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了雪下软软的干燥的黄草地。
袁来眼睛一亮,这一手轻描淡写甚至都让他没有察觉到什么元气波动,当真是不一般,从此就能看出来这人的修为不低。
但也就是不低而已,具体多高凭借袁来的眼力还是看不出来。
草地上有一颗小树,很小的枯黄的小树,原本袁来是坐在小树的左边,现在这个不速之客也就坐在了右边,袁来摸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来意,所以就这么看着他。
“我只是出来走走,透透气而已,你不用好奇。”男人笑道。
袁来也不尴尬,只是道:”这天气可不太好。“
”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很多人也会觉得很好吧。“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袁来问。
不速之客笑了笑,他给袁来的观感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看待袁来的目光不是那种年长者看小孩子的目光,而是平视,这说明其心境很高。
”我几年前曾短暂地在京城里生活,当时是夏季,常常下雨,京城的百姓很有意思,尤其是年轻的男女,喜欢撑着一把伞在雨里走,当时我也很好奇,正巧隔壁住着一位京城里还算有名气的教习先生,我就去问,当时得到的答案是说落雨有美感。“
”的确是有美的。“袁来点头,启国的男那女女没有那么严的规矩,像女子也可以修行这点就说明了在启国,女子抛头露面等等自由还是很多的,比较开放。
在雨天里,在京城里,男女持伞沿着秦淮河两岸行走,本来就是京城夏季特有的靓丽风景。
”我这人天生对美感不敏锐,所以我继续询问那位先生,说那为什么落雨就有了美感了呢?或者说,为什么天晴的时候没有美感?大风沙的时候没有美感?天上悬着火球的时候也没有美感?偏偏是下雨的时候有呢?“
袁来眨眨眼,下意识想笑,因为他第一个感觉是这问题根本不是个问题,但是很快地,他的笑停在了心里,因为他发现这未必不是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落雨的时候就有美感了呢?“
树旁的男人笑道:”当时那位教习先生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想了一阵,才说,原因有很多,很多,但是他认为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下雨的时候都比较少,但是每一年都会有,按照周期地出现,却又不注定是哪天。“
”像夏天晴的时候多,下雨的时候少,冬天冷厉的时候多,下雪的时候也少,春秋么成天刮风,太常见了,所以大概是少的东西就比较美了。“
他的话告一段落,袁来却陷入沉思,本来重读黄庭经心中的那种细密的触觉就没有消散,现在听到男人这样的一段话,他忽然心中有所感触。
男人安安静静地赏雪,也不打扰他,过了一阵袁来醒过来,说:”有道理。“
”你是个聪明人,这件事我和不少人讲过,他们也都回答有道理,但是唯独你回答的最真心实意。“不速之客看上去蛮高兴的样子,点评道。
袁来对这个评语只是淡淡一笑,说:”前辈的眼睛很敏锐,我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这种无聊的问题?“他笑了起来,说出了袁来没有说出的形容词,这让袁来略微尴尬。
但是紧接着,这人又说道:”其实这种无聊的问题我想过很多,比如这雪。“
”这雪?“
”是啊,这雪。“不速之客指了指两人身外的飘雪,袁来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周围也没有雪花降落,却不是如同袁来这样用元气吹开,而是……根本就没有雪花会飘落他的身周。
”当时与我比邻的先生给学生讲诗文,引了一则乌衣巷王谢家先祖的典故。说是数百年前,谢家先祖之一四境大能谢安晚年时候,一日京城大雪,谢安带着子侄数人赏雪,当时便出了个题,白雪纷纷何所似?要谢家子弟形容落雪。“
袁来静听,这个典故他早听过,不仅仅是在这个世界,上辈子也有一个非常类似的典故,但显然,这个男人要说的不只是内容而已。
”在座的最出色的子弟一男一女,是谢朗与一位名道韫的女子,故事中说谢朗先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而后谢道韫答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一个说雪像盐粒,一个说雪像柳絮。两句诗高低立判,谢家女子压了谢朗一头,后来也就成了典故。“
袁来点头,这个故事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男人笑了笑,忽然道:”但是,我却觉得这故事里有更深的含义。“
袁来挑起眉毛,好奇问:”更深的含义?“
一个诗文典故而已,又会有什么更深的思考呢?
“你见过多少次雪呢?”男人发问。
袁来回答说:“很多很多次。”
“那么,我来问你,你见过如同盐粒一样的雪么?”
“当然见过。”袁来坦然点头,那种雪花如同白盐的情形本就是很多的,很常见,下这种雪的时候往往伴随大风。
“那么,你又见过柳絮一样的雪么?”
“当然也见过。”柳絮一样的雪可不就是鹅毛大雪么,伴随其的风比较小。比较少见,但也最有美感。
“那么,你说这两种雪相似么?可能共存么?谢朗和谢道韫看到的都是同一种雪,但那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袁来一窒,哑口无言。
这种无聊的问题,他真的没想过,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说得对,两种完全不同形态的雪不可能一同出现,所以说,在这个故事中,谢朗和谢道韫有一个是在客观地描述,另一个则完全是在幻想。
或者说,其中一个是在睁着眼睛看世界,另一个是闭着。
哪一个人才是睁着眼睛的呢?
袁来觉得是谢朗。
原因很简单,文青当然可以对着一个火炉喊我的太阳,那是诗人的浪漫幻想。但没有哪个读圣贤书的人会冲着一副大师手笔的画作喊着这是碳和纤维!
“所以说,我觉得谢朗在冷静地看这世界,而谢道韫则已迷失在幻想之中。”男人总结道。
袁来脸色古怪地说:“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怎么了?既然是比试诗才那当然要写的美一些才好,盐粒肯定没有柳絮美啊。”
袁来觉得这完全没有问题,就算是论证了谢道韫在闭着眼瞎说那又怎样,这不是很正常的么?
“可是谢安是四境大修行者。”
男人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袁来不解,但心中忽然出现了某种波动。
“修行者越修行到高深处就越接近世界的本源,眼中的世界就越是真实,所以在诗人们眼中,柳絮才是正确的,但在修行者眼中,盐才是真理。”
“前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其一,王谢两家子弟百年来都以诗文冠天下,这很可能是谢安故意所为,诗文读得越多,作诗的人就离世界的本源越远,修行的资质也就越差了。说的更明白些,天下人越喜欢读诗,修行者也就越少,天下也就越安定了。当然,有些读书人修行的资质是在太好了,就算是七步成诗照样能修行,但成就必然有限。”
袁来不由吃惊地张开了嘴。
“其二,谢安这样做可以看成是为了家族延续所以自己主动削弱后代修行资质,王谢两家不沾修行由来已久,只有很少的个别会例外。但是,我却觉得,谢安并不是只在为后人拴上枷锁,更是为自己遮住了眼。”
“王谢两家先祖大才,或者是经人点拨,总之,他们提早看清了未来,所以再没有了前进的欲。望。这真的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八章【乙未】
“这真的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
陌生男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气质有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语气、神态、还是声音都有些不同。
他竟然点评说谢家先祖很悲哀?
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他以为他是谁?启国平民百姓的骨子里是被儒家浸透了的,根本上还是要讲究一个“礼”字。
比如说人死为大,除却那几个被史官刀笔狠狠刻在青史竹板之上入木三分,被一代又一代的天王老子不断拉起来鞭尸的耻辱的名字之外,大部分的恶人死后往往就少了咒骂,这当然可以说是人们是健忘的,但也不能说其与启国人的精神传统无关。
在修行界当然也是这样。
无论先人是非功过如何,生前是蠢也罢,呆也罢,总之只要死后混成一个正派人物,那么后人就难以评说了。
要说也多半只能说好,不能言恶,否则就是无礼,是没有了敬畏之心。
更何况谢安本来就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几百年前更是留下赫赫声名,如今,却有这样的一个平凡模样的男人如此笃定地批评他说,很悲哀?
袁来深深地吃了一惊,越发看不透这人。
“前辈说的话,我不很懂。”袁来犹豫了下,如此说道。
“我知道。”
“嗯?”
“我知道你不懂,不过我想你不懂的应该是其二。”
袁来脸色复杂道:“就算是其一,我也只能说……前辈看问题的角度很刁钻,至于诗文有没有扼杀修行天赋的能力,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男人的话角度很独特,袁来从未想过,但他在京城的时候的确知道王谢两家一向不沾修行,如此才显得谢采薇那样的另类,他也一直认为这种自保之道还是相当明智的。
如果由结果往回推,谢安或许真的以诗文教导谢家后辈远离修行也说不定,只能说,有可能,至于他信不信……袁来的确信了三分。
问题在于其二,谢安提早知晓了什么东西,于是对修行失去了兴趣?这倒是让袁来觉得新奇,不过他隐隐地觉得那不该是自己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哈哈,我看得出来,你信了。”不速之客竟然笑着如此说道,这让袁来尴尬起来,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很快的,男人的笑就消失了,他忽地望雪兴叹道:“你不懂是正常的,其实我也不很懂,只是找到了一个方向而已,算了,不说这事了。”
他极其粗暴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大雪飞扬,越来越大了,狂风也扬起,吹起不成鹅毛的锋利的雪刀片,凭借修行者的强悍的神识,袁来可以勉强捕捉到飞舞的雪花的具体的和谐而美丽的形态。
两个人之间陷入静谧的和谐之中。
“前辈。”寂静持续了一阵之后,袁来选择主动开口。
已经似乎是看着飞雪入神了的男人嗯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好似刚刚从假寐中苏醒的温柔的狼。
“怎么?”
袁来虽然觉得两个人的这种交谈氛围很不错,但心里头还是不停转着一些关于男人身份的念头,他在刚才甚至偷偷瞄了这人好几眼,十分想从他的神态之间看出些破绽出来,他总觉得没有道理忽然就在这里遇到一个同样出来赏雪的修道之人,然后人家就那么热切地过来和他这个孩子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总觉得这背后应该有一条合理的逻辑线,以来支撑这个男人的无法解释的古怪行为。
所以他决定试探地问上一问,敢于这样评判谢家先祖的人没准会是个大人物也说不定?
袁来承认,自己对这个人的身份很好奇。
“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有问前辈的名字。”袁来坦然道。
“哦。”陌生人仿佛恍然想起一般,但是随即又露出纠结神色,说:“我的名字,嗯,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像我也没问你的名字一样,京城的街头巷尾流传的小说里有一句俗语叫做相忘于江湖,我觉得这句话很好。”
袁来心里腹诽这句俗语似乎不太适合这么用啊,脑子里又忽然想起来钱钟书的那句名言。
“鸡蛋好吃,但没有必要去认识生蛋的母鸡。”
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袁来心中想着,忽然间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生发出来,他总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低下头想了下,悚然发现这情形在不久之前在青州城与白鹿书院出身的廖先生就有过类似的对话。
虽然有不同,但大概还是相似的。
正想到这里,只听这陌生的来客又道:“但是既然你问了,我也不该不说,那么这样吧,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
不等袁来说什么,只听这人双唇一动,吐出两个字:“乙未。”
“乙未?”
“我叫乙未,是寒山清流宗的修行者,昨日随同宗主来此。”
袁来真心觉得这是个奇葩名字,但细细咀嚼了两下,又感觉若有深意,只是自己还猜不透,除了名字之外,他的身份也让袁来微微讶异。
“原来是寒山宗的前辈,昨日,寒山宗的宗主到来了?“这又是个让袁来吃惊的消息,看来自己实在是消息闭塞。
寒山清流宗的宗主那可也是堂堂四境大宗师级别的人物,不算申屠沃甲,原本这里已经有了四个四境,如今已经聚拢了五个了么?
乙未淡淡笑道:“是。”
“那……”袁来还想再问,却见乙未摇了摇头。
“天色晚了,我先回去了。”乙未长身而起,轻轻说道。
袁来一怔,觉得谈话刚刚步入正轨,怎么这人竟然就提起裤带便欲离去?
这位寒山宗的前辈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人,袁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人家来的突然,走得也利落,袁来没有阻拦的理由,想了想也放弃了同回的打算,他只能有些遗憾地说:“好。”
乙未依旧平和地冲他点点头,而后转身就开始向修行者们居住的地方行走远去,白雪已经在地上铺了不薄的一层,他的布鞋压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然后脚印迅速被风雪掩藏,不一会儿,就已消失踪影。
来去皆如梦幻一般。
“这个怪人。”袁来咂咂嘴,觉得今日所见真是奇异,他收回目光暗暗想着这件事,眼角余光就扫到了乙未坐的地方。
和他一样,那里没有积雪,只应该有枯黄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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