么也没有谈过,纯粹是为了谈话而谈话。
齐师正眉宇紧皱,似乎觉得忽略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道:“齐先生可在?”
齐师正目光一紧,顿时凝重。
……
白府深处。
祠堂之内。
最高的灵位,已是空悬。
而在祠堂之内,有一人负手而立,浑身笼罩在白色迷雾当中,朦胧难测,神秘万分。
一眼望去,此人宛如青年,然而又似壮年,时而又觉是暮年老者。
他气息氤氲,在人间之内,无人看透。
此人已经超脱人间之上。
白氏之中,有此修为的,唯有那位白氏先祖,得道千年的人物。
“是时候了。”
他微微挥手,低沉道:“白氏布局天下,尽被天杀真君这变数所乱,但眼下封神事毕,陈芝云至此,该是到头了……这一场功德,终究要归白某。”
他那手挥落下来,轨迹悠然,浑然天成。
……
南梁。
白岳取过钥匙,插在钥匙孔中,正要转动,将这枷锁取下,将陈芝云请出牢狱外。
然而就在这时,他震了一下。
在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诛杀陈芝云!
这是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念头,仿佛天性一般。
顷刻之间,白岳眼神茫然。
饶是他修成阴神,也无法抵御。
……
三危之山。
洞天福地。
清原冷哼出声,道:“原来如此!”
在之前诸圣推算的封神局面下,陈芝云的命数,大约只到这个时候,便要终结。
而如今自己这变数下来,混乱了天机,一切都在变化,陈芝云的命数已经没有了定数。
然而,如今各方都已有意提早完结封神之事,那么诛杀陈芝云,便是提前结束封神事的手法之一,待事后功德加身,也足可算是一场。
白氏祖此前命临东白氏的后人,布局天下,但多是被清原影响,人间剧变,布置尽数崩毁。
而如今陈芝云这一场功德,是白氏祖施法,通过白岳,诛杀陈芝云!
“老贼……”清原沉声道:“他可不是你的血脉了!”
白岳是临东白氏的后人。
白氏祖要以他血脉为源头,操纵白岳行事,自然不难。
然而,如今的白岳,早已非是血肉之躯,而是清原神符所化,身上已经没有了临东白氏的血脉。
白氏祖就算尽力,也只能影响白岳的心神,就如同古苍被山魈先祖血脉所影响一样,但这种影响,终究是十分细微。
“莫说是影响细微,就算你能彻底操纵白岳,那又如何?”
“这具身子,我要掌控,白岳也只是傀儡罢了。”
“白氏,你终究失算了。”
清原眸光一凝。
他曲指一点,道:“落!”
……
临东。
白氏祠堂之中。
那笼罩在迷雾当中的仙家,陡然一震。
白茫茫的雾气,刹那间仿佛散去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
白氏祖惊骇出声。
下一刻,他明白了来龙去脉,喝道:“清原!你敢坏本座大事!”
顷刻之间,仙家气息,震荡不已。
白氏千年祖祠,在眨眼之间,毁于一旦。
而同在临东之内的齐师正,也立时察觉了几分变化,他先是错愕,旋即瞳孔一缩,喝道:“白老,你敢欺我在此,暗中诛杀陈芝云?”
这位先秦山海界的大弟子,惊怒交加。
他毕竟也是有着仙家道果的人物,一步迈出,便来到了白氏祖跟前。
两人相互面对。
气势滔滔。
……
南梁牢狱之中。
白岳松开了钥匙,踏步,握拳,内劲迸发。
嘭!
陈芝云闷哼一声,嘴角溢血,退了数步,倒了下去。
他看着白岳,目光显得十分沉静。
“什么人?”
“临东白氏族人。”
“很好。”
“上路罢。”
白岳除却是修道人外,还是内劲高手,近在咫尺,他以内劲来杀陈芝云,不过翻掌之间。
只在适才那一掌,便已震碎了这位白衣军主帅的脏腑。
这里陡然寂静了一下。
然后满是哗然。
守卫的精兵、原先的狱卒,尽数杀了上来。
白岳依然没有收手,朝前而去。
……
三危之山。
洞天福地。
清原接过了白岳这具身躯的掌控之权,破去了白氏祖的布置。
看着死去的陈芝云,不知怎地,心绪忽地低沉下来。
或许陈芝云对他这天杀真君十分陌生,但他对于陈芝云,却并不陌生。
这位白衣军的主帅,这位名震天下的名将,就在这座牢狱之中,在白岳手中,如此轻描淡写地死去了。
他名震天下。
他练兵有方。
他用兵如神。
他数次以几千兵将,击溃数十万大军阵势,扬名天下。
但他终究是**凡胎,血肉之躯,在白岳手中,轻易丧命。
清原心中忽然有种荒谬之感。
好像是一座巨大的船只,经历过无穷风浪,却在小沟里翻倒沉没,从此消失无踪。
“陈芝云当真是死了。”
清原闭上眼睛,低声道:“他当真是气数已尽了……那么郭仲堪呢?”
他睁开眼睛,眼中闪过淡白色的光芒,炽烈到了极点。
封神的局势,即将落下了。
他细数过来,自己也将直面生死了。
他摊开手来,只见五色光华闪烁,旋即化为阴阳二色。
“来罢。”
章八六九 郭仲堪【上】
白衣军主帅陈芝云,于牢狱之中,被邓隐麾下大将所杀。
此事传开,天下皆惊。
朝野震荡,市井哗然,尤其是在军中,动静之大,几乎难以用军规压住。
天下之间,猜测无数。
梁帝与陈芝云不合,登基之后,诛杀陈芝云?
又或是邓隐忌惮陈芝云,生恐自家大将军位被夺,故而刺杀陈芝云?
又或是其他各方奸细,出手杀掉了这位名将?
无数的猜测,无数的质疑,充斥在整个梁国。
然而在这个时候,涉及朝堂大事,无论是谁,也都只能在暗地里质疑,而不敢摆到明面上。
只有一些朝堂上的老臣,顾念着陈芝云的功劳,顾念着陈芝云的本事,痛哭流涕,哀伤难当。
便是梁帝本身,也在这两日间,显得万分颓丧。
邓隐屡次拜见,皆被拒在皇宫之外。
然而就在这一日,白衣军产生动荡,几乎哗然兵变。
陈芝云一人之命,牵扯到了整个梁国的动荡。
但无论此时此刻的动荡,是如何的混乱,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那位身经百战,而战无不胜的名将,便在前一日,在阴暗的牢狱之中,死得无声无息。
……
消息压制不住,世间皆知。
无论是北方,还是西方。
当元蒙得知此事时,无不欢欣雀跃。
而白晓等人,也在得知这个震撼消息的这日,被元蒙大军围杀。
消息传至郭仲堪帐下。
这位号称神将的武圣,良久无言。
他与陈芝云几乎齐名,在世间都是用兵如神的人物,征战一生,未逢败绩。
真正的区别在于,他是武道大宗师,纵横战场无敌的武圣,而陈芝云只是儒将,文人书生,甚至只能说是军师类的人物。
郭仲堪本以为,未来不久,这位儒将必定与他会有极为精彩的交手,极可能会是他这一生在战场上最大的敌手……他们之间的争斗,或许会是极为长久,极为艰难。
然而,消息传来,那位白衣军主帅,不是悲壮激烈地战死沙场,而是在牢狱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只是在死后,才掀起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波涛。
“可怜,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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