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头来,他便看到了站在亭外的少女和……少年。
谢灵运是个容貌很好的中年人,看得出来他年轻时候必然是个美貌男子,此时人到中年更添几分威严气韵,只是眉眼间不免有些经久疲惫的皱纹,虽有皱纹虽然年纪已大依旧有读书人的一种气度在身,尽管多年宦海沉浮依旧未能泯灭。
谢灵运目光扫过谢采薇,然后停在了袁来的身上。
“你是……”
谢十八急忙道:“父亲,这也是这一次的北宗考生,小妹寻到的同伴。”
“哦。”谢灵运微微点头,脸上不露丝毫变化,眼神也只是再如蜻蜓点水地在袁来脸上一点,便不再看他。
谢采薇上前几步,低头道:“爹爹。”
“恩,”谢灵运点了点头,嘴唇露出一道细微的笑容,他淡淡道:“前日我给你的那本《乐记》可看完了?”
谢采薇点点头道:“看完了。”
“可记住了?”
“记住了。”
谢灵运开口道:“何谓凡音?”
谢采薇微微一怔,不假思索便道:“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音与国何干?”
“使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
……
谢灵运问,谢采薇答,一应一答,速度越来越快,其内容皆是那本所谓的《乐记》之中的,谢灵运所问毫无规律可言,而谢采薇除却开头的微微一怔后便再无任何磕绊,每一题皆是瞬间便背诵出那本书的内容,声音流畅平稳,竟然有如清泉激荡。
袁来站在一边赞叹莫名,这种记忆力他不得不羡慕,由此他才第一次知晓了这少女的厉害,并且也终于明白了在小楼里谢采薇对于为何不用索引的回答,都记得住,干嘛还要用那种东西呢?
记下千本书万只句,这在这个肌肤雪白头发乌黑,眼神平静的女孩儿眼里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终于,这场父女之间的学问考教结束了,亭中依旧安静,有黄雀从上空飞过,翅膀呼扇有微风,微风极小吹动采薇的睫毛,她眼神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袁来不知道的是类似的考教从谢采薇识字开始到如今就从未断绝过,考试这种东西对于少女而言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就如同吃饭饮水一般平常,所以她开始没有紧张,结束后没有庆幸。
谢灵运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不错。”
就这样也只是不错而已?袁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道从谢灵运的嘴里说出不错这两个字来本身就是一件极荣耀极困难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终于说起了正事:“北宗快开考了。”
“是,快开考了。”
“那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
谢灵运递了个眼神过去,他在询问,或者说是求证。
少女低下了头,声音低沉而又固执地道:“我还是要修行!”
第五十三章【不可触碰的修行】(四)
“我还是要修行。”
这是谢采薇的回答,没有人意外,就像太阳注定要在东方升起,西方坠落一般,天经地义。
谢灵运注视着她,徐徐叹息,道:“修行又能如何呢?”
“读书又能如何呢。”这是谢采薇的回答,以反问作答。
“未必每个人都能在那条路上有所成就,即便是书读的多了也只不过是比平常人机会大一些罢了。”谢灵运劝说道。
谢采薇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我想试试。”
眼神最能传达情绪,当陌生的两个人目光相接触的时候他们的心就有了一瞬间的映照,是善意还是恶意从眼神里可以最容易读出来。
谢灵运从女儿的眼神里读出了更多的含义,而那些含义汇聚到一起无外乎两个字:坚持。
“那你准备好了么。”沉默良久,谢灵运才说道。
一旁站立旁观的谢十八眼神陡然闪亮,作为谢家这一代有数的俊彦,他和这位父亲接触的时间更多,也更了解他。
谢采薇点了点头。
“北宗作为天下第一大宗门,招收弟子的要求是天下最高的,仅仅初试就不容易过,初试的考题何其多何其刁钻,寒门子弟通过的几率微乎其微,只有家室殷实的人家子弟才能有机会读很多的经书,才能有机会通过第一轮笔试,你若是想通过自然没问题,但要想拿出一份好的答卷依旧困难,更别谈其他人。”
谢灵运慢慢说着,眼神没有移动,但袁来却忽然觉得他这话其实是给自己听的,北宗初试又名笔试,要考较考生学识广度和深度,其中一些题目的要求甚至比科举还要更难,袁来当然也早已经有所耳闻,他也为此做出了努力,但时间毕竟紧迫他思考后觉得若是临时抱佛脚恐怕没用处,于是他才会选择每日阅读《五部全书》,尽力记忆思考,对于能否通过笔试他还真的没有太多把握。
谢灵运这段话顿时让袁来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
谢采薇却没有动摇,依旧坚定地看着父亲。
谢灵运叹气道:“即便是笔试以你的学识定然会通过,但复试才是真正的考验,我毫不怀疑我谢家人定然可以通过,但是能不能拿到一个优秀的名次却说不准,你若是执意修行那就必须拿到一个过得去的名次,要不然我觉得修行什么的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谢采薇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谢灵运给了她两条路,要么不要去考,要么就要拿到一个好名次,第一种选择谢采薇拒绝了,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
“我有信心。”她说。
谢灵运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承诺是最靠不住的,除非你能拿出来让我信服的东西。”
谢采薇沉默了,她可以拿出来足够碾压第一轮笔试的智慧,却拿不出能在第二轮复试中脱颖而出的担保。
沉默,依旧是沉默,她不是一个会撒娇的姑娘,事实上即便她是,在谢灵运面前撒娇也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所以她一时无言,不知道再怎么说。
等待了一会儿,见女儿的眼神越来越暗淡,高昂的头也微微下坠,谢灵运有些欣慰地做出了判决:“既然如此,那就只能……”
“等一下。”
谢灵运的话被打断了,作为朝中首屈一指的大臣,他的话已经很少很少被人打断了,上一次打断他的还是皇帝,所以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儿女都感到了诧异。
出声的是袁来。
这个从今早掉到河里开始就一直被人牵着走的少年终于第一次试图不按照别人的指引行走了,他似乎有些腼腆,看上去也有着这个年纪应有的胆识,穿着读书人衣衫的他显得有几分文质彬彬,感谢袁守城将他喂养的白白净净,也感谢陈青子给了他还算不错的容貌,有时候生的好看一些肯定是会有特权的。
比如若是一个相貌丑陋粗野的家伙开口打断了谢灵运的话,那么这位大臣很可能不会听他说什么而是直接叫人打断他的腿。
袁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却没有任何一丝见到大人物的紧张和忐忑,他浑身轻松,看着谢灵运的目光也十分稳定,这让一直没有对他多加注意的谢灵运也不由吃了一惊。
久握权柄身居高位的人浑身会有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就像磁场,会让其余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就像当今大启的那位圣上,传说当他全力释放威压之时,三境及以下的修士甚至连与他对视的胆气都会消失!
谢灵运自认没有圣上那等威压,但也万万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可以抵御的,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身子微微调整,于是他浑身的威严更加显著,他认为先前只是自己刻意收敛了上位者的气度,所以这少年才能如此淡然,而如今当他威严的目光完完全全将袁来笼罩之后。
谢灵运忽然发觉他错了。
这个站在亭子边不声不响毫不起眼的少年人是真的与众不同的。
“晚辈见过谢伯伯。”袁来微笑着施了一礼。
谢灵运眉毛一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不曾纠正袁来的称呼。
“你有话说?”
“是有一些话想说。”袁来毫无紧张的直视着这位大人物,眼中含着平等的意味,这让谢灵运再吃一惊,像这种眼神他只在那些朝中身份和自己相当的大臣、将军、或者那些厉害的修行者眼中才会看到。
“想说就说吧,不过我不喜欢听废话。”谢灵运说道。
殊不知这句话让一旁的谢十八和谢采薇齐齐惊讶莫名!
自己的父亲何时这样容易说话了?!
袁来没有任何惊讶,他之所以能够不惧这大人物的威严只是因为类似的人物他前世已经见过许多,甚至他自己也曾是那群人中极为年轻的一个。
他没有试图开口说一些诸如一个父亲应当尊重女儿的选择之类的毫无用处的口水,谢灵运不是傻子也不是影视剧中才存在的那种会被一个年轻人三言两语说动的父亲。
他先是家族族长,再是帝国重臣,再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袁来笑了笑,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开了口。
他第一句话,就很有意思。
“我明白您对采薇修行的顾虑,无非是为家族担忧,但是我想说,或许采薇修行对谢家的好处大于坏处也说不定呢。”
此言一出,谢灵运皱起眉头,而后有些不喜地道:“小小年纪休要故弄玄虚!”
第五十四章【牧羊人,老狐狸】
“小小年纪休要故弄玄虚!”
谢灵运的呵斥当然是有道理的,任谁看到袁来用这种口气对当朝重臣说话都要心里评价一个狂妄!
狂妄就代表了不知天高地厚,袁来当然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所以他当然不只是在故弄玄虚。
他琢磨了一下,略有所思地看了眼站立在一旁从始至终身子都未曾移动过位置的谢十八,而后便道:“晚辈斗胆讲一个故事吧。”
袁来笑了笑,不等谢灵运说话便自顾自讲到:“从前有片草原,草原上有一个牧羊人。牧羊人拥有整个草原上他眼睛可以看到的一切范围的领土,他养了很大的一群羊,为了管理羊群他又挑出了三只十分强壮的公羊。”
袁来讲故事的天赋还好,声音不疾不徐,故事也简单让人不禁听了进去。
“牧羊人是这样安排的,他将自己的羊群划分成三块,三只公羊分别管理一片羊群,他对公羊们说谁若是敢多管另外两群羊的闲事,他就用鞭子抽谁。鞭子很有威慑力,但是几只羊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天性,总之会为了其他群的美丽母羊而伸出蹄子。于是时常有某只越界,牧羊人便会用鞭子抽打,如果屡教不改的他就会将其宰杀,然后换一只新的来管理羊群。”
“就这样,牧羊人杀了很多只,终于有一天某只聪明的公羊用大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一直不曾越过界限分毫,一开始牧羊人很开心,觉得这只羊真的很懂事啊,特别是和另外两只公羊相比简直是太老实了。于是就这样这只聪明的羊活过了一个冬天,又活过了一个冬天……在又一个冬日来临之际,某天清晨有朋友来探望牧羊人,牧羊人决定要宰杀一只羊来招待客人,于是他拿起了刀将那只聪明的羊宰杀掉了。”
讲到这里谢采薇已经听的入神,她顿时一怔,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了闭上了嘴巴的袁来。
“为什么?”她问道。
谢十八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唯有亭中谢灵运面色不变。
袁来继续讲道:“客人曾经多次听牧羊人夸赞过这只聪明的羊,于是他也大惑不解地提出了疑问:有那么多只羊可杀你为什么要杀掉这只最聪明的羊呢?
牧羊人解释道:因为这只羊从来不会犯错,它对我的命令总是很好的执行,从来不曾被本能支配而犯错。
客人问:那你为什么要杀它?这是多么优秀的一只头羊啊。
牧羊人回答说:鞭子的威力是有限的,它开始时不犯错我可以解释为它比较胆小,之后不犯错我可以解释为它比较聪明,但是这么多年它从来不犯错……我在想,这样的羊……它还是一只羊么?
如若它能完全克服自己的本能,始终不犯错那么它就不是羊了,而成了人,很聪明的人,我当然不愿意和另外一个人分享我的草原。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宰杀它的缘由。”
袁来讲完了,他淡淡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谢灵运。
谢灵运面色不改,只是眼神忽然变得深邃了,嘴唇也变得菱角清晰了一些。
一阵沉默,而后谢采薇轻轻啊了一声,似有所悟,袁来偷偷看了眼谢十八看到这个家伙脸色有了变化,明显已经听懂了这故事的寓意。
谢灵运则没有说话,他不说话也就没有人敢说话。
袁来讲的是一个故事,更是一个寓言,意思是指为臣之道。
遍观历史,古今中外,掌权者们从来都要学习御下之道,而为臣者皆要掌握为臣之道,何为为臣之道,就是既要让掌权者知道自己的重要和分量也要让他们能够放心地使用自己。
简单来说便是:不可轻视,亦不可太过重视。
轻视则无法获得地位,太过重视则会衍变成忌惮,从而打压。
君臣之间从来都是在玩一场互相心知肚明的猜谜游戏,而袁来所暗指的就是王谢两家。
乌衣巷传承数百年而不衰亡这本事是不正常的事情,所以可以猜度的是皇帝必然不会真的对这在朝野中根系发达的家族有什么深重的信任可言,谢灵运当然深知这一点,谢家的所有人都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才开始谨小慎微,所以他们才会对谢采薇这个谢家的姑娘要修行这件事表示反对,为的就是生怕皇帝因此而猜忌家族。
这个想法似乎很正确,没有问题,但是袁来却指出了另外一种隐患,便是皇帝不会希望自己的臣子太过聪明,聪明得过分,作为皇帝可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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