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府之中化形的水族不少,但是能识字、会打算盘,看得懂账簿的可就真的是稀罕了。
要不然,也不可能轮得到她一个小字辈上位。
没错,正是小字辈,那些水族大多都是被咸溪神女点化后才拥有灵智的,最小的也跟着神女五六十年了。
只是到底不是凭自个儿化形的,这点化时好似神女也没多用心,导致他们一直都化形不彻底,不是顶着个虾头就是舞者个钳子。
平日里,丁玉辰也是很忙的,一府上下出纳用度,哪怕是一匹绢一盆花,都是有定数的,出库入库都有记录,而她需要一笔笔清点,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神女出身茂林大族江氏,据说这一族跟南海龙王也能攀上亲戚,在茂林这一带地之中也是颇有名望。
每个十天半月,总能遇上几次来宾,不是某地的土地就是别处的山神、水神。溪神,又或者是什么没有正经司职的野神、毛神,前来拜见。
因此,一般情况下,姐姐倒是比弟弟要忙得多。
“丁当,你听姐姐说。”
丁玉辰一把拉过弟弟的手,走到院子深处,压低了声音。
“三个月后又有宴会了,这次是鬼宴,你必须要趁机逃出去,不然……总之,姐姐一定会帮你的。”
丁玉辰心焦如火烧,紧紧握着弟弟的手,惶恐地说。
“什么是鬼宴?”
丁当奇怪地问道,这是他首次听说过这种宴席,往常水府里可没有举办过。
“鬼宴啊,那是吃人的地方。
你我这样的,都是被神婆挑选出的有根性的凡人,按照他们传授点粗浅法门,吐纳清气,去阴排浊,时日满了就是一道上好的菜肴,附近三百里内,就数这儿的鬼宴名气最大。”
姐姐这辈子已经是毁了,但还有你在,不能看着你也陷在这里……
你逃出去,先不要到处乱撞,去躲在三圣庙,我打听过了,那边是造化三圣的祖庙,供奉的是开辟之初就存在的古神,他们绝不敢进去搜人的。”
连珠弹一般,将这些话都说完,丁玉辰就紧紧地看着弟弟,好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映入心底。
“听明白了嘛?你一定要逃出去!”
“九月初九,那一天会有各路鬼神到场,按照惯例会有宴会,是最后的机会,可不能等到鬼宴到来那一天。”
“你且记着,那一天神女必然无暇分身,你抽空溜走,丢了腰牌,走小路直奔三圣庙,姐姐会给你掩护!”
“千万记得!不要再回来了!”
丁当心下大惊,仔细想了想,确实思量到几处不妥之处。
“是了,每年都有童男童女祭祀,按理说这七年下来总该也有十几号人在,怎么而今只有我姐弟二人?”
“还有,莫名的提拔我为总侍,甚至越过了常年跟随的老人,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至于找回了宾客落下的簪子这种微末功劳,根本只是个借口而已。”
“至于传授我炼气之法,也不过是为了食材更加鲜美而已。”
“好一个咸溪神女,吃人的水神!”
他反握住姐姐双手,红着眼睛说:
“姐姐,我们一起走!”
丁玉辰抽回手,摇摇头。
“你我二人,本来就是互相为质,怎么会有机会一起出府?这些年来,你可曾见我与你同时离开?”
不待丁当回答,她自己就先答上了。
“从无一次!每次我不是被人唤去清点库藏,就是某处又有什么陈年旧账,又或者你那有什么烦心事总之,你我本就是姐弟,正因如此,以我为质,方才有你每日出府嬉戏三个时辰的福分,莫非弟弟你还没看明白不成!”
恍如晴天霹雳一般,丁当惨笑着,几乎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自己真是被淤泥迷了心窍,往日里如同活在梦里。
什么安稳日子,都是虚假的,好似泡沫一般。
原来他之所以每日可以有三个时辰上岸的“特权”,都是他的姐姐作为抵押换来的!
“弟弟你明白了就好往日里我看破但不能说破,只因别无选择,不然你我姐弟二人除了待在水府又能去哪里呢?”
她双目含着晶莹的泪水。
“家中无有长辈,族里尽是豺狼,堂堂县爵之家,竟被庙中神婆选为祭品,怎一个惨字了得?”
“你我年幼,待在这里还可活命,纵然逃出,又能去往何处?有家也难回,何况咱们都被当成死人了,族里那些人定是早已瓜分了家中地产,回去了也难逃杀身之祸。”
丁当又是惭愧,又是愤怒,恨族中长辈无耻陷害,恨自己无力,恨这吃人的鬼神,更加惭愧的是自己居然一直让姐姐替自己考虑这么多。
“姐姐,是我的错,我都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
丁玉辰泪流满面,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弟弟的头。
“长姐如母,谁叫你是我的亲弟弟呢?我都不护着你,还有谁能护着你?”
“姐姐”
丁当哽咽着,上前抱住姐姐无声地痛哭。
丁玉辰只是轻轻拍着弟弟的背。
“弟弟你生来不凡,爹爹在世时曾说过,当初怀着你时,娘亲梦见红日入怀,出生时更是馨香慢室,屋前屋后的雪都化开了,说你定然是降世的圣贤,注定要出将入相、名留青史呢!”
“他还说,咱们丁家祖上是开国的十八名臣,淮海公,传到你身上还有个县子的爵位,不定将来还能重现祖上荣光。”
“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她只比弟弟大三个月而已,就必须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强撑着为弟弟遮挡风雨。
在这陌生的水底宫中,到处都是陌生的水族,谁能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又吃了多少苦头。
“弟弟,你要记得,回去之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咱家父母死得蹊跷。爹爹是有爵位在身的人,暴毙身亡本该惊动大理寺,按大辽律例,要府、县之中专人彻查此事,但出事之后,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其中必有大隐情。”
“所以你不能以丁家人的身份出现,更不能轻易牵涉此事,隐姓埋名才是上策。”
丁玉辰想到就要与弟弟从此分离,禁不住悲从中来,缺必须强打精神,将各种事情交代清楚。
她出来一次不容易,随着鬼宴的临近,对她的监视也是越发严密了。
这次也是偷空跑出来的,时间上很紧张,由不得她慢慢叙话。
“弟弟,你要牢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丁玉辰抓住弟弟的手,看着他郑重地点头。
“无论是爹娘的死因,还是忘恩负义的族人,又或者是这附近的鬼神,当初逼迫我二人充当祭品的神婆都不是好对付的!”
“你一定要慎重再慎重!若不成大器,绝不兴复仇之念!”
“答应我!”
丁当已经是哭成了泪人,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好,我答应姐姐,若不成大器,绝不起复仇之念!”
丁玉辰看得出弟弟是真的记在了心里,如释重负。
“这就好,这就好,等弟弟你将来位列朝堂,权倾天下,才算的上成就大器,想怎么做不成呢!”
“等我权倾天下,必一一清算,叫他们,血债血偿!”
少年带着哭腔,发下了狠话。
第二章东方含墨字镇元
水府幽深,难见阳光,平日里依靠东海夜明珠,奇异水底彩虹,荧光水藻,还有能发出微光的珍珠照明,都是人世罕见的奇珍异宝,在这里却不过是寻常照明之物,俯拾皆是。
水神之富,可见一斑。
偏殿之中,乐声阵阵,丝竹管弦,琵琶二胡,各种乐器连番演奏,水府之主正在设宴款待一位来客。
在水府混迹了七年,丁当也算是对这位咸溪神女的喜欢有所了解。
若非是心情极佳时,断然不会这般将舞姬唤出。
在偏殿宴客本不算什么,毕竟是比较私人的小宴,不是群神毕至那种大场面。
水府之中养着一队舞姬,选自蚌精之中的佼佼者,个个容貌姣好,能歌善舞,调教了不下二十年,精通人世间上百种知名舞蹈,懂得用七十二种最美的语方言演唱。
此时,殿中隐隐传来的是三百多年前一个史称后蜀的小国的宫廷夜宴曲,以曲调温柔缱绻,词藻华丽极美著称。
更妙的是,这支曲子是后蜀国主亲自写给宠妃的,填词大体是意思是二八佳人初见君子,心有非思,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这可真是……今年的第四位了啊……”
丁当袖手侍立在殿外,无声地叹息着摇头。
“希望这一位能够活得久一点。”
前面三个文质彬彬的君子,被邀请到这水晶宫种,自以为是遇见了所谓的“江上遇仙”“神女有意”的戏码,结果连三天都没挺过去……
“江上遇二女仙赠玉留情?神女有意巫山**?怕是想多了吧?”
“哪来的那么多仙缘给你们碰上?”
“神女有意下嫁倒贴的那是一朝天子,女仙赠玉留情的是仙神临世,哪个是真正的所谓凡夫俗子?”
“真的以为这等绝色美人是那么轻易能得的?不过是看中了尔等一身皮囊尚算可口,比起老人更加美味罢了。这大概是血食吃多了也挑嘴了。”
后面这几句话,丁当都是藏在肚子里面的。
少年人心里面装了心事,有了权谋,这看人看事,不由自主地从另一个角度去解析,果然往年有些不明之处豁然开朗。
“这个咸溪神女江若晴,搞不好地位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高些。”
“咸溪水神这个神职不必多说,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不值当这么大的声势。若真计较起来,还是她别的身份更加显赫一些。”
想到这里,丁当藏在袖子里面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着两只胳膊,掐出了浅浅的印子。
然而明面上,他一如往常一般,巡视着,检查侍者有无怠慢偷懒。
“咸溪是并江的一条分流,除此之外还有伏魔瀑,钱谷,丛涧,落蝶河等等各处细小支流,根据往年听到的消息来看,怕是这一大家子垄断了并江流域,每一条支流都是江氏族人主持,占据水神之位。”
“天下水族,以龙为长,大凡出名点的水域,一般都有龙王主持。并江龙王之名,素有耳闻,如今看来就是江氏族中的跟脚,都是龙子龙孙。”
江若晴若真是龙身,哪怕还不是真龙,只是混血或者蛟身,那也足够可怕了。
在水中,普通水族精怪都能兴风作浪,更不用提龙裔,控制水流更是本能一般。
这给丁当逃生计划平添了几分麻烦。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来得及逃脱,万一中途被发现,在水中毫无反抗能力。
“水府赐下的炼气之法,不过能强身健体,让人百病不生,就算再练几百年甚至几万年,也就是这个程度了,我必须要想想别的办法,距离九月初九只剩下二十来天了。”
“我绝不可以独自逃生!那不异于把姐姐推入蛇窟,大丈夫宁死而不为也!”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带姐姐一起走!”
走到一处,他的身影悄然偏折,转入一条小道。
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一处水牢。
这里平时也无人看管,到处都爬满了青苔,砖缝里面都是河底的淤泥。
往常那些被江若晴邀请到水府之中过夜的文人墨客,或者剑客豪杰,做着碰上仙缘的美梦,大多一夜之后就失去了全身精气神,好似枯骨一般被丢到这里等死。
这里的人原本都是所谓的才子,或者血气旺盛的年轻人,不光出身富贵,大多还有一身好皮相,这才能有幸成为神女的入幕之宾,得以一夜风流,尽管这个过夜费可能高得出奇了。
不管他们原本怎么风流倜傥,羽扇纶巾,谈笑间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而今都是耄耋老人,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这些人是不需要看管,更不可能逃脱的。
他们被催发了全身精气,已经是油尽灯枯,死后连鬼都做不成,去冥府告状更是妄想。
这些人差不多都还在梦里面,怀念着神女的温柔小意,绝世芳容,全然不见走进水府时的气度,已经是彻底的疯了或者废了。
不过也许对某些色中饿鬼来说,这种死法也算不枉一生?毕竟这江若晴也是一方水神,龙族血脉,化形后更是人世难寻的美人呢!
较之人间佳丽,这背靠茂林江氏,久经男女之事的神女更是多了几分凡间无有的气质。
从这一方面来说,也说不好到底谁亏谁赚。没准某些色鬼就是觉得拿性命当过夜资也算合理。
丁当脚步不停,一一略过这些真的在等死的废物。
他以前知道这里,但没有过来看过,也没有往这里多想,现在想来,也许错过了什么。
“我记得有几个看起来有些道行的道士剑侠,入了水府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可惜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小,只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
遍寻了所有水牢,没找到他想找的。
这里大多数都是空的,有些里面有尸体,就是没有还能说话的活人。
“没有嘛……”
有些失望地往回走,丁当不是很意外。
“大概是关在别的地方吧,好歹是能够放出那般大火的,怎么样想也不会这么轻忽的。”
正思忖间,外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遭了!
这里可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来不及多想,丁当就跑到最近的一间砖石房屋里面,这里有个阴影处,处于视觉的死角,只要不是特意去看,一般不会被人注意到。
忍受着这里奇怪的腐臭味,丁当捏着鼻子匍匐在墙角阴影之中。
恶臭味传来,他不禁屏住呼吸,外呼吸停止,自然而然地转为内呼吸,内息在体内流转,渐渐地,那种不适感消失了。
一直以来,人身都习惯于口鼻呼吸,突然停止,顿时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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