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思、宇文离、白重三人步出快饮酒坊,脑中却嗡嗡作响。
他们耳中听到的,彷佛仍是那书生指下一曲锦绣河山的弦音。
还有那明明已不见人影,却仍能准确掷怠入壶的手法……
在城中走了一阵,瑞思幽幽道:「中原人有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
哪得几回闻……」说到这儿便停了。
三人继续前行,走在满是汉人的徐州城中。
汉人?什么是汉人?什么是回纥人?什么是吐番人?什么是倭族人?什么是
人?什么不是人?
一曲锦绣河山,似是将天地万物化为一家……
人、或非人,都不重要了,因为都只是天地万物的一部份。
又怎么会再去在乎是哪个种族的人?
锦绣河山,不只奏景、也是奏民、奏心、奏天下!
这是何等卓绝的琴功?愈想,便愈是感叹。
世上还有这等人!
宇文离忽驻足道:「他有如此功夫,怎可能默默无闻?他又不肯自报姓名,
一定大有来历!」
白重道:「来历是一定有的,但名气却就不一定……中原当今第一等人,
有皇甫望、徐乞、云梦三蛟、南宫寒、再者便是君聆诗……此人年纪不大,应与
徐乞、君聆诗等相彷。但徐乞只善吹笛,没听说过他懂琴。或许君聆诗会,但那
书生身上并无配剑,君聆诗虽称天赋异才,同时也是名剑客,剑客手中岂会
无剑?」
如此说法也是有理,宇文离一顿,终是无言,又开始举步前行。
要走到哪儿?心里却也没个底。
因为,天下为天下,走到哪儿,都是天下,天下人的天下。
一张眼,见到了万里河山!
东尽渤海、西穷太行、北望燕山、南极黄淮 ̄
登泰山而小天下!
风,一阵一阵的吹,寒风,吹得叶敛透骨生寒。
叶敛瑟缩著身子,抖了抖,忽然,身後一件氅衣罩下,将他容在臂弯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叶敛知道是二爹,只有二爹才能这么的温柔
、这么的壮大,壮大到能将自己包容起来。
并非叶敛比他的二爹矮小,但在他眼中、在他的印象里,二爹永远是个巨人
,能扛天的巨人。
听了叶敛所吟、杜子美的诗句,君聆诗并没有回话。
叶敛又道:「君临天下……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
语气是在求教,在君聆诗面前,叶敛永远都是在求教。
「弃剑,凌於绝顶,并不是一切多美的事。」君聆诗缓言道。
那语气,是惋惜、是悲叹、是遗憾……
叶敛不懂了 ̄凌绝顶,那是多么值得骄傲?为何二爹说它不美?
但他没有发问,因为二爹接下来一定会继续解释。
半晌後,君聆诗吟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
多……」
只有四句,接下来还有,但君聆诗停口了。其实不吟下去也无妨,因为这四
句才是精华,这四句已经表达了极完整的意境,再接下去,倒显多馀。
这首诗,叶敛自然读过,便道:「我记得,是曹子建的诗。」
「将这三十字组合在一起罢!」君聆诗叹道:「当一个人真正凌於绝顶之时
,他能有多少朋友?他会有很多很多的心事,但终究无法吐露。因为人人都觉得
他是王者、他是第一的,他毫无弱点……一个站在绝顶上的人,不美,一点也不
美,反而会是世上活得最孤独、最痛苦的人。」
这声调,是哀伤、是苦闷、是同情……
君聆诗虽被名为天赋异才,但却也不是凌於绝顶之人,何故他的语气之
中,却对凌绝顶如此感触良多?彷似感同身受……
叶敛清楚的,他知道的。
因为君聆诗曾与凌绝顶之人结下生死之契,那是莫逆的知心……
那个人,是数年前的云南王.稀罗△。
在中原,有人叫他作敕里。
君聆诗说,稀罗△为自己更名为敕里,乃是叱吒千里之意。
那么,他应该达成目标了,为何还会感到孤单?
叶敛不解了,他理应不解。
因为,只有站上绝顶之後,才会感到孤单、才会宁可平凡。
叶敛与君聆诗,静静的看著脚下的万里河山。
「天下人都在找我……」许久之後,君聆诗才又说道:「但我不想现身、不
想出现。因为我一出现,便又陷身於争权夺势的环境中,那是你乾爹一辈子也想
脱离的。我答应他负起你的教育责任,便不能带你踏入那个环境。」
叶敛抗议道:「二爹!你也说过,能力成长最好的方式是竞争,不竞争,又
怎么使能力成长?」
君聆诗闻言一顿,微笑道:「说来,其实是我的私心……因为我不想步他的
後尘。」
叶敛明白,他,指的又是稀罗△。
稀罗△、诸葛静,这是叶敛最常听君聆诗提起的两个人。
次之,才是织锦与李白。
「如果我一出山……一参与了竞争,不管是武林道上、还是朝廷军队……我
势必将凌绝顶……届时,我岂不是踏入他对我再三告诫的领域?」君聆诗一
顿之後,又缓言道:「我的确不想自己去经历那种孤单的感觉。」
一开口就说自己将会凌绝顶?君聆诗也恁地狂妄!
但叶敛晓得,这不是单纯的狂妄,而是自信。因为他的二爹、天赋异才
君聆诗,诚然便是一个不世出的绝顶之才!
但叶敛无法体会 ̄凌绝顶,真的有这么苦吗?
不,我不信!我有一天一定要试一试!
叶敛的心中,不断呐喊著。
「叶敛,起床了!」忽然有人出声唤道。
叶敛一怔,张眼,哪有万里江山?哪是泰山顶上?分明便是榻上!
唤他的人,是流风,神宫寺流风。
天已大亮,日上三竿了。
此时雪也走进房来,笑道:「叶公子睡得很好吧?」
叶敛懵然起身,看看流风、看看雪,疑道:「我……怎会在此?」
流风道:「你醉了,被半瓶善酿醉倒了。」
叶敛心中起疑 ̄君聆诗向来嗜酒,尤好善酿,叶敛自小也跟著他喝了不少善
酿,酒量自是有的,怎可能被少少的半瓶善酿醉倒?
见叶敛脸色不信,雪便道:「你昨晚酒一沾唇,便有疯状,连说好几次善
酿。後来一口饮尽半瓶,便倒地不起。但林家堡中久没住人,实在不能过夜,只
得让流风背著你出来找客栈投宿了。怎样?你记得昨晚自己说了什么吗?」
「我……我说了什么?」叶敛浑然不觉 ̄我有说梦话?
流风道:「你说北酒以杜康为首,南酒之祖为刘……刘……」
「刘白坠!」叶敛接腔道。
「对,刘白坠!」流风续道:「後来刘白坠随晋室南渡,在杭州以刘白坠为
底,生出善酿。善酿传遍中土,但仍以杭州出产者最佳。你说昨天那半壶酒,是
最好的善酿,故当出於杭州!」
「是了……我有印象。」叶敛道。
当时,他虽半醉半醒,多少还有记忆,流风一提,便想起了。
「所以,」雪一把抓起挂在衣柱上的外裳,抛给叶敛,道:「那酒无疑是
君聆诗所留,酒来自杭州,即说明君聆诗到过杭州。我们是得去杭州一趟了。」
听了此言,叶敛心道:「二爹带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现在少了我,他自己
一个人,行旅自是更为自由,他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只去杭州,又能如何?」
但思绪一转,却又无其它方法可以再查出君聆诗行踪的蛛丝马迹,既然现有
目标指向杭州,实是不能不去。
思绪及此,只得慨然道:「好吧,出发到杭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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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话 杭州善酿 ̄之二()
行出苏州後,流风问道:「杭州离这里多远?」
「乘船入邗沟,一天可以到。」叶敛答道,同时又见路边有一酒垆,昨日他
虽然被半瓶善酿醉倒,其实本身酒量极佳,可真是醉得毫无来由。与流风、雪
一同行动之後,他不再饮酒,但半瓶善酿却唤醒了肚中的酒虫,此时见到酒垆,
自然也忍不住,况且急著赶路出城,他起床後便没进食,如今已是午时,著实也
觉得饿了,便道:「我们去酒垆吃点小菜,让我喝些酒好吗?」
「喝酒?!」流风的声音一下子大了,略有些不满的味道。
昨夜叶敛醉倒,虽然没发酒疯,但累得流风扛他、雪背著那沈甸甸的剑篓
找客栈,终是添了些麻烦。
「你还想喝啊……」雪也侧著眼看叶敛。
虽然同路月馀,毕竟叶敛在他们面前喝酒也仅有一次,就昨晚那一次,一次
就醉倒,他的酒量自然是教雪、流风无法信任。
若是又醉倒,上了船下邗沟,就容易晕船,到时要是乱吐一通怎办?
叶敛自然感受到他们的疑虑,也知道事实胜於雄辩,当下更不打话,一迳行
进酒垆里去,便向小二道:「打一斤善酿、下三碗馄饨面、切半斤牛肉、一尾鲈
鱼。」说完,即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见他动作如此快速,流风、雪也不禁一怔。
「算了,进去吃个午饭罢。阻他少喝点就是。」雪说道。
流风无奈,两人只得入垆,与叶敛同桌而坐。
不多时,食物送上、酒也送上,但叶敛深晓空腹忌酒,一迳食面咬肉挟鱼,
将一壶善酿置於一旁。
雪悄悄向流风使了个眼色,流风会意,一伸手便向酒壶!
这一伸原就是要夺壶,丝毫没有减力,当真是不及眨眼之瞬,一个探身、一
个伸手,手掌便已触及於原本离他足有尺馀的酒壶。
但更快的是,流风的手指已经感觉碰到酒壶时,只见叶敛空著的左手握拳,
只伸出一根食指,向下而上一挑,挑在流风的手腕上,流风整个人便都站了起来
!甚至身子後仰,腿弯碰倒了板凳,这咚声一响在酒垆之中只是轻微声量,自是
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但雪惊得合不拢口、流风也一时愣住忘了要再坐下。这一
站,势子失了,手掌自然是握不到酒壶。
叶敛若无其事地收手,吞下口中的食物,便将酒杯取过,满满斟了一杯,仰
头一饮而尽。
一杯似是不足,他又满斟一杯,又饮。
光这两杯,就与昨日半瓮份量几乎相当,流风、雪也怔怔看著。
昨天浅尝便已醉倒,何况如此饮法?
但只见两杯过後,叶敛脸不红气不喘,又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口中。
流风这时才坐下,雪则问道:「你……还好吗?」
昨晚,叶敛一灌完酒便倒地不起,哪有今日这般悠闲模样?
叶敛一笑,没回答,又斟一杯,和著牛肉一起下肚。
「果然是杭州善酿最好。」叶敛叹道:「这壶酒不够昨日的醇。」
「不够醇,所以你没醉?」雪又问。
叶敛摇头道:「昨日我也不该醉……可能是太累了。我酒量原本就不错。」
「难道酒中有下药……?」雪双手合握,托著下巴,开始沈思。
听了这句,流风脸色一变,盯著雪。
酒垆中虽说客不甚多,亦有数人,有些话不能直接讲出来。
那酒若是君聆诗所留,定是算到君弃剑将会到林家堡找他。但君聆诗却万无
道理在酒中下药让君弃剑醉倒啊!
难道那半瓮酒并非君聆诗所留?
若非君聆诗所留,是何人刻意让叶敛醉倒一晚?这一晚中,会发生什么事?
短短一晚,能发生什么事?
雪搜枯索肠的想著、流风也面色焦急的思考,叶敛依然是一口面、一口肉
、一口鱼。
直到他饮尽面汤之後,又斟了一杯善酿。
斟满之後,作势欲饮,流风见状,老大不耐地抓住他的臂膀,道:「有人在
算计我们、尤其是要算计你,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叶敛将酒杯从右手换到左手,仍然饮尽。
而後,才呼了口气,淡然道:「从我离开他身边的第一天,就开始有人算计
我。习惯了,想急也急不来。」
这倒也是……流风一时无言了。
算计叶敛的人,之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同门栗原姐弟在内,说叶敛日日活在算
计之中,实是一点不假。
「他们在算,我们也在算。现在不就正在算吗?」叶敛微笑道。
「看来杭州我们不该去。」彷似没听到两个男人的交谈,雪迳下了结论。
流风在旁颔首称是。
叶敛呼了口气,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这酒真的比不上杭州产的。」饮尽之後,叶敛淡然道。
他连著几次强调酒差,声音虽不甚响,却也偏偏够传遍酒垆,说得酒垆老
板与小二面有愧色、不敢吭声。
但这一句话,此时讲来,却让流风、雪感受不同。
他们听到的话中之意是:「杭州我非去不可!」
在邗沟雇得渡船,叶敛一上船,便迳下船舱,将剑篓放在身旁,倒头便扑到
木板床上。
在他躺下时,雪与流风才刚刚入舱,见此情景,流风不禁皱眉道:「你才
睡醒不久,怎么又要睡!」
叶敛翻身面对两人,没起身,躺著道:「别吵,快睡就是!不只我要睡,你
们也得睡!」
这话又说得毫无来由,教流风、雪也不知该听不听,一时心里只冒出同样
的念头:「这家伙是否又喝醉了?」
但叶敛脸色坚决、神态笃定,却又丝毫没有醉态,并不像在说醉话。
「为何要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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