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思听此书生讲话,便晓得他见识广博、胸思达观,於是问道:「请教先生
贵姓大名?」
「贵?我身著白衣,无功无禄,何贵之有?」书生呵呵笑道。
在成为瑞思的保镳之前,白重便已在中原游历过三年,对於汉族文人的习
性也较为清楚,当即再问道:「请问兄台高姓?」
「萍水相逢,同席饮酒,尽兴适欢而已矣。」书生答道。
言下之意,便是不愿透露姓名。
此时,书生的善酿也已送到。白重索兴举杯,朝书生一礼,道:「先敬先
生一杯?」
书生却又问道:「何故敬我?」说完,自斟一盅,将後劲醇厚的善酿一饮而
尽。
白重也愣在当地,进退不得。
宇文离一直思索著书生方才所言,此时忽然又有问题,便喝问道:「你说冤
冤相报,如今是汉人报冤於我!怎能牵扯到回纥身上?人言汉族礼义之邦,孔夫
子有云:以直报怨,也不需减免我们的关税,但照价收取才妥不是?!」
书生饮尽一杯,听了宇文离质问,面上笑容忽,深深一叹。
「唐王朝经安史乱後,又有外族寇边,如今风声鹤唳,百姓遭殃。受到侵扰
的汉人莫不痛恨回纥与吐番等外族。徐州太守加重诸位税赋,其实也是照顾本族
。但他家天下的行为只作了一半,因为他的天下只有汉人。但这不能怪
他。想四百年前,五胡乱华,平敉之後,五胡不也融入汉族?单指这徐州罢,又
有谁敢说自己仍是血统纯正的汉人?诸位今日之气,不也同太守一般短视?」书
生侃侃言道。
前面还狻有道理,最後一句却不解!宇文离又反问道:「我们如何短视?」
书生道:「若日後兄台儿孙定居汉族土地,流传血脉,再出一个照顾汉族的
太守,是否也照顾了兄台的儿孙?举例罢!若日後吐番再祸及汉族,而兄台儿孙
已融入汉族之中,太守再加重境内吐番人的税赋,是否替兄台儿孙出了气?」
「这……」宇文离再次无言以对。
书生语出委婉,但字字在理;看似弱不禁风,却是仙风鹤骨、气宇不凡,这
番话中气十足,传遍了酒坊上下,众酒客莫不轰然叫好。
厢房中的瑞思与白重,自也默然。
书生又恢复微笑,自斟自饮。
「天下大乱之後,又有外族寇边,四境何时太平!」一名酒客豪兴一起,举
著酒杯站起身大嚷著。
这名酒客饮得不少,脸色绯红,犹如熟枣。
一片附和声四起。随即又有名与熟枣同桌的汉子叫道:「北武林盟如今一统
,盟主皇甫望不时率人协御东北外敌。南武林却又如何?吐番时常侵扰剑南,却
不见南武林有所动作!」
这汉子身著虎皮衣,露出古色的胸脯,但却出奇细瘦,站在熟枣旁,便像
枣树的树枝。
「南武林无能人矣!少了个号令群雄的盟主,一盘散沙,不成气候!」熟枣
叫道。
「不如让丐帮帮主统御南武林!」树枝附和著。
「此言差矣!」熟枣反道:「南武林非是无人,云梦剑派何等大名?为兵
圣吴子所创,想来必是晓通兵学。若能由云梦剑派统领,抵御外族不过弹指之事
!」
「你此言才差!」树枝也不甘示弱的斥:「前年云梦剑派挑衅丐帮,君岂
不见?未抵外,先扰内,云梦剑派何德何能领导南武林?依我说,天赋异才
君聆诗,才当得上!」
「哼?天赋异才?」熟枣忽尔笑道:「若是真有异才,十馀年来多少人在寻
访他的行踪?为何寻之不见?只怕他是有名无实,不敢现身,免得落人笑柄!」
树枝叹道:「这里毕竟是徐州,算地界是北武林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说话议
论南武林,他们听得到吗?其实也不过发发牢骚,又有何用?在座若有江湖上的
朋友,勉力支持皇甫盟主,先除了北方外患,去掉一半威胁,才是正经。」
此言一出,四座静默。
过了半晌,熟枣望向书生,望向他的琴囊。
与他同席的树枝见了,笑道:「李诗仙有云:行乐须及春,今天有好酒
好菜,我们却在这自伤其苦,实在愚蠢。何不请这位先生抚琴一曲,让在座的酒
中同道们喝得来兴些!?」
话一说完,又是一片声的附和。
书生一直只是静静的听著他们讲,瑞思、宇文离、白重,也只是听著他们
讲。
瑞思想道:「南武林本身便不安定,不是作生意合适的地方。但较安稳的北
武林,却又民官一心抵御外族,日後难说又多收我们关税。那我究竟往南好、还
是往北好?」
宇文离想道:「口口声声抵御外族,方才这位书生所说的话,他们是一点也
没听进去。谁知几百年後,谁是外族?」
白重想道:「叶敛有心扬名,如今还是落落无闻。他绝非凡鸟,但却是何
时何日才能列入南武林的盟主候选?这条路,难走啊!」
直到树枝提议要书生奏琴,书生闻言,一笑,也不以杯斟酒,直接抓著酒壶
,将剩馀的半斤善酿一饮而尽。而後将酒杯、酒壶置於身旁,从琴囊中将琴抽出
,置於案上。
四座一片宁静,等著听琴。
书生调好了弦,闭目瞑思。
奏琴之前,必将调匀呼吸、澄静心灵,这大多数人都懂得,自也没人去扰。
但等了许久,这书生的瞑思却如没有终点一般。
「喂,他醉了吗?睡著了吗?」树枝轻声道,以肘顶了顶身旁的熟枣。
熟枣盯著案上之琴,只见那琴唯有七弦,除了架弦之梁,竟无其它雕饰,朴
实中显出一股宁静平和的气息。再看看那宛如入定的书生,刻意以不甚大、却又
足以传遍酒坊的声音道:「琴是不错!」
琴不错,那人呢?莫非书生只是故作姿态,不懂琴艺?此为其话中之意。
酒坊内一阵轰笑,但笑声嘎然而止。
琴声悠扬,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嚷。
连坊外的人声马嘶都被盖过了。
不,盖过,代表仍有。应该说是剔除了。
在快饮酒坊中,除了琴声,再无其它!
不,这不是琴声,是一幅景象!
露落平潭、芳草萋萋,堤上花红草绿、烟波迷漫,令人心醉神驰 ̄
西湖?
不,不是!有人看到丛山怪石、岭峰相连,翻过一巅,又别有洞天 ̄
衡山?
不对!又有人见著骏马奔驰、千里草海,远山相连,峰峰连天 ̄
塞外?
如痴如醉……
琴声倏然而止,坊外的声音又再度出现。
坊内数十人一片呆愕,无言以对。
「晚生献奏自作的锦绣河山,诸君满意否?」书生笑道,同时收琴。
「高才!高才!竟能将江峰大漠的景色以曲奏出,千古异曲!弹得一丝不苟
,起得极佳、落点极妙,万世名手啊!先生究竟何人?想来必是名动天下的高士
,我等愚昧,还请赐教!」坊中另一名亦作书生打扮的白衣中年人,连声赞叹,
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来描述眼前这奏琴者的绝佳琴艺。
书生一笑,摇摇头,提起琴囊,便向外走。
坊中沈默了半晌。
忽地,树枝低声道:「他好像没付酒资啊?」
酒坊老板走出柜台,叹道:「他给的酒资,够丰……」
话才说一半,当啷一声,一样东西不偏不倚地自门外掉到了树枝的酒壶里。
树枝一惊,顾不得壶中有酒,连忙倒出。
只见一块碎怠沾满了酒液,滴溜溜地在桌上打著转儿……
天下何处无奇才?
首发
第十话 杭州善酿 ̄之一()
蛛网连延、一片的荒烟蔓草。
废弃十馀年的林家堡,等若名符其实的鬼屋。
叶敛手提油灯,自大厅朝後园缓步行进;雪居中、流风压後,手上也是一
盏油灯。
自大厅穿堂过室,眼前霍然一亮 ̄三月十四,几是满月,月光映照林家堡後
花园,使得三人不必再依靠昏暗油灯照路伤眼,舒服了许多。
但舒服的只是眼睛,心里却不舒服。
昔日的林家堡後花园,如今连条路迳也找不出了。
但见杂草丛生、枯枝散落,他们一到,又兼蚊蚋四起、蝇遍布。
雪已不自禁退了一步,正撞到流风怀里;流风、叶敛也大皱眉头 ̄在这种
地方,怎么找线索?
仔细观查,还是可以看出花园东、西各有一排房舍。流风道:「去哪边?」
「西厢。」叶敛直觉判断,肯定的回答。流风便将油灯交到雪手上,抽出
腰间倭刀,走到前头,不断挥刀砍草劈枝,不久便将自後堂至西厢的路给清
了出来。
行至西厢前,过一小桥 ̄桥下的园河在月光映照下,显得黑不见底、鬼气森
森 ̄穿厢门、至房前,又见一左一右两间房间。
叶敛更不打话,便朝左首房间行去。
三人一线入房之後,将油灯放在房中的圆桌上,便各自转身检视房内。
叶敛没看其它地方,一迳走向书桌。
君聆诗的习惯,重要大事总是留在书桌上。以往如此、在南宫府寒雨楼如此
、於林家堡必然也是如此。
书桌在窗下。窗棂蛛丝密布,有如厚墙,莫说现下已经入夜,即使是白昼,
只怕阳光也无法透入。
就著油灯火光再定睛一瞧,那染满灰尘的蛛丝却又不像蛛丝,它的一纹一理
、一丝一条,倒像是江山河川;木条制成的窗棂不规则排列著,又似君聆诗带他
游历万里路的行途。
叶敛摇摇头、定了神,检视桌面。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但见砚蚀、墨断、笔乾、纸黄,镇纸也已锈迹斑斑,很
明显,十馀年来无有人用过。
纸上无字,连翻几张均是黄纸而已,无有线索。
叶敛一叹,身子一转,手肘却忽然碰倒了一样物事。
那物事倒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咚,在这万籁俱寂的林家堡中却已是巨响
,自然也招来了流风、雪的注意。
两人走近前来,与叶敛一同看著他所碰倒的东西。
是一只小酒瓮。
叶敛取起酒瓮,是一般的褐瓷,上头无签、无字,无有产地指名。
但酒瓶上灰尘不厚,瓶塞也还牢牢的堵在瓮口,拿起酒瓮的重量,很明显感
觉到其内尚有半壶冷酒、老酒。
「君聆诗留的吗?」流风也看出酒瓶上的积尘比桌面少了许多,奋然问道。
「可能是吧。」叶敛思索了会儿,拔开瓶塞,嗅了一嗅。
雪不懂酒、流风也不嗜酒,两人都看著叶敛,想知道他嗅出了什么。
叶敛嗅了一阵,似是嗅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以衣袖拭净瓶口,喝了一口。
「怎样?是君聆诗的酒吗?」雪道。
叶敛让酒液在口中流动著,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道:「善酿……」说完,
又喝了一口。
他只喝一点点,几乎是沾唇即止,线索只有这半壶酒,自是不能喝得太快。
叶敛闭上了眼,细细品味著……
待他咽下第二口,道:「嗯,是善酿。」言罢,又喝第三口。
这第三口仍然只是一沾而已,流风、雪眼见他细细品酒,由於房内一时找
不到其它线索,一时也只能乾著急,由著叶敛。
第三口酒在叶敛口中流动了几近一盏茶时间,咽下後,叶敛笑道:「对!的
确是善酿!」
流风脸色略沈,道:「你说三次了!是善酿,那又如何?」
「这善酿味道醇厚、温和而不霸道,入口有如春风、又如棉糖,润饮者口舌
;下肚後暖呼暖呼,实是舒畅……」叶敛微笑,缓然道。
流风脸色再沈,声也闷了,道:「这又怎样?现在不是让你论酒的时候。」
叶敛恍略未闻,续道:「酒分南酒、北酒。北酒以杜康著称,塞外烈酒亦是
北酒。北酒向来霸道,入口激舌、下肚割胃,喝酒有如喝刀片,霸道,真个是霸
道之极!」说完,他又喝了一口。
流风的火气渐渐上来了,雪也听得紧皱眉头 ̄叶敛喝醉了不成?
叶敛咽下第四口酒,又道:「南酒始祖当推刘白坠!刘白坠初成,有人说它
王道、有人说它霸道、也有人说它王霸杂道,可见仍未是熟酒,只是生酒!半生
不熟的酒!後来晋室南渡,也将刘白坠带来了南方。南方气候温和,不像北方需
以烈酒暖身,喝的酒也温和……於是有人以刘白坠为底重酿新酒,其中杭州酿出
之酒,温和醇厚、入口时暖、下肚时顺,实为酒中至善者,故称善酿……」
流风哼声道:「善酿善酿,你就只会说酒吗?」
叶敛却不理他,又道:「後来善酿传遍江南,也是一时名酒。但唯有杭州所
酿善酿,才最有土味。又由於气候配合得宜,也最有盛名……这酒,好,很好,
它是最好的善酿!」
说到这儿,雪幡然大悟,眼见流风快要开骂,忙将他拉下,道:「也就是
说,这壶酒出於杭州!」
叶敛不答,自言道:「君聆诗生平嗜酒,其中尤好善酿……」
流风这也懂了,眼中一亮,道:「君聆诗去过杭州!」
叶敛一笑,仰首悬壶,将剩下的酒全倒入口中。
瑞思、宇文离、白重三人步出快饮酒坊,脑中却嗡嗡作响。
他们耳中听到的,彷佛仍是那书生指下一曲锦绣河山的弦音。
还有那明明已不见人影,却仍能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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