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王老夫子突然清醒过来,一把就挣脱了他的搀扶,还连连吩咐:“快,快请聂家小姐上座,上客间座,上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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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曲化蝶诉情殇
王老夫子所说的客间座,其实就是王琼英在四宜斋的专用房间。
她每次到四宜斋找新书,免不得要待上一时半会,身为王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是不可能与那些穷书生一起在外面打成一片,挤出臭汗挤出热浪来。
专用间安在后院里最僻静的一个宽敞的所在,构造独特,装饰典雅。
从外间的硬板凳到里间的椅子,再到王琼英的专用房间的软塌,规格待遇一层递进一层。
就连茶水也被换掉,茶具是名贵通透的琉璃盏,茶是上好的茅山小雀舌,那一盏宛如山水图一般的茶水送上来,还没还没喝呢,就已经香气四溢,透人心脾。
上次聂小倩在这里待过一次,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能是碍于老脸,王老夫子请聂小倩上座之后,只是捧着那一幅对联在外间装模作样的仔细研究品味,让王洵跑腿伺候。
王洵这些年在四宜斋是伺候客人,伺候王老夫子,是伺候惯了的,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当跑完腿下来,心中不解,就很想问上王老夫子那么一句:“对聂家小姐,夫子何以这般前倨后恭?”
然而他终究是个小伙计,没敢当面问出来,只暗地里腹议了一下。
堤哒堤哒的,马蹄声在店门口响起。
王洵听到看见了二话不说连忙赶了过去,接过缰绳。
王琼英从马上下来,风一般就进了店里,留下一阵袭人的香气,让王洵有些发晕。
店里正端坐着品读对联的王老夫子,听到王琼英闹出来的这么一大动静,眼皮子微抬。
他心里清楚,是王洵找人通知到王家大宅那边,王琼英知道她的小倩姐姐到了四宜斋,甚至等不及走路过来,就骑了八少爷的马匆匆赶了过来。
“九姑娘。”
虎死不倒架,读书人自然要维持读书人的风骨,王老夫子虽然屡试不中,但风骨尤其高古,所以他没有低声下气的凑上前去,而是道了三个字,算是打招呼。
毕竟是店主的大小姐,看见了硬是当作没见,未免太过无礼。
“夫子。”
王琼英也是知道王老夫子的性子的,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上次的本子的事,因为花了一大笔银子,耿耿于怀都不知道了多久,直到后来大卖,才稍稍露出了点好脸色。
可偏偏这王老夫子又是王家里的老人,年岁资格高到连父亲见到了也要问候上一句的,所以她也不得不忍着不耐,叫了一声。
“聂家姐姐呢,不是到铺子里来了吗?”王琼英在店里环视一眼,没看到聂小倩。
“在后面。”王老夫子指了指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王琼英点点头,她来之前是有点担心夫子会因为看聂小倩不顺眼,从而把聂小倩凉在外面,被寒风吹的。
“哼,老冬烘,这番倒是长眼神,晓得小倩姐姐是个有才学的奇女子。”
她在心里哼了一句,迈着轻盈的小碎步就往后院走去。
跨过门槛,果然看见那客间里打着明灯,门也是虚掩着的,淡淡熏香若有若无的往鼻子前缭过。
王琼英也不知怎地,就是看这位小倩姐与别个不同,上次才见面,不过谈今论古分韵联诗了一会,就觉得议论相合,情意相投,好像是上辈子带来的熟悉一般,以姐妹相称开来。
想到好不容易有了可以亲近的,谈得来的伴儿,却好长时间没有见面,让她日日都是想念,偏生忘了问住所,想要见都见不着,时间久,心中就积了些怨气。
所以人还未进去,声音就先进去了:“姐姐好狠的心,一个月都不曾到妹妹这边走动,让妹妹好生想念。”
正在屋子里继续琢磨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对阴魂大有好处的未知名粒子的聂小倩,听了声音,接着见到王琼英轻嗔薄怒而来,嗔怪里一开口就先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软糯软糯的,听在耳里让她感觉分外有些吃不消。
聂小倩不得不未语先笑,举手投降:“是姐姐的不是,在这里给妹妹陪个罪。”
解释就是掩饰,她索性就没有解释,干脆利落给道了个歉。
这不,她这一柔声道歉,王琼英就无法再嗔怒下去了。
王琼英问过聂小倩的近况,说了会体己话,然后想起王老夫子的前倨后恭,好奇之下问了聂小倩,想要知道聂小倩究竟做了什么,让王老夫子那等顽固不化的老冬烘都能顺了下来。
聂小倩随即说了写对联的事情。
王琼英毕竟年少,未能如王老夫子那般深刻的体会到那幅对联的道理,不过聂小倩姐姐,身为妹妹,姐姐能有这如此大才,自然是哼哼得几声,与荣有焉的说道:“对那等老顽固,就是要用真正的才学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方能老实下来。”
聂小倩不禁莞尔一笑,王琼英人前颐指气使,大小姐脾气十足,在她面前往往往流露出少女活泼调皮的一面。
王琼英调侃了王老夫子一句,转眼,视线落在了聂小倩的竹篮子上。
聂小倩注意到她眼神里炙热的目光,当即笑道:“看来琼英妹妹想念姐姐的话是假,想念姐姐手里的文稿才是真。”
“王琼英对姐姐是日思夜想,顺便想一想姐姐所写的本子。”王琼英狡黠一笑答道,那边,手就伸到竹篮子里去了。
聂小倩写的这一部小说,时间上花费更大,所以王琼英取出来的是一叠比《上错花轿嫁对郎》还要厚上许多的文稿。而第一张,赫然只有“梁祝”两个秀逸的大字。
“姐姐这本子里的梁祝,可是说的义妇冢,地裂、入坟、化蝶的故事?”
王琼英是个喜欢看小说听故事的,梁祝是民间流传了上千年的传说,虽不至于家喻户晓,却也很多人都知道,而且早在明以前就有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剧出现,叫《祝英台死嫁梁山伯》。
她一看到“梁祝”二字,很容易就联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上去。
“是的。”聂小倩点头答道。
她再一次从情字着笔,继续谱写凄艳绝美的爱情恋歌。
上一部的《上错花轿嫁对郎》是开拓,这一次的《梁祝》是巩固,路子是绝对清晰的。
《祝英台死嫁梁山伯》在她的记忆中也是有的,只不过这一出戏剧,情节比较简单松散,与时下的词话小说都是大同小异的一个模式,有很大的时代局限性。
所以脑中装有无数梁山伯与祝英台各种版本故事的聂小倩,对推陈出新,重新演绎,敷衍出更加丰满动人的梁祝传说,是抱有十足信心的。
港台版的,在梁祝的悲剧来临之前,恶搞成分太重,偏向轻喜剧化,模式太过超前,虽有可取之处,但恐怕很难为这个时代的“古人”所接受,所以聂小倩并没有从中撷取太多,她拿来最多的是何董电视剧版的。
这一版旧瓶装新酒,用现代化的语言来说就是,既传统又不失先进性。
英台求学有志量,女扮男装入书院。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一曲化蝶诉离殇,凄婉千秋成绝唱。
都道是生死苦恋,这便是梁祝情缘。
王琼英阅读文稿,看到抬头这带有严重剧透感的行文诗,没有抱怨,因为这本就是一出众所周知的悲剧。
聂小倩写的这一部《梁祝》,前大半部是清新淡雅的,只有到后面才会出现凄美委婉。当然,即便是清新淡雅也有于无声处之惊雷,波澜起伏,才有看头。
凄美委婉,梁山伯的深情,祝英台的坚贞,自然是动人情殇,让这个亘古传扬的爱情故事既超凡脱俗又令人信服。
第十六章 旧词新作有遗风
王琼英发现,从《上错花轿嫁对郎》,到这部《梁祝》,都有令人钦佩的女子。
不过这《梁祝》中的祝英台,能为了负笈游学,女扮男装,有李玉湖的豪爽;云鬓花颜,聪明才辩,有杜冰雁的清心玉映,闺房之秀。
说白了,就是李玉湖和杜冰雁的优秀部分的综合体。
王琼英并不知道有一位大师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在看书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从书中研究自己,不是在书中发现自己,就是从中书控制自己,改变自己。
王琼英看《梁祝》,越看就越是与我心有戚戚焉,感觉这祝英台,与自己暗暗相合。
而且聂小倩写《梁祝》,有了《上错花轿嫁对郎》的经验,字斟句酌之下,写得更加的缠绵悱恻,动人心扉,正符合王琼英这种有壮怀激烈的怀春少女心的女孩观看。
王琼英开读,感觉此中字字珠玑,句句经典,段段精辟,章章绝伦,便一发不可收拾,常常午夜梦回,起来挑灯夜读到天明,把伺候她的丫鬟抱琴折磨得眼抱黑圈,整日里与周公打架。
“姐姐大才,妙笔生花,把《梁祝》写得如此凄怨哀绝,令人不忍卒读。其词则意味深长,其句则耐人寻味,读来余韵无穷,虽非韶乐,读罢,却有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
刚好这个时候,王琼英的老师,金陵大名士徐慎徐清安先生应邀上京,路过郭北县,她身为学生,有《梁祝》这般令自己为之绝倒的好本子,哪还不献宝一样,把《梁祝》呈了上去,请老师评鉴。
徐慎英才天纵,十五岁就有了远播大明二十六省的文名,就连曾经的翰林学士诸葛卧龙都曾经说他大才般般,有宰相之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名士。
只不过运来铁如金,运去金似铁,徐大名士祖坟老冒黑烟,有点儿时运不济,屡试不中。
不中,就无法凭着正经的途径步入官场,如果不甘心当个刀笔吏,就只能通过当幕僚培植声望,用水磨的功夫,看有没有机会踏入宦途。
他这番进京,就是去给一名高官当幕僚的。
像他这样总是考不中的大名士,胸中块垒长年累月的淤积无法消除,自然会憋出点儿小毛病,例如性狷狂,眼高于顶,常作白眼看青天的姿态,目无余子。
或许他第一次第二次科考失败,只是佯狂,以展示自己的潇洒高远,不把功名放在心上。
然而随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渐渐的,就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了。
这样一个大才子,面对在弟子中远远排不上名,只因逢年过节有丰厚孝敬送上,才让他记住了的女弟子,呈送上来的词话本子,当时点头,回头就放到了一边忘记,和郭北县那些仰慕他的文名,在倚翠楼宴请他的文人墨客一起醉生梦死去了。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大名士,夜宿青楼酒醉难醒,直到日上三竿,被一曲新词唱醒。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徐慎被唱曲之声吵醒并没有恼怒,反而是被这一曲新词给吸引了,当即听词曲凝思,只觉这词写得哀感顽艳,格高韵远,有南唐二主之风。
南唐二主,指的中主李璟,后主李煜。
而且他越琢磨,越是觉得这词挚意深情,有道不尽的凄美,说不完的清灵。
例如其中的几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以月喻人,感世事难圆之隐恨,苏子苏东坡也曾有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然而这一阕词里面的以月喻人,或许较苏子之豁达稍逊,深情却在其上,可谓是各得其所,难分轩轾。
徐慎思虑过后,心生欢喜,把伺候的人唤过来,问了一问:“这首曲子的词是谁写的?”
伺候的那人听了微微一愣,随即恭敬答道:“禀先生的话,此词为聂小倩聂大家所作。”
“聂小倩,聂大家,这是谁,莫非是词林新近的后起之秀?”徐慎不由疑惑道,又隐隐约约似乎从哪里听过聂小倩这么一个姓名。
原来聂小倩为了《梁祝》更加精细,更加有传唱的价值,从后世的大词人纳兰性德那里再创造过来了不少契合文体的词作。
纳兰性德的词,不做作,无雕饰,真切清新隽秀,感人至深,人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所以《梁祝》是一经刻印,便在短短两三日之间传遍了县城南北,传到了读书识字的小门大户家少女们的香闺里。而县城各大青楼勾栏,也是习惯性的把其中的好词谱成曲子,准备传唱。
“回先生的话,聂大家曾写词话《上错花轿嫁对郎》,今日新出《梁祝》,此阕《蝶恋花》乃《梁祝》中的新词。”那人听得徐大名士的疑惑之语,先是在心里笑得一笑,才忍着澎湃的笑意答道。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由此可窥,与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传闻,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慎不知道底下的人在暗地里腹议自己,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女学生其实昨天给自己推荐过这《梁祝》,可自己因为傲慢而弃之如敝履,顿时有点后悔的说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今天我徐慎以词话为小道取书,一叶障目,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
自嘲完毕,徐慎连洗漱也没有进行,就唤那人拿过来一本《梁祝》,乘兴读了起来。
读了其中的好词,正该趁热阅其全文。
徐慎有过目不忘之能,读书奇快,不消半个时辰,一本《梁祝》已然读完,并完全记在了心里。
可读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慨然叹道道:“骚情古调,旧词新唱,昔《晋书·孙绰传》,‘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如今聂小倩之词,掷地,当作珠玉之声。”
晋朝时期,孙兴公写成《天台赋》,拿给范荣期看说:“你试着把它扔在地上,会发出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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