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也就是茶余饭后的闲话,如今的事,便是戈雅使臣即将进京。事关国事,什么都是闲话了。
当年戈雅可汗德勒克进京,带走了长乐,如今事过三十年,戈雅可汗德勒克率领太子伊雷而来,倒也是盛况。
戈雅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个个身材高大,草原上的风沙叫他们脸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沧桑。
皇帝与太子在勤政殿亲自迎接了德勒克和伊雷,算是大齐给予的最高礼仪。
阿翎原本对于拐走了自家姨母的德勒克还有几分好奇,只是最后,将戈雅和蒙古划上等号之后,也就没有那样多的兴趣了。
那日,阿翎刚下了学,又温过了功课。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去林贵妃那里说要看看病愈的长安。林贵妃和阿翎原本就不对盘,本要拒绝,但架不住长安苛渴求的眼神,还是叫阿翎带着长安出去走走。
病了那样久,长安一张小脸更是消瘦了,也不像是往日那样爱笑,沉默的看着珀月湖畔红了的枫叶,怔怔出神。
“平安。”长安不过六岁,有这样的神情实在是诡异,阿翎蹲下身子,轻轻问道,“你不欢喜么?”
长安闷闷的摇头,拉着阿翎的手,欲言又止,这样游移了半晌,才开口道:“姐姐,你说,三姐姐为什么那样讨厌平安?母妃总说我们是亲姐妹,可是、可是……平安觉得,三姐姐没有当平安是妹妹。”说着,又想起庄和的那一巴掌,捂着脸,大眼睛都快淌出泪来。
知道小丫头被庄和欺辱了,阿翎心中也是疼惜,忙抱起小丫头:“平安,这世上总会有人不喜欢你的。这个人会是任何人,就算是你三姐姐,也不打紧,你要自己喜欢自己。如果有人不喜欢你,那你就要活得更好,比她好。”
长安撅着嘴听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抱着阿翎的脖子:“那姐姐喜欢平安么?”
“当然。”对于这种又萌又软的小孩子,阿翎最是喜欢了,但念及林贵妃和庄和,阿翎心中一阵膈应,还是没有表露出半点,抬眼见不远处几个衣饰华贵的人被一群人簇拥着缓缓而来,为首的还是身着类似蒙古族服饰的。念及是皇帝领着使臣参观皇宫,阿翎忙抱着长安便要走,“随姐姐去坐一会子吧。”
女眷到底还是不要撞上外使的,长安也是见到了父亲,稚嫩的声音软糯糯的:“父皇——”
长安人小声尖,皇帝等人本就站得不远,听到这声“父皇”,看清了是谁,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又恢复平静,转头看着德勒克:“可汗见笑了。”
“皇上言重。”德勒克看着不情不愿向着自己走来的阿翎,喉中忽然一哑,身子已然抢出来:“乌仁图雅——”
这铁塔似的男人忽然抢出来,叫两个小的都吓得不轻。长安忙将小脑袋埋在阿翎怀中,而阿翎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年迈的汉子眼底闪烁的泪花,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忙欠了欠身:“给舅父请安,给姨父请安。”
对于自己长得跟长乐年轻时候的模样相差无几的事实,阿翎还是很清楚的。而这位戈雅可汗德勒克,正是长乐的夫婿。
德勒克怔怔的看着阿翎,略显苍老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笑道:“乌仁图雅,你、你……”
“父亲。”德勒克身后闪出一个青年男子,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而健康,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不失为一个美男子,眉眼间满是游牧民族的英气,目光转向阿翎,“这位想来就是大齐的元熙王姬吧?”
“是。”这汉子实在太大,阿翎跟他这样面对面站着,简直就跟个小羊羔一样。上下打量了一下男子,笑道,“尊驾想来是伊雷王子吧?”
那男子眸中露出赞许来:“王姬果然聪慧。”
虽说对于别人的赞美阿翎还是很受用,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回德勒克进京来,指名点姓带了自己最器重的儿子伊雷,这一眼看过来,除了他父子二人,谁又能与皇帝并肩站着?
德勒克倒是看着阿翎,过了半晌,才笑道:“你是纯仪帝姬的女儿?”见阿翎点头,这才笑道:“果然,若是纯仪帝姬之女,倒也不足为奇。”
阿翎大概是个种族歧视的,何况自家这个素未谋面的姨夫看自己的目光实在让阿翎不能不受惊,忙胡乱找了个由头,抱着长安去了。
等一路到了凤栖宫,长安才拍着小胸脯问:“姐姐,那姑父看你怎么、怎么……”她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贴切的词,“像是三姐姐看佟家哥哥?”
“因为姐姐长得太像他妻子了。”阿翎说罢,不免一叹,昔年长乐与淑宁,两个帝姬风华绝代,容色足以与太昊争辉。隐隐约约听说,德勒克对于长乐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不晓得长乐死的时候,他是有多伤心。
一路心事重重的到回到了凤栖宫,进门便见淑宁和佟明远在,忙放了长安向淑宁请安。后者懒洋洋的抬起头,见是阿翎,展眉一笑:“翎姐儿回来了。”
她温和笑容之中的疏离,阿翎还是看得出的,自从佟明远中毒之后,淑宁对她再也没有往日的疼爱了。饶是如此,阿翎还是笑道:“是呢,方才在珀月湖遇到舅舅和德勒克可汗了。”
淑宁闻言,“嗤”的笑出来:“我还当是谁,德勒克那人啊……长乐姐姐死了这样多年,乍一见你,要是不惊喜,才是有鬼的呢。”
皇后看了淑宁一眼,眼中有几分薄责,还是将阿翎唤到身边,这才笑道:“原也是你长得像长乐帝姬了,也别吃心才是。”又低声笑道,“如今萧家哥儿也回来了,待德勒克去了,便给你们做主成亲。”
阿翎到底架不住女儿家的害羞,脸上染了几分粉红,连眼中都亮晶晶的。
场面一时静悄悄的,淑宁瞥了儿子如常的面色一眼,明白他心里就跟油煎一样,无声叹息一声,笑道:“翎姐儿也留不得许久了,日子倒真是快啊。”
阿翎倒是无妨,只是佟明远没有半点变化的脸色倒叫她有些愧疚感,忙起身道:“果果还有些功课没完,便先行告退了。”说罢,又叮嘱长安几声,便飞快的夺路而逃。
待到了廊下,阿翎呼吸才算是平顺下来。淑宁对她心存不满她早就知道,只是佟明远态度又是那样暧昧。对于这个长得好脾气好哪儿哪儿都好的表哥,阿翎还是很喜欢的。但扪心自问,若是佟明远离开那样久,她大抵不会那样想他。
至于萧清晏,其实阿翎也说不出来他好在哪里,但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替代他。
坐在廊下,阿翎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那样浩远幽深的天空。忽然就想起来那老和尚说自己倍相思的事,说穿了点,就是烂桃花一串串……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阿翎觉得眼睛都泛酸了,闭着眼做着眼保健操,却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睁眼,见是一身月白衣衫的佟明远:“我寻你不见,想来,就是在此处的。”
“远哥哥。”轻轻唤了一声,阿翎很大方的挪开了身子,“哥哥还是坐着吧。”
佟明远含笑,抚着阿翎的头:“快要出嫁了,怎么反倒不欢喜了?”又坐在阿翎身边,指节有些许泛白,“那日我来禅房找你,却听说你与萧家哥儿去了,害我扑了个空。”
阿翎顿时尴尬了起来:“我还以为哥哥那日直接回去了呢……”
“母亲今日与我进宫的缘由你晓得么?”佟明远很难得的打断了阿翎,一双眼睛就那样怔忡的看着她,“我怕是也要说亲了,还请舅母为我多多留意着些。”
“以哥哥人品相貌,害怕哪家的闺女不肯么?”阿翎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尽量不叫佟明远觉得吃心,“舅母势必不会委屈了哥哥的。”
佟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笑得温和:“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究不是我们能做主的。”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听母亲说,德勒克昔年对长乐姨母情根深种,奈何姨母早逝……”说到此,长长叹了一声,“果儿明白我的意思罢?”
阿翎颔首,半晌后又笑出声来:“远哥哥只怕是多虑了,若我是德勒克,即便有一个女子再像长乐帝姬,我也绝不会说什么要将她带回去聊表哀思的。更何况我是外甥女儿。”
“也是。”佟明远微笑,深深看一眼阿翎。她如今大了,倒也不复幼时娇憨,容色如雨后娇花,明艳之中透着妩媚,叫人移不开眼。看来虽是个迷糊,但气度高雅,叫人不忍冒犯。望了一会子,佟明远方才低下头,淡淡笑道:“我总是希望果儿欢喜一辈子的。”
“我亦希望哥哥欢喜一生,来日寻到一个女子,‘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说罢,抿着嘴微笑起来,“那样,我方才放心了。”
佟明远见她这模样,忽然就发起笑来:“你那样不放心我,不如自己替我寻一个夫人吧。”见她立时红了脸,忽然就觉得有几分伤感涌上,连话都说不出了,索性低着头不语。
“我替你寻?”阿翎在脑中把各家闺女过了一遍,笑道:“我替你寻就替你寻,总归要不是因为我,你现在早就娶上媳妇了。”
“好。”佟明远不是什么不知礼数的,更知道这个跟萧清晏那叫个难舍难分,也就只是握紧了手,思绪忽然就飞到了那日求签的时候。
那竹签上,无比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的写着:“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这头两人各怀心事,那头奉林贵妃之命来接长安的庄和,一入宫苑便见这两人无比亲昵的坐在一处,虽说一句话也没说,但总叫庄和觉得刺眼。奈何此处是在凤栖宫里,她不敢过多的放肆,以免被拿捏到错处了。心中妒火烧得庄和整个人都不好了,还得在皇后面前装个好姐姐,长安挣扎着不让庄和牵着,还是被*,不情不愿的跟着庄和出了主殿。
经过宫苑,见阿翎和佟明远坐在那里,长安不禁欢喜,还没唤出声,小手便被庄和狠狠一捏,痛得她小脸都变了色,抬头见庄和一脸恨恨,心中不免对姐姐又厌又怕:“你这没人伦的小东西,我才是你姐姐,你跟外人那样亲近做什么?到底是个没骨头的东西,阖该你跟个痨病鬼似的,你现在这样小就向着别人,你大了之后,要是我挡了你的道,是不是直接打杀了我?”
庄和这尖酸刻薄的功力已经是炉火纯青,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个是仇人,将小长安说得委屈极了,奈何哭都不敢哭,只好低头闷闷的。想想阿翎对她的关怀,再想想这位亲姐姐的尖酸刻薄,长安心里高下立判,何况上次为什么生病,长安可没有忘记。那一巴掌,打断了长安对于这个姐姐所有的期盼。
庄和满腔妒火,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殊不知长安心中早就对她没有一丝姐妹的情谊,有的,只是深深的惧怕和恨不得早日能脱离苦海的盼望。
☆、第63章
满心羞恼的庄和牵着长安去了,阿翎无意间瞥见一个俏丽的背影心中暗道要糟。温宁、温惠、庄静三个年长的帝姬已然出嫁,剩下的年岁都还小,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身姿?
想到方才庄和定是见到了自己和佟明远坐在一处的样子,依着她那性子,指不定又在心中记了阿翎一笔呢。
这么想着,阿翎不免咬了咬下唇。她并不惧怕庄和,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明目张胆的闹起来,只怕要吃亏的。又偷偷看一眼佟明远,他低着头,侧颜是那样的好看,仿佛是玉琢一般,俊美的男儿。要是庄和真的嫁到了佟家,先不说佟明远这头,光是淑宁,那可就有得庄和受得了。
只是,对于夏侯家,皇帝已然网开一面,再有帝姬想要嫁进驸马家,只怕不容易了。
日子转转兜兜的过着,因着德勒克父子在京中,皇帝倒也是颇有几分忙碌。随着年龄的增长,阿翎的学业倒也不那样繁忙了,下了学,便就与皇后唠嗑。至于回家,往日阿翎还能跟沈婉兮厮磨一会儿,现在沈婉兮有了身孕,夏侯轩那叫个“防火防盗防妹妹”,生怕媳妇被妹妹吵着了,见了阿翎来,就恨不得拎着衣领子将她扔出去。阿翎自知无趣,转头就去萧清晏那里,说了自家哥哥一通坏话,这才心满意足了。
而皇家,每年的秋狩却也是必不可少的,虽说德勒克在,但正是叫戈雅看看大齐这群新长成的青年才俊,皇帝钦点了数位小辈跟着一同去秋狩,顺带也带上了资历比较老的妃嫔和几个年幼的皇嗣。
听说了萧清晏要去的阿翎自然不会错过跟未婚夫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机会,好说歹说了许久,皇后才同意带上她和顾熹微。
天空澄澈得好比一方美玉,秋高气爽,连带着天空都格外的高朗。秋狩的队伍就那么从皇宫浩浩荡荡的开往围场,所谓围场,实则也算是一处行宫,大齐开国以来,一向都是在此处狩猎。
偷偷掀开车帘,望了望骑马走在最前方的皇帝和德勒克父子,还有一身戎装生怕有人蹦出来刺驾的父兄,阿翎长长叹一声,放下了车帘,转头看着皇后:“舅母,有句话,果果想要问一问。”
皇后原本悠然自得的看着书,见她忽然正色,也就颔首:“你问吧。”
“庄和姐姐的婚事,还有明远哥哥的婚事。”对于庄和来日会嫁到哪里,阿翎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未免听来太过怪异,还是这样问了,“我总是好奇的。”
“庄和?明远?”皇后忽然含笑,见顾熹微一脸鄙视的看着阿翎,笑道,“微姐儿也觉得果果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顾熹微移开目光,无辜的模样看来纯真得很,叫人心里都痒痒起来:“姑母又欺负我,我几时这样想过了?”
“明远那孩子,我势必不会委屈他的。”念及佟明远中毒的原因,皇后还是有几分愧疚的,抿了一口茶,“不过庄和那头,你们也不必想了。休论我与淑宁长帝姬不会同意,便是林贵妃,也不会允许庄和与明远在一块的。”
阿翎顿时放下心来,松惬笑道:“二姨没少让林氏吃瓜落,林氏那样的性子,指不定给庄和物色了怎样的人家呢。势必是家世上好的,姐姐是帝姬,自然也是当得起。”
皇后忽然抿唇一笑,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