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林修竹,从姻香楼林修竹吐血的那一刻,宝玉就很难对他产生恶感。林修竹跟自己,跟贾雨村都不一样,是真正的文人。
林修竹熟读圣贤书,一言一行,虽然是学着贾雨村,但是在林修竹的心里,贾雨村也是学着圣贤书的。
他有梦想,有抱负,想为国为民,真正的要去做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圣人’。
贾雨村的一双眼睛里好像只有一个人,颤巍巍的走过去,颤巍巍的伸出手。
这个总是自负、刚愎自用,也真的很是厉害的贾三甲,仿佛老了许多岁,发髻的边缘,飞快的显了几缕灰白。
贾雨村抚摸林修竹的发髻,那发髻还是温的,发丝还很柔顺。
林修竹向来跟他一样,要干干净净,要打理得儒雅风流,头发每天都要洗的。只是……
素白的秀才长袍满是墨渍,显得不怎么好看。
贾雨村不断给林修竹擦拭身上的墨渍,特别是心口的那块乌黑的巴掌印,使劲搓着,想再搓成雪白,但是墨渍就是墨渍,已经干涸,根本搓不掉。
搓着搓着,眼泪如同跃下山涧的小溪,一发不可收拾。
宝玉叹了口气,道:“林修竹身染重病,暴毙身亡。可惜,可叹……一代金陵神童,却是抱负没能施展,就落了个命薄如纸……
我会吩咐下去,任何人不许把林修竹做的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林修竹还是金陵神童,要有个风光的好发送。”
“谢谢。”贾雨村还在擦拭林修竹的胸口。
宝玉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道:“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惹了青埂峰。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也招惹不起青埂峰,本就该到此为止。但是……”
贾雨村转过身,恢复嘴角儒雅淡笑,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子,“还是要多谢你,谢谢你不抨击修竹,要给他留下身后的好名声。”
宝玉摇摇头,出了房门。
名声?
有用吗?
人都死了,要这个……
还有什么用!
宝玉很想怒骂贾雨村,是贾雨村的刚愎自用,让林修竹做了错误的决定,更是对贾雨村的濡慕之情,让林修竹良心不安,以至于用性命来安抚自己的良心……
林修竹……
到底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可是,宝玉看见贾雨村多的白发,这训斥,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也是有良心的,不会对送黑发人的白发人落井下石。
贾雨村看着关闭的门扇,久久不语,眼睛一阵明亮,又是一阵黯淡。稍后,贾雨村把林修竹抱到后厅的床榻上,亲手给林修竹脱掉染了墨渍的秀才长袍,擦拭干净林修竹的身体,又给林修竹换上了崭新雪白的新衣裳。
贾雨村把自己的白色大麾脱下来,心头的三宝之一,这白色大麾,轻轻的覆盖了林修竹的身子。
“修竹,你太善良……”
“修竹,你这是何苦来由?”
贾雨村再也忍不住,哀嚎痛哭,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他让林修竹做个选择,是做那纵横天下的枭雄,还是做那清净的君子?两种选择都好,他都会倾尽全力,让林修竹走上文人至高的殿堂。
可是……
林修竹太在乎他贾雨村,也…。。
太过善良了。
“我答应你,修竹……
为师,答应你了……”
“你睁开眼,看看为师啊……”
…
贡院发榜,本该是人头攒动,是件热闹的盛事。可是贡院的榜单前十分冷清,只有那么几个白衣的秀才,悄悄誊抄下来榜单,去给相熟的朋友传递消息。
大部分新晋的秀才都在金陵城府衙,奉上白事的礼仪,面色沉重。
“荣国公府,宝二爷到。”
有家丁特意拉长的音调,把一应人等的眼光都吸引过来。
宝玉在王善保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身上不是华美的雀金裘,而是一身秀才长袍,外面罩了件白毛大麾。
“善保。”宝玉唤了声,王善保就端上一盘白花花的银锞子。
五十两一个的银锞子,横竖排了二十个。宝玉接过来托盘,燃烧才气,正气加身,这才把一千两重的银子端住了,还弓着腰,似乎很难承受如此沉重的重量。
贾雨村本来在厅堂里坐着,神情恍惚,听见家丁的声音,亲自迎上来,接过托盘。
“宝二爷,您的心意,雨村懂,明白。您的身子骨太弱,不用亲自递上礼仪,就让雨村来接了这一次。”
宝玉点点头,好像胳膊被压得疼了,揉捏‘麻木’的前臂。他想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贾雨村也长叹一口气,低声道:“君子和而不争,这君子之交……算了吧,今个,咱们都别说太多,去赚取什么狗屁文名了。”
“是啊,没这个心情。”
宝玉看见贾雨村也换了衣裳,不是标志性的那件白色大麾,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最多三五两银子的丝绸大麾。虽然也是雪白,但是跟贾雨村先前的那件比起来,明显差了质地。
两人携手进了厅堂,宝玉看见贾雨村原来的那件白色大麾,正安静的彭展在厚重的黄梨花木的棺木里,铺在同样安静的林修竹的身上。
深深的看贾雨村一眼,更是没心情说话。
“呜呼!吾等兄弟少孤,唯相依……”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宝玉坐在一侧首座,低垂眉眼,听着林和正念诵悼词。情至深处,林和正几乎是痛哭失声。
一边哭着,一边却隐约流露出细微的,却铭心刻骨的狠毒,斜斜的睥着宝玉。
宝玉叹口气,摇摇头。
等悼词结束,贾雨村走过来,和宝玉抓了手,那细腻的文人大手很有力气,抓得宝玉骇然抬头。
“你要做什么?”
“给你除个后患,算是谢过你把金陵城庄园的家底子都掏空,送来的这一千两白仪。”
“这是给林修竹的,是给身后人林和正的。”
“他用不到,但是有人会用到,还是要谢谢你。”
贾雨村微笑着,喊了林和正,去了偏西的厢房。宝玉跟过去,站在门外,隐约听见‘宁嬷嬷’、‘修竹的名声’,还有‘不该招惹青埂峰’之类的话,摇摇头,让自己站远了些。
突然,门开了,贾雨村露出半张笑脸,喊宝玉进去。
宝玉进去了,毫不意外的看见了一具尸体。
贾雨村把尸体踢到一边,在厢房中间的桌子旁坐下,倒了两杯清茶。宝玉没有接茶水,只是看着林和正不敢置信的死人眼,叹道:“你不该这样的,起码要给林家留个香火。”
“要是让他招惹了青埂峰的人来,把事情传扬出去,修竹连个身后的名声都没了。”
贾雨村娴然、安逸的抿着茶水,笑道:“让你进来,是告诉你一件事情以后,咱们就各凭本事了。我答应了修竹,不会再用普通百姓的性命作为棋子。”
“那你就斗不过我。”
“谁知道呢,毕竟你宝二爷,也不是用百姓性命当棋子的人。”
贾雨村伸出手,和宝玉轻轻握了,畅然笑道:“真没想到,我和你宝二爷,以后就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之争了,虽然,还是……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宝玉点点头,仿佛两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说着‘同甘共苦’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大笑起来。
大笑过后,贾雨村蹲下身子,一把抓在林和正的尸体上,站起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件不可名状之物。
“林家不会绝后,事情做成了,我会通知你。”
宝玉忍不住眯了下眼睛,点头道:“明白。”
“不管你我谁输谁赢……”
“要是你死了,我会照顾好林家之后……”
第八十二章 身家性命(养青蛙)
回到大厅,大厅中央,棺木还没有盖棺。
宝玉扶着棺木边缘,按规矩,作为同窗的秀才,身为首榜首席的宝玉应该给林修竹写篇诗词,但是宝玉看着林修竹如此躺着,很是娴静的面孔,袖口中的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掏了出来,却怎么也不愿意下笔了。
他的水平不够,怕写不出好的诗词。
当然,可以抄唐诗,可以抄宋词,也可以抄元曲,甚至那许多后世的经典文章,都可以抄得。但是宝玉觉得,对待林修竹这般安乐故去的,抄袭是一种惊扰。
摇摇头,还是把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塞回了袖子。
“心潮难定,没有诗,也没有词。”
宝玉叹了口气,告辞离开。
这就是一场普通的送别,最多的,也只是比别人的丧葬,在后厅厢房多了具尸体罢了,可是宝玉临出门前,一道十分隐晦的气息从棺木中涌出,直射宝玉的背后。
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发觉。
就连宝玉,也只是觉得袖口动了一下,觉得是风吹的,也就没有在意。
贡院发榜后,紧接着传出来消息
青庐山文院这次格外开恩,要纳取金陵城首榜前三个秀才进入文院。
林修竹既然身故,也就便宜了原先的首榜第四,依次排在第三,得到了进入文院的资格。
消息传来,宝玉看见那个生员又是狂喜,又不敢露出笑意的扭曲表情,上去道了贺,也就从贡院离开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是好运气的,他不羡慕。当然,也有他自己是首榜首席的缘故了。
“真是的,只是一个同窗而已,你倒是好大气。”
贾元春打从进了庄子,说了宝玉好几次了。那边袭人憋着笑,要给宝玉打岔,被更会来事的贾元春瞪了回,也就不敢动了。
宝玉挠着额头笑道:“林修竹是个值得尊敬的,不过一千两银子,很快就能赚得。”
“行了,知道你在东城的门脸挣钱,让咱们父亲都眼红呢。”
贾元春笑他两句,周围伺候的庄园老妖们就凑趣跟着笑。笑两声,又害怕招了宝二爷的不喜欢,连忙憋住了。
宝玉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自个带了贾雨村,去了居住的小院看茶。
聊了没几句,宝玉说起正事道:“姐姐,你是宫里的女吏,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可不是来看你的,而是这里传扬出了宝贝……
各地以来,有宝贝都是尚宝卿取了,直接供进国库,也就是当朝陛下的那里,但是最近这段时日,娘娘不知道怎的,竟然跟陛下讨了好,说要分润一些。
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六品女吏,最高等了,第一次有消息,也就把我派来。”
宝玉的眼睛一亮,“什么宝贝?”
“别打什么鬼主意。”
贾元春敲他一下,自己也笑了,道:“好吧,你就是个鬼灵精的,既然动了心,参与一下,也不算什么问题。这次是个稀罕的宝贝,树参小人,可曾听说?”
宝玉的心里咯噔一下,焖紧嘴巴。
贾元春笑道:“树参小人是很通用的宝贝,这次陛下开了恩,不只是尚宝卿和我们娘娘的宫里,你们这些刚刚得到秀才文位的,尽可以参与一下,也算见见血腥。”
宝玉眨眼道:“见血腥?是因为有那个树参鲛人?”
“知道就好,记得,要是去的话,要带着王善保。”
贾元春仔细叮嘱,宝玉也‘仔细’听着,只是听进去几分,或者说,需要听进去几个字眼,那就是两说了。
貌似,那树参小人,早就进了他的肚子……
进文院前,秀才们有一个聚会。
三十六个新晋秀才包了酒楼,本该凑份子的,有个叫翟明生的包了酒楼,说是要尽地主之谊。
不得不说,金陵城身为大城池的一座,确实是人杰地灵,三十六个新晋秀才里,有十几个都是金陵城城内的,就是翟明生家里有钱,也就没人去争。
还有另一个原因,青庐山学院要收纳首榜前三的秀才,翟明生是第四,现在,顺次成了第三。运气太好,不破点财,要有点说不过去。
玎喝醉了,宝玉就没坐马车,索性带着王善保走了过去。
他们从西城门进去,拐过三四条街,在一处拐角停下,隔着路口就是丰润楼。丰润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酒楼,宝玉没看出有多大,倒是挺干净的。
走进去有小二招呼,没问别的,就是往楼上引。
宝玉让王善保在楼下大厅弄些吃食,自己上去,刚上去,就看见一个白袍秀才笑吟吟的望着他,往旁边看,竟然是没人了。
“我来早了?还是晚了?”
“不早不晚。”
白衣秀才大约十六七岁,脸上有些稚嫩,眼底却隐约露出点精明来,笑道:“不是发现了宝贝,都跟尚宝卿出去了,我却是不敢去的。”
宝玉知道这回事,因为贾元春也在一大早,就急匆匆的出了门。喊过他,他觉得有秀才聚会,也就没去。
只是没想到,那些个别的秀才,竟然这么的积极。
翟明生把宝玉往旁边引,宝玉也微笑着应了,两人一起坐下。
这是个楼上隔开的雅座,在楼上的雅座里,因为不挨窗户,又在最里面,有点闷气,应该是最差劲的一个。
翟明生倒了茶水,递过来一杯,笑道:“可怜我作为东道主,竟然只有宝二爷一个客人,不过也好,我很知足,也恰好有事情找宝二爷。”
“什么事?”
“呵呵。”
翟明生笑呵呵的看着宝玉,端起茶杯,把盖子掀开撇着茶叶,宝玉发现翟明生的眼睛很特别,从盖子和瓷杯中间的缝隙看过来,有种狐狸盯着人似的感觉。
不是危险的感觉,而是那种贼狡猾的,想要算计人的味道。
宝玉皱眉道:“要好处?”
“宝二爷明鉴,”
翟明生放下茶杯,眼睛也好像正常的人的眼睛了,圆圆的,但是不大,甚至让人感到单纯,
“我只是个首榜第四,在成为秀才的天才中,年纪也不小,就是想让宝二爷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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