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回来!”夏山咆哮道。
夏秋站起身,带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怎么着,不欢迎的话我再走,反正又不是我自个儿想回来的。”
“放肆!”夏山把杯子连同半杯咖啡全部摔在了地板上。
“哼!”夏秋转身又把拖鞋换了回去。
夏山指着夏秋,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敢走出去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罗秀芝小跑到门前,一把拉住了夏秋的胳臂,劝道:“夏秋啊,不要再出去啦,你们父子两个坐下来,心平气和聊聊天,不要每一次见面都剑拔弩张的嘛,再说了,你爸有心脏病,你也不能这样子气他的呀,对不啦。”罗秀芝这样一个上海女人,软软的说话,带着江浙人独有的韵味。
夏秋甩开罗秀芝的手,悻悻地走到了夏山的旁边坐下,把身体靠在了沙发后背上。
“你这样子不成熟,我以后如何把公司都交到你的手上。”夏山语气里透着威严,又有些许的无奈。
是啊,他年岁大了,总有一天,要把产业悉以交到夏秋的手里。他只有一个儿子,商业帝国里的一世枭雄,怎堪让自己徒手创造的财富败在了儿子的身上。若是能掏心掏肺扒给儿子来看,他情愿彻彻底底的扒拉出来,让儿子知道个透彻。
然而,作为父亲,这满满的爱,如何才能让夏秋懂得。
夏秋冷笑,闭着眼睛说道:“那是你的想法,我宁可一无所有。”
“为这样一个贱货,你,你值么。”
夏秋睁大眼睛,坐直身体,铿锵回答:“值!”
夏山气得顿时站了起来,“你你你,你放肆!”说完之后,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罗秀芝忙慌地走过去,扶住了夏山,为他抚着心口,惊惶说道:“老夏老夏,你别发这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了,坐下来,慢慢聊,还老说夏秋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脾气都不收敛一些。”
夏山喘着粗气,搭着罗秀芝的手肘坐了下来,吃力地说道:“你,你就别管了,给我倒杯水来。”
罗秀芝应着倒了一杯水过来,夏山咕咕喝完,才稍微有些好转。
夏秋坐在旁边,把手放在父亲的背上,轻轻顺了两下,小声喊了一声,“爸。”
“起开!”夏山瞪了夏秋一眼,紧闭着嘴巴赌着气。
罗秀芝对夏秋说道:“夏秋,你也心平气和一点,两个人好好的讲道理的呀,不要像个仇人好不啦。”
夏秋耷拉着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夏山逐渐变得心平气和了许多,他对罗秀芝说道:“秀芝啊,你让晓梅晚上多做两个菜,夏秋回来一趟,我们爷儿俩还是要喝上一杯的。你呢,顺便去帮我浇浇花,好不?”
罗秀芝知道夏山是要支开她,她虽然有些担心,但最终还是放心了下来。与夏山生活了二十年,夏山从来对她没有发过脾气。但每次夏山夏秋说话的时候她在场,总会有一些磕磕绊绊,她知道,夏山在儿子面前为她鸣不平,而且即便是老骥伏枥,仍然想在她的面前做一个英雄,成就做丈夫、做父亲的威严。
等罗秀芝走开之后,夏山语气里有了一些慈祥:“儿子啊,爸爸不会害你,爸爸说的都是经验,我知道你对爸爸有成见,你妈的死,真的是病死的,我还不至于去谋害了你妈……”
“爸,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吗。”夏秋的声音里仍然有着不屈。
“唉,你看爸爸现在,已近风烛残年,年轻时候,谁都会犯错,然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你呢,你当年为何不改,若论风流,我恐怕不及你十分之一吧。我这辈子犯了一次错,丢了一段婚姻,我就该么!”
夏山努力按压住自己的怒火,平静地说道:“曼丽不错,就是性子硬了些,你再努努力,把她和我孙子接回来啊,婚姻是可以补救的。”
“补救?她连一次我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再说了,我解释什么啊,错了就是错了。”夏秋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夏山拍了拍夏秋的肩膀,“儿子啊,我欣赏你的宁折不弯,但是,婚姻嘛,两个人总是会有一些磕磕绊绊,你服服软嘛!”
“你没这个资格说我,那些年,你和我妈天天吵架,你怎么没有服软,我妈还不是被你气死的!”夏秋终于忍不住,掉下了两行泪水。
夏山眉头深锁,呆呆地看着儿子,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让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捂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粗喘了几口气,最终极力控制住了自己。
“儿子,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居然会如此恨我啊,早知道,早知道……唉……”夏山仰靠在沙发上,浑浊老泪潸然落下。他怕被夏秋看见,又急急伸手擦了去。
“儿子啊,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我相信你能明辨是非。那么多年,我没有在你面前提过你妈一个不是,只是想着逝者已逝,她是你的母亲,所以我想让她给你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以为,我到老到死了,这件事情就过去了,你也会慢慢体谅我。儿子啊,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满以为作为父亲,我称职,但作为丈夫,我同样称职。”
“称职为什么非要和我妈离婚,你敢说我妈的死,不是你离婚导致的吗。”夏秋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这话不假,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和你妈离婚么。”
夏秋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谈及这段往事,疑惑地望着夏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改革开放没几年,我是第一批南下的。经过多年拼搏,我的手里积攒了第一笔财富,那都是靠着我拼死拼活,一点一点的挣下来的。我当时有个副手,他叫李大友,帮助我不少。没事的时候,经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应该记得这个人吧。”
夏秋点了点头,“记得,只是后来你们不再来往了。”
夏山叹了口气,说道:“儿子,你去给我倒杯水吧。”
夏秋站起身,拿起夏山面前的杯子,去倒了一杯水回来,看见夏山点起了一支烟,抽得咳嗽了起来。夏秋从夏山手里把烟拿了过来,掐灭在烟灰缸里,“明知道自己身体有那么多的毛病,还抽烟。”
夏山寂然一笑,待夏秋重新坐下之后,接着说道:“我那几年,经常出差,那李大友是经常来吧。”
夏秋想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李大友聪明,但聪明错了方向……当然,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我做生意常年外出,自然是冷落了你妈,所以,你妈就和那李大友暗渡陈仓了。”
夏秋心里一惊,愣神地看着父亲。父亲不像说谎,他也不必在一个死了的女人身上再去安插罪名,这不是父亲的脾气,父亲素来有一说一,夏秋正是随了父亲的脾性。但夏秋还是不忍相信,嗫嚅道:“我妈不是这样的人,你怎知道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六岁的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许多地方都下了大雪。我买了火车票动身去外地,李大友送走的我。当时另外一个地方的工地也在动工,我就没让他跟我一起,嘱咐他去看好另外一个工地,然后我就上车走了。”
夏秋忽然觉得,有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了心脏上,他不知道,接下来父亲会说出一个怎样的往事。
八十五 往事(2)
夏秋感到有些干渴,尽管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站起来,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加多宝,开启后,“咕咚咕咚”喝下了半瓶,继续听着父亲说话。
“那天是腊八节的后一天,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大寒节气,下着大雪。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都没过来,后来铁路通知在半道上停下了来不了了,我就只能回家。”
夏山说到这儿,痛苦地闭上眼睛,少顷,接着说道:“我步行了半个多小时,回到了家里。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我没带钥匙,只能拍门。拍了半天门之后,门才打开,你知道是谁给我开的门吗?”
夏秋依然摇了摇头,尽管在他的心里已经猜出,父亲要说的这个人是李大友。
“李大友,他给我开的门。”夏山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那会儿刚从外面回来,冻得不行,也没考虑那么多,就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他跟我说,你,夏秋发烧了,你妈一个人没办法带你去诊所,所以他就过来把你送到了医院。”
夏山看着茶几上的烟盒,伸出手从里面掏出了一支烟,拿打火机点上,又把烟盒拿起来,递到了夏秋的面前,说道:“你也来一支吧。”
这一次,夏秋没有阻拦夏山抽烟,木然地从夏山手里接过烟盒,抽出了一支烟,点上。
夏山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缓了缓气,继续说道:“我进门拍掉了身上的雪,先跑到你的房间里,摸摸你的头,还有些烫。他说你刚打了针,高烧退了。我还说谢谢他,多亏有他照应着。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夏山深深吁了一口气,“你妈从房间里出来,问我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我告诉她火车停运了。我当时没觉得你妈刻意地躲着我的眼神……紧接着就睡觉了,也没想到什么事情。等我睡到床上的时候,翻了一下枕头,结果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条内裤,那不是我的。我就提着内裤问你妈,是怎么回事,你妈先说是我的,哼哼,我拢共就三条内裤,我能不知道!”
夏山叹了口气,“唉……我当时就火了,再一想想,傻子都知道她和李大友一起给我戴了绿帽子,你妈支支吾吾不说话,我一生气给了她一巴掌,她朝我面前一跪,哭着不说话……我踹了她一脚,让她滚。你妈哭着出去了……”
夏秋呆住了,他颤抖着手把烟蒂灭在了烟灰缸了,再看看夏山手里的烟已经快燃烧到了手指上面。他轻轻拿了过来,灭入烟灰缸里。
“我气得从房间里找出来一瓶酒,一口气喝完,躺在床上,半宿没合上眼。快天亮的时候,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刀,就想去李大友家里,直接把他给剁了。打开门,看见你妈跪在雪地里,浑身是雪……当时我就不忍心了啊!”夏山说到这儿的时候,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爸,爸,不说了,不说了……”夏秋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用手拍着父亲的后背,递了一张纸给父亲手里。
夏山接过纸巾,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我当时心软,就原谅了你妈,第二天去李大友家里找他算账,他裹走了我十几万的工程款跑路了,那个年代,到哪里找他去呀……但我心里窝着火,后来的日子里,我时不时的会跟你妈吵架,跟你妈提离婚你妈又不肯。你妈心中有愧,每次都默不作声,这就是你看到的,我老是会说你妈吧。”
夏秋点了点头,记忆之中,那段时间,父亲经常会骂母亲,母亲只是默默忍受,从不反口,所以,他总觉得是父亲暴虐,才导致母亲郁郁寡欢。
“后来,你妈精神上出了问题,去查又查出了癌症,也不是没给她治,但她已经晚期,当时医疗条件不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她死之前跟我说,这一辈子都别告诉你她做过的事情,不想让你知道,你有一个这样的母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到底也是夫妻一场,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她,所以才会瞒了你这么多年。”
夏秋颓然地坐了下去,仿佛一下子丢掉了灵魂。母亲啊,这个他一直思念着的母亲,在他的记忆之中是那么善良,那么的柔弱不堪,怎么会,怎么会啊!夏秋的眼泪再一次湿了眼眶。
停了一会儿,夏山说道:“后来,我一个人带着你,哪儿也不能去。你罗阿姨,是我一个老首长的女儿,她过来帮我照顾了你一段时间。秀芝知书达理,带着你就喜欢上了你,非要认你当干儿子,我不同意,人家没结婚,不是败坏人家名声嘛。她就生气,说不当干儿子就当亲儿子吧。我只当她是说笑,我是鳏夫,人家高干的女儿,我怎么配得上人家,就拒绝了她。”
“你罗阿姨到了他父亲那里参了我一本,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没奈何,他爸爸又是我老首长,再说了你罗阿姨确实很好,我就娶了她了。”
夏秋说道:“她是待我很好的,我一直对她不好,我还以为,唉!”
“你还以为她是小三上位是吧!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思想传统,哪里有你们现在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啊。”
说话间,罗秀芝走了过来,说道:“老夏啊,你们爷儿俩聊好了吗,聊好了就过去吃饭吧。”
夏秋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姨,你先去吧,我和老头子随后就到。”
罗秀芝看着夏秋眼睛通红,说道:“那我就过去了,你们也要快一点呀。”
等罗秀芝离开,夏秋把夏山扶起来,说道:“好了老头子,什么也不说了,今晚上,我陪你喝上两杯,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夏山笑了笑,拿拳头在夏秋的胸上轻轻砸了一拳,“你个小兔崽子,爸爸已经多少年都没流过眼泪了,都怪你,今晚上多喝两杯。”
夏秋挎着父亲胳膊,说:“那可不行,最多你只能喝两杯,我还怕你喝多了揍我呢。”
“我揍过你么,嗯?”
“你不揍我还真不如揍我一顿,你那脾气一发,十足暴君啊,地球都得抖三抖,我小时候,专门惹你生气,就是想让你揍我,结果你就从来不揍!”
“老了老了,现在想揍也揍不动了!”
两个人聊着天去了餐厅。
一顿饭下来,一家人倒是显得十分融洽,至少是在夏秋的记忆中,很久都没有这么融洽过了。并且,这晚上,是夏秋这辈子首次为罗秀芝夹菜。罗秀芝也很开心,看着父子俩和好,又看到夏秋忽然对她也关心了起来,罗秀芝也拿了一个杯子,喝了小半杯酒。
这一顿晚餐,夏山到底没有听夏秋的话,还是坚持多喝了一杯,一共喝了三杯。与他而言,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但至少,堵在心头二十年的石头被他搬开,心里还是舒服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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