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腰间别着一个竹筒水壶,手里拿着一根钓竿,一身泥泞,神色焦急,脸颊上有泪水冲出来的两道小泥沟,显然是伤心哭过的。
聂小倩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这种时候,闯到这片吃人魔窟的,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种好汉的小家伙。
但她又不得不想起一句诗,忍不住用来喝彩一番:正太生来胆气豪;腰横竹筒没带刀。
小男孩似乎也没想到能在这片杳无人迹的荒郊野林里遇见一位漂亮得,只有到庙里才能看到的姐姐。
他神情有些激动,有些怯怯,涕泪四流时,终于是鼓起勇气跌跌撞撞,走到了亭前,神态有些拘谨,声音有些沙哑的问道:“神仙姐姐,你看见我家阿黄了吗?”
“你家阿黄?”聂小倩脑中浮现某条大黄狗。
“一头黄牛。”小男孩紧张起来,双手一个劲比着,不断强调他家阿黄的体貌特征,“尾巴的毛被剪掉了一截,很好认的老黄牛。”
“原来阿黄是一头黄牛啊。”聂小倩点点头,同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小男孩能够看得见没有显形的自己,大概是眼睛沾染过牛的眼泪。
“是的,神仙姐姐,你看见了吗?”小男孩有些黯然的眼神亮起来,充满了期待。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啊,怎么跑到这边来寻牛?”
“我娘唤我叫平安,家住在山那边,叫稻香村,姐姐没看到我家阿黄吗?”小男孩很是着急。
原来深秋时分,百草枯槁,这位叫平安的牧童只能把牛往深山里赶,赶在寒冬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让牛长多点膘,好熬过腊月。可能是孩子调皮玩心重,没注意让给牛走丢了。
牛是一家之宝,他怕回去受责骂,只能跟着蹄印,一直找,直到夜色降临,沿着小镜湖,一路找到兰若寺这边来。
聂小倩心想,老马识途,老牛通人性,更应该也识途才对的啊,怎么都月上林梢了都还不知道回家?
她不由往湖边看去,看到消失在黑风林的蹄印,寻思那阿黄是不是已经被林子里的饿狼吃掉了。
牧童平安见聂小倩没说话,以为她也没看见,颓唐之下就想要继续往兰若寺那边寻去。
聂小倩见状连忙一把拉住了他,说:“那边有吃人的妖怪,你不要过去。”
她可不认为那些女鬼老妖会有因为正太年纪小就不老牛吃嫩草,那般高尚的情操。
牧童平安之前急着找牛,脑中只有这样一个很单纯的念头,压根就没有心思往山精野怪那方面去想,不想自然就不会害怕,即便山野林怪,雾深月寒。
如今听聂小倩提起,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里人吓唬说这边有妖怪,格外郑重吩咐不要往这边山来的殷殷叮嘱,又想到村子里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个茹毛饮血的青面獠牙,登时就发起怕来。
两排三十几颗牙齿捉对儿厮打,咯咯作响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可闻,就连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小脸都好像被吓得白了不少。
“那我家阿黄怎么办?”牧童平安又怕又急,泫然欲泣。
“不要怕,有姐姐在呢,但小心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大声叫唤,要是惊动了它们就危险了。”聂小倩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安慰道,她有点后悔刚才说的那句话了,把好好的一个孩子吓成这个模样。
牧童平安听聂小倩说会帮助自己,安定了不少,并很用力的点了点脑袋。
“你家阿黄可能是跑进林子里找吃的去了,我帮你去林子里看看,你要跟着来吗?”聂小倩本想着林子那边可能有危险,让他待在这边的,但考虑到水中居这边小青随时可能会过来,危险性也不遑多让,于是打算捎上他。
“我和你一起去。”牧童平安急急忙忙应道,生怕聂小倩就这样落下了他。
“那好,快过来,我们一起去找你家阿黄。”聂小倩说着,把牧童平安招唤过来,牵着他往林子里走去。
只是走了一段路,聂小倩感觉到握着的他的手在发抖,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想到一个问题,当即问道:“是不是感觉很冷?”
牧童平安拍拍胸脯,一副小大人的无所畏惧:“我不怕冷。”
聂小倩不禁莞尔一笑,抽出一条素白的丝巾,说:“姐姐的手冷,牢牢抓住这条丝巾跟着走。”
接下来聂小倩用丝巾牵着牧童平安进了林子里,顺着不是那么清晰的蹄印,一路寻过去。
嗷呜!
走了约莫一两炷香的功夫,突然听到狼嚎之声,凄厉尖锐,不断在林间回荡。
牧童平安听到狼嚎,猛然停住了脚,害怕得厉害,发起抖来。
“别怕,刚刚你不是叫我神仙姐姐吗,姐姐有好些法子,要是饿狼敢来,保管叫它们有来无回。”聂小倩见状,安抚道。
“我还要把阿黄找回来,我不怕。”阿黄的重要性终究是压过了心中的恐惧,牧童平安咬着牙根说。
“那就让我们一起过去,把狼赶走,把阿黄救回来。”聂小倩柔声鼓励道。
牧童平安听了精神一震,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片林子,在朦胧的林中迷雾中,透过林梢的惨白月光下,聂小倩看见了一头被好几匹狼围住的老黄牛。
老黄牛果然是头通灵性的,它背靠着一棵参天大树,头顶双角如矛似枪,抵在身前,让那几匹饿狼有如老虎咬刺猬,一时之间不好下嘴。
然而比较怪异的是,在老黄牛的背上,还趴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凝目看去,发现是一只白狐。白狐大概是受了伤,如雪的毛发上染了些许殷红。
“阿黄!”牧童平安惊喜的叫了一声,他的目力不如聂小倩,相对较迟发现老黄牛。
老黄牛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侧过头去。
这一侧头,那几匹虎视眈眈的饿狼顿时寻得了空隙,就想要扑上去撕咬。
说时迟那时快,聂小倩一口阴气吹将过去。
呼的一声响,寒风四起,飞砂走石。
那几匹被阴气寒风迷了眼睛的饿狼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后面来了更加恐怖的存在,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背上硬毛耸起,旗杆般硬的尾巴夹进了股下,齐齐发出阵阵哀鸣。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饿狼还是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的威胁之下,舍掉了到嘴的猎物,如丧家之犬一般匆匆逃进了雾林深处。
眼看饿狼逃走,牧童平安再也忍不住惊喜,冲过去,抱着劫后余生的老黄牛的脖子抚慰起来。
哞!
老黄牛的脑袋在主人身上摩挲得几下,然后晃晃,朝聂小倩叫了一声。
聂小倩知道老黄牛是看得见自己的,更懂得那一声叫声里面蕴含的意思,也是有些欢喜。
救牛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以至于她差点忘记了趴在牛背上的那只白狐,如果不是白狐啾啾的叫着,引起了她的注意的话。
听到那啾啾声,聂小倩饶有兴趣的仔细打量起白狐来。
白狐也不害怕,人立而起,然后又像人一样,两个前爪拱手作揖,朝她拜谢救命之恩,模样可爱精灵。
“又是只通了灵性的。”聂小倩心想,一样拱手作揖还礼。
在这个穷山恶水出妖魔的世界,遇着通灵性的小动物,她倒是没有感觉有多奇怪。
无论是妖精还是鬼怪,只要本本分分不害人,在她看来,于格调上都是平等的。
白狐作揖过后,眼神带着些许留恋的拍拍阿黄的牛背,然后从阿黄的背上下来,一瘸一拐一歪一扭,往饿狼逃跑的相反方向,走了开去。
聂小倩则是带着牧童平安和老黄牛阿黄,找了个避风的山洞,准备让平安和他的阿黄在这里过一夜,等天亮了再回去。
兰若寺那边客观条件或许要好上一些,却也更加危险。
阿黄卧倒,一双铜铃也似的牛眼默默的注视着黑暗,牧童平安挨着它躺着。
有神仙姐姐守护,阿黄又找回来了,着急紧张劳累了大半天的小男孩很快就很舒服的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第十一章 结草衔环是报恩
翌日,初日高林,山光湖影。
稻香村的牧童平安自然醒来,阿黄在悠悠的做着反刍。
他瞪大眼睛定定看了一会头顶上的岩土,想起什么,急急四处察看的时候,却发现偌大一个山洞只有自己和阿黄两个。
“神仙姐姐走了?”没有找着那一抹白影,平安心中涌起阵阵失落。
不过他很快就又高兴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阿黄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素白丝巾缠起来的,小小包裹。他认得那是神仙姐姐用来牵着自己走路的那一条,昨晚的经历不是一场梦。
平安略有些兴奋的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一些果子,还有十锭令他眼花缭乱的银子。
此外,丝巾上还留有一些字。
平安家境不太好,不过他在放牛之余,常常在村里的私塾旁偷学,丝巾上的留字也没有艰深之处,他能看懂其中的意思。
从而知道,神仙姐姐在天亮之前就已经走了,包裹里的东西是送给自己的,并叮嘱自己不要在这附近逗留,快点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
平安看懂了意思,高兴之余又有点黯然。
将果子吃掉果腹,银子依旧用丝巾裹住挂在阿黄的脖子上,然后骑上阿黄的背部,晃晃手里的钓竿,学着戏台子上大将军的模样,威风凛凛的让阿黄往山的另一边走去。
也亏得阿黄脚力好,这般悠悠晃晃的走了大半天,到下午炊烟四起的时候,终于是走进了稻香村的村口。
稻香村的村民瞧见平安和老黄牛在夕阳之下缓缓入村的身影,不由都使劲擦了擦眼睛。
昨天平安去放牛,到了入夜时分都没回来,他家的邻里,沾亲带故的爷叔伯嫂无不出动去找,找到月上中天,将大半个山头都走遍了,硬是没有找到半个人影。
最后实在是太晚了,没办法才作罢。
然而到了天刚刚蒙蒙亮,他的娘亲梁氏没死心,又上了山,结果还是没找着。
就在大家以为平安已经遭难没了人的时候,没想到平安和老牛,一个不缺的又走了回来。
见着平安回来,梁氏呼天抢地而出,搂着就是一顿嚎啕大哭,终究是太过害怕,以至于失了常态。
还是村里辈分最老的老太公发话说,人回来就好,有什么事往后再说,才让梁氏擦掉眼泪,泛活了过来。
平安带着老牛平安归来,虽是虚惊一场,但他的娘亲梁氏还是在夜幕降临前,领着他,带了一篮子的鸡蛋,一个个亲自上门去感谢昨晚帮忙寻他的邻里和亲朋。
至于平安带回来的那一大笔银子,梁氏惊怕之下,愣是一动没敢动,连夜用一个陶瓮装着,深深埋在了床底下。
要是别个人家有夜遇神女授金这种事,大概会认为是自家祖坟冒青烟,时来运转铁成金了。但梁氏不是黑黑眼珠子见不得白晃晃银子的财奴,反而想的是不是儿子遇见什么异事。
虽然确定是真的银子无疑,但谁会平白无故的送给一个放牛的顽童一百两银子,这让梁氏不得不慎重。
何况财不可露白,梁家忽贫乍富,不知道惹红多少见不得别人家发财的人的眼睛,以至于可能会因此埋下祸根。
对于一户人丁单薄的农家来说,一下子得了一百两现银,的的确确是富起来了。稻香村拥有庄园一座,土地最多的陈家,一时半会怕都凑不出一百两现银来。
等事情安定下来后,梁氏就让儿子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自己听。
对于儿子口中的“神仙姐姐”,梁氏也不知道怎么去判断,那究竟是人,还是什么?
但儿子的的确确是被她救了,这点没假。她想了一夜,最后只能归咎于菩萨保佑,儿子有贵人相助。虽然明知事情有点诡异,但没敢往神神鬼鬼那方面去想。
既然不知道对方是谁,梁氏就只能想着以后去烧香拜神的时候,为对方祈福,以表达无法当面回报的谢意。
同时,梁氏叮嘱儿子,叫他千万不要将自己得到神仙姐姐帮助,赶走了饿狼,救回阿黄这些事说出去。要是外人问起,就推说是在深山里迷了路,转了一个晚上才侥幸转了出来。
梁平安的父亲见背得早,可他年少聪慧,道理经母亲掰开揉碎说给自己听之后,随即将昨晚的所见所闻埋在了心里。
直到大半年后,村里来了一位游方道士,从梁平安保留的那一条素白丝巾上面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
话分两头。
聂小倩看那唤作平安的孩子心地质朴,又见他家境贫寒,深秋时分都还要冒寒放牧,决定帮助他。于是在日出之前,留字巾一条,银子百两,当作是贫困助学金吧。
以这年头银子的购买力,一百两,省着点,足够一户农家的十年用度。十年,差不多已经健康成人,能自食其力了。
做了鬼,还可以帮助到他人,聂小倩欣慰得来念头通达之下,鬼身飘飘欲仙。
当然,这都是假象,哪里会如此简单就飞升了。所以她还是沉下心来,继续写她的小说。
做人的时候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废,做鬼的时候就更不能半途而废了。
只是让她比较意外的是,她的随手之举,竟然很快就“人”上门来报恩了。
聂小倩不是昼伏夜出的夜猫子,但毫无疑问,鬼比夜猫子更加夜,就如那一句诗所说的,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她却从不用来寻找光明。
月华初上,聂小倩一如以往,早早就坐在了水中居里,思索着小说的事情。正神游天外间,突然听到了一阵很熟悉的啾啾声,回头就看见了那只白狐。
白狐毛发洁白如雪,根根散发着毫光,精神状态很好,看上去之前受的伤似乎已经痊愈。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就像是老熟人一样,聂小倩很愉快的拱手作揖,朝白狐行了个礼,这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
相比起女子的万福,她更喜欢作揖。
白狐本就彬彬有礼,它人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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