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回到青芝身边去了。
他要回到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去了。
那时候最幸福,青芝只有他,他也只有青芝,没有昌东,没有龙芝,没有争斗,也没有机关算尽。
他的愿望从来都简单,他只是希望,日子简单而又纯粹,到了八十岁的时候,还可以颤巍巍拄着拐杖,去给青芝送吃的。
……
叶流西站着不动。
太阳沉下去了,暮色里带着冷,风在耳边刮,鞭炮的硫磺味也渐渐消退,方士和大营里的医生都过来了,要严明正身,看眼前的江斩是不是双生子假冒的,是不是真的死了。
人真多,声音嘈杂,一张张脸都面目可憎,叶流西抬起头,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龙芝:她没了表情,眼神里也没有光,杵在那里,像干死了很久的老树枯枝。
叶流西走向她,说:“回去告诉你父亲,还有赵观寿他们,这1/3的交易,不算数了。”
龙芝抬眼看她,嘴唇失色且发干,声音也颠破沙哑:“江斩是自杀的。”
叶流西面无表情:“我换的是活人,你拉过来一个死的。他是自杀吗?谁能证明?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半路杀的?”
她撇下龙芝,朝大营里走,阿禾小跑着跟过来,叶流西说:“不准跟着我,天亮之前,也不准有人进帐打扰我。”
阿禾没敢再跟。
叶流西一路走回帐篷,路上遇到她的人恭敬地避在一旁,叫她“西主”,还有不知道消息的人在烧大灶,笃笃笃地剁肉,空地上,酒坛子垒得像个小山包。
这个晚上,本来该有一场接风酒的。
叶流西掀开帐篷的门,跨了进去。
门帘落下,帐篷里一片昏暗,腿一直发抖,再也迈不开步子,帐篷布挡不住外间的无数杂音,那些声音像蚂蚁,,围住帐周,爬上帐顶,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叶流西的眼前渐渐模糊。
如果当初,不带你出黄金矿山……就好了。
***
天色将明。
燃烧了一夜的篝火渐熄,灰烬中偶尔爆出一两颗火星,噼啪一声,垂死挣扎。
阿禾搓着手,在帐篷前走来走去,身后是李金鳌,还有金蝎会的一帮人,有些人已经自发在为江斩戴孝了,很多帐篷口挂着飘飘的白布。
阿禾心有不甘,去问李金鳌:“真的没办法了?你们方士不是很有本事的吗?心弦呢?心弦行不行?”
李金鳌没好气,这两天,为了高深的事,他白头发一茬茬地往外冒,本指着江斩回来,叶流西心里一高兴,就不会太逼迫他了,谁知道又出了这档子事:“用心弦是有条件的,需要身上没有伤口,人的周身元气不外泄——斩爷身上,那多少伤口啊?”
又撺掇阿禾:“你倒是进去啊,斩爷这事,丧事怎么个说法?还有啊,还攻不攻城了?得改日子了吧……”
阿禾瞪他:“你有胆你进,我才不进……”
话还没完,帐篷里忽然传来叶流西的声音:“阿禾。”
阿禾打了个激灵,小跑着进了帐篷,很快又掀开门帘探出身来,向着外头一干人招手:“进来!都进来!”
***
帐篷里所有的灯都打到最亮,明晃晃灼人的眼,阿禾动作利索地帮叶流西清理桌面,然后把热腾腾的早餐端上来。
叶流西先看李金鳌:“方士那边有办法把江斩的尸体多保存几天吗?要确保不要腐坏。”
比起救高深,这要求太小儿科了,李金鳌赶紧点头:“这个可以,没问题。”
叶流西又看向金蝎会一干人:“准备好攻城了吗?其它的市集有什么情况没有?”
板寸越众而出:“都准备好了,现在优势绝对在我们这边,不过动作要快,听说黑石城那头向外围没被我们控制的市集都下了死命令,要求火速驰援,有些市集应援了,援军在来的路上,有些还磨蹭着,大概是在观望吧……”
叶流西沉吟了一会,说:“传我的令下去。”
她声音不大,甚至透着疲倦和虚弱,但帐中众人都是身子一凛,屏息静气,生怕错过了重要命令。
“第一,江斩暂不下葬。按原计划攻城,什么时候拿下那2/3的黑石城,什么时候下葬。跟下头说,用这城给斩爷送葬。”
“第二,往外散消息,我攻黑石城,是跟几大家的高层有恩怨,不是要绝方士,也不是要绝羽林卫。那些外派到各大市集的羽林卫和方士,可以心安理得过日子。只要不来馓嘶胨劾慈站恢鞫シ福呐掠惺裁闯逋唬不嶙吕绰浮!
“第三,黑石城里也要散消息,蝎眼是攻城,不劫掠,不屠城,不滥杀,平民不杀,放下武器的羽林卫,也不杀……还有,务必把我跟龙申交易的消息放出去,让大家知道,有1/3的黑石城,我是不会动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届时都会躲在安全地带里观战,不管胜负,他们都有好日子过……”
板寸一拍大腿:“这招好,你有保护*伞,我却要去给你拼命,换了我是下头打仗的羽林卫,我心里也不服啊,西主,咱就该挑拨离间他们,狠狠的!还有啊,那些被派去别处市集的羽林卫和方士,本来就老大不情愿的,对黑石城的人有怨气,咱们这一示好,我看他们要么不来,要来也会千方百计磨蹭,这一‘驰援’,怕是要‘驰’它个十天半个月呢。”
叶流西笑起来,一夜没睡,她头有点晕。
她拿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说:“行了,就这样,各自准备去吧。”
阿禾没走,等人都走尽了,才嗫嚅着开口:“西姐,你没事吧?昨天我们帮斩爷整理了一下仪容……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叶流西手上一颤。
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了句:“先打仗吧。”
***
黑石城的攻坚战,远比预料的要顺利,只打了四天。
驰援的地方军都没能赶到,入城也没遭遇激烈抵抗,加上江斩新丧,蝎眼的部众里,十之**,都揣了复仇雪恨的心思,以一当十,前仆后继,这仗打得势如破竹,差点没能在1/3的那条安全界线前收住脚。
第四天的傍晚,叶流西在金蝎会以及蝎眼部众的簇拥下入城,同时入城的,还有从黑石山采石而来的大车——运力不足,除了打头的几辆拉货车之外,其它的都靠畜力人力,一车车,载满沉重条石,车轮碾上黑石城的路面,车轴因为承压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那条安全界线紧挨着羽林城,是赵观寿他们眼见败局已定,仓促间命人撒了石灰粉围就的,粉末撒得厚重且多,衬着黑色地面,极其分明。
叶流西就在界线前停下来,然后沿着界线的边走了一段,采石车还在不断进城,不能进了才停下,一辆挨着一辆,把巷道堵得满满实实。
再抬头看时,羽林城的城墙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身影:龙申、龙芝、赵观寿、签老太太……
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想来都是高门大族,身娇肉贵。
城头上有人在紧张地接线,估计是连喊话的喇叭,赵观寿按捺不住,在城头大吼:“叶流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流西抬头看他,说:“打进了城,还不让我进来逛逛吗?我又没过线。”
是没过线,她始终踩在那道安全界线之外。
上头的喇叭接好了,龙申拿过来,跟她说话:“叶流西,你身为西主,要信守承诺,我为昌东续了一次命,你还我这一带三年平安,你答应过的。”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这头的喇叭也接好了,阿禾过来把扩音器递给她,她把音量拨到最大,说了句:“龙老爷子,你放心吧,我叶流西说到做到,这道界线,三年内,谁也不能跨过去。”
说完了,她再也不看龙申他们,转身看向自己的部众,沉声说了句:“这道界线都看见了吗?凡我蝎眼部众,都该像我一样,说到做到,不犯这界线一分一厘,听清楚了吗?”
蝎眼部众齐声高喝:“听清楚了!”
叶流西笑起来。
她说:“看清楚就好,接下来,以这条线为界,筑墙为牢,牢墙要高过他们的城墙三丈,从此之后,这1/3的黑石城,就是关内最大的牢狱。”
127、结局。上
帐篷是黑色,为了防止透光,像俄罗斯套娃,连罩三层。
叶流西问阿禾:“江斩就在里头?”
阿禾点头。
叶流西伸手去掀第一道门帘。
阿禾有点担心:“西姐,你一个人进去,真没关系吗?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
叶流西看了她一眼:“怎么着,难道我会自杀?”
阿禾不吭声了。
不过,有个温柔贴心的小丫头在身边操持一切,的确是让日子熨帖了不少,叶流西似乎也有点理解,江斩当初为什么会被龙芝吸引了。
门帘上都有朱砂画就的符咒,每掀开一层,就更冷一分,关内关外,很多事倒是共通的:想保存尸体,总得降低温度。
终于进到内帐,帐里铺了地毡,地毡中央摆了口母胎木的棺材,棺盖掀在一边。
母胎木是关内最好的寿材,极其少见,传说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密林深处,跟一般的树木外形没两样,只有最资深的采木人知道怎么去找:夜最深的时候,树干上会隐约现出一幅图像,前后只延续数秒,轮廓像个怀胎十月的女人。
用母胎木做棺材,可保尸身不腐不坏,百年千年,容貌一样栩栩如生。
叶流西在棺材边慢慢坐下,江斩像是睡着了,面色平静,再也无忧无扰。
这张脸,熟悉而又陌生,叶流西有点恍惚,黄金矿山的日子,忽然潮水样涌来。
——青芝青芝,这个饼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的,你摸,还有点热呢。
——青芝,这个枕头好用,头一挨就睡着了,不硌人……
——青芝,咱们跑的时候,金羽卫如果放狗,你就先跑,我帮你挡着!
……
眼泪从脸庞上无声滑落,叶流西轻声说了句:“江斩,是我不好……”
她从来也不知道江斩想要什么,她以为把他从黄金矿山带出来了,其实他从来也没出来过,他一直眷念和向往的,始终是那段窘迫却柔软时光。
昌东说得对,只有被人善待,才会去善待别人,曾经的她,只有心计,没有柔肠。
救江斩,不过是为了收个人为己所用,顺带着混两口饭吃。
习惯性地提防和怀疑每一个人,因为幼时被眼冢屠村——眼冢凶悍吗?并不,它素日里和颜悦色,还给过她糖吃,谁能知道它包藏祸心,深夜里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执地觉得,谁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里,才最稳妥。
待到出了黄金矿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终看着远处高处,看不到江斩的失落和不适应,也看不到他那么积极地想要表现——一有不如意,就严词厉色,以至于江斩到后来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软些,对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后来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叶流西抬起手,慢慢把江斩的衣领抚平:“我有时候想想,龙芝给我种了吞睽,让我忘记很多事情,也未必没有好处,如果不是因为这失忆,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东他们……”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为人,在那旗镇醒转的时候,记忆里没有悲惨,没有怨气,只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做很多工,随着心意挣钱,不慌不忙地找记忆,遇到昌东、肥唐、小柳儿、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应,被善待,也开始善待别人,被爱,也开始去爱……
在这样的青芝面前,江斩也许就不会那么陪着小心了,那些不愉快总会过去的,那些隔阂和裂缝,总会抚平的,只要有时间,只要给彼此时间。
叶流西含泪笑起来:“我没想到,你再也没时间了。没错,我从前想出人头地,想有权势,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斩,人是会变的,黑石城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黑石城,也只不过是一座城,用料来自黑石山的条石,里头住无数她不认识的人,一座收拢这些陌生人喜怒哀乐的城池而已,她何必为了得到这座城,去牺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两百年,只要没有大灾大难,黑石城都还会屹立在那儿,换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个时候,她早就成了朽烂的尸骨了。
谁能百世拥有?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执着这些无尽之物,身边的人、物,渐渐胜过云巅浮华。
她没有鲜衣怒马少年时,她的少年时代充斥了肮脏、饥饿、阴暗、潮湿,但她依然怀念,因为那段时光永不再来,还因为那段时光里有江斩这抹温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样纷乱,你永远不可替代,昌东是爱人,但昌东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抚去颊上滑落的泪。
李金鳌跟她说,没法救江斩了,她也理解,关内再怎么离奇,也总还是有度的,就好像昌东的命,她也只能三年三年地去挣,没法一劳永逸。
但李金鳌还是给想了个法子,说,流西小姐,我也看过关外的小电影,知道起死回生这种事,暂时连关外都做不了,但是有些人,会把自己冰冻起来,冻个两百年、三百年,兴许到那个时候,医术发达了,就有法子了,要么用母胎木把斩爷给保存起来,找个冰洞封起来吧。
对啊,也许后来人有办法呢,曾经云端之上只有飞鸟,但现在,无数人的行迹都已划过长空。
叶流西微笑。
江斩,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早就死了吧,龙芝也死了,这些你不喜欢的争斗,也早就偃息了。
希望你能有一世新生,简单纯粹,爱自己想爱的人,也被她善待。
***
回到帐篷,叶流西小睡了会。
本以为战事已歇,尘埃初定,可以睡个好觉了,但还是不行,思虑过多,连梦都是忧心忡忡:总怕心弦中断,牢狱崩破,蝎眼复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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