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史又给我磕了个头:“殿下恕臣妄言之罪,微臣才敢说!”
我犹自气结:“我现今不过一个逃奴,如何治你之罪?你快说吧!”
他说:“公主和亲,所为何来?”
我道:“家国事大,燕国决不敢忘。和亲为联合回纥,共敌契丹!”
“回纥狡猾,凡事逐利而行。如今契丹强大,回纥与契丹又是近邻。为怕得罪契丹,未必会因公主和番而与大周真心连成一气。渤海灭国之时就曾数谴使者往回纥求救,都不得相助。”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一时语塞。
萧史又道:“契丹日益强大,夺幽州,吞渤海,称霸草原,怎会甘为周臣?大周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两雄相争,必有一败。幽州之失,公主之辱,大周怎肯罢休?如今圣上正秘密调集南面兵力。一场雌雄之决,决不会太远!”
一场大战!我不由说:“可惜,楚将军亡矣。”
萧史神色忧虑地看着帐内幽暗之处:“幽州之失,并未叫大周内许多迂腐官员清醒。他们蜗居长安,醉生梦死,还道契丹是粗鲁蛮夷,岂不知契丹早已努力学习中原儒学治国之策。幽州之失,实非楚将军战之罪,而是大周妄自尊大之过也!”
他的忧虑感染了我:“这样说来,大周与契丹再战,竟无多少胜算?”
“确实如此!”他再次看向我,“但若殿下肯留下,效法西子貂婵,与淮南王里应外合,大周可增胜算矣!”
西子?貂禅?我身体微一晃荡:“原来你竟是要我……委身于耶律楚么?”
他不语,复低下头。
我狠狠推开他:“你可知道,在紫蒙川,耶律炀如何杀害的裴冕真真?你可知道,在上京,契丹人如何折辱汉女?你可知道,楚玉将军之女,死得有多惨?你可知道,我……我……”往日之辱全都涌上心头,我眼角的酸意无法抑制,“那些为我而惨死的侍女,她们不只是我的仆从,更是我自小的伙伴……我怎能寡廉鲜耻,委身于仇人?”
萧史突然低头,以袖擦拭双眼。难道他竟也在流泪?我正纳罕,他已重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沉痛道:“殿下受苦了……想听听下官的故事吗?”
我忍住抽噎,以目光默许他。
“公主有所不知,下官是渤海人,父亲原是渤海大将。契丹来犯,我父亲在前线奋勇抵抗,杀敌无数。灭国后,契丹人愤恨,将我全家老幼尽皆杀害。唯一的妹妹被十多个契丹兵糟蹋,再用刀捅死……国耻家恨,无一日不磨折我心……”他颤声说道,“萧史并不敢以卑微之躯求公主留下,而是望公主因12万战死沙场的大周将士而留下,因幽州城破被尽皆屠灭的满城老幼而留下,因连年受契丹劫掠烧杀的边关百姓而留下,因契丹逐渐强大而日渐不稳的大周江山而……留下!”
他说得十分动情,我亦愁肠百转,半晌才惨然一笑:“我纵留下,又有何用呢?若我为男儿,可学荆柯,流血五步,伏尸两具。又或者,暗送他毒酒,叫他一命呜呼。”
他摇头:“哪有这般容易?东丹宫禁森严,耶律楚其人狡诈警觉无比,若能除去他,小人还等到今日?”他又道:“殿下可了解耶律楚?”
“恩……冷酷……凶狠……残暴……”我搜罗着最难听的字眼。
“他是自封‘无上可汗’的耶律隆光最器重的儿子,也是他全力培养的继承人。耶律楚年纪虽轻,在边关却是无人不知。他十一岁随军上阵,十七岁已为主帅。攻取幽州、定州等地时,耶律楚所到之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灭渤海之战,更几乎是他一人之力。他打仗时从不因循常理,布阵诡异狡诈,尤擅长途奔袭,经常以少胜多。可以说,他是现今契丹第一悍将,而他所统领之黑鹰军,也是契丹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骑兵,可以说是契丹立国之本。有此人在,有黑鹰军在,大周不能胜!……”
耶律楚在战场上的威名,我在上京时已略有耳闻。如今听萧史所言,看来确实不虚。萧史微微叹息,又道:“大周密潜于东丹内应甚多,但多被耶律楚铲灭。留下少许,又无法进入内宫,不能为大周效力。只有我因原为渤海人,又有些音律才能,才千方百计得到他的信任,留于宫中,也不过是个如伶人一般的侍卫。然而他也是防备甚严,无从下手。”
“所以,你想在女色上头下手……”
他点头:“女子枕边亲近,自有诸多好处。若是宠爱的女子,更不必说。这耶律楚因年轻俊美,还是东丹之王,多少契丹贵族女子皆对他倾心不已。虽则他为人冷淡寡言,这些女子们却更痴心,争相以曾入侍自夸……这也是契丹民风与大周不同之处吧!但他生性不喜汉女。自从数年前他的正妃死后,他对女人更加挑剔。侍寝必为处女,且一夜之后,便永不再见,所以他的后宫里空荡荡的,我也安插不进人……”
我有些厌恶,又有些疑惑:“那赤珠……”
“她全名叫述律赤珠,因美貌出众,述律家族在上京又很有权势,人称她‘上京第一美人’。她初时听闻曾许给临潢王耶律炀,后来因其盛名,被耶律隆光纳为侍妾。一年多前,耶律隆光又将她赏给耶律楚。耶律楚封她做了侧妃,礼遇优渥。”
我想起赤珠方才所为,心中很是不快,向萧史道:“既然他有这样美人在身旁,我一个汉女,又如何效法西子貂婵?”我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嘲笑。
萧史却认真地说:“其实,他对殿下您很是不同。”
我哼了一声,表示不信,双手用力绞弄着自己的衣带:“是很不同。他不是要把我送到浣衣局,便是要对我施以烙刑。前日你也亲眼所见,他迫我侍寝,以死相逼。”
“殿下,”萧史道,“东丹根本没有浣衣局。”
我微微一怔,有些迷糊。他接着说下去:“他这样讨厌汉女,却将你从上京带回养伤。他平日处事极为冷静,鲜少发怒,而你却连番使他气急败坏。况且,按着他平日性子,奴隶逃跑,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只做个手势便将她杀了。而他那日却在你身上大费周章……”
“这不过是他想进一步凌辱我罢了!”我恨声道。
“还有更重要的,他从未向女人许诺要纳她们为侍妾。”萧史故意把侍妾几个字说得很重。
我气得浑身发抖:“如大人所言,我以堂堂公主身份屈身为贼寇之妾,还要对他感激涕零么?”
萧史牢牢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像要看透到我心底去:“请公主相信,以我数年来对耶律楚的了解,他已对你动情。这是你我的机会,更是大周的机会!殿下若以国事黎民为重,留在耶律楚身边,即使不能致他于死地,至少可以探得些机密!若将来两军大战,殿下亦可借深宫之力,相助大周。但若公主不愿,小人亦无话可说。明日殿下若有危险,萧史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全殿下!”
我心乱如麻,又似耗尽了气力,软软再不能言。脑中充斥的都是他的话。我已将死,况已失身,又何惧再次受辱?若以此身真可为大周出力,也不算辜负使命。
罢了!我狠狠咬牙:“就从……大人之言。”
第二十五章 侍寝(下)
夜未央,晚风冰凉,吹卷起如雾长发。
空回首,眼望不尽,每一个转角羌廊。
枉断肠,相隔万里,惟留下黯然神伤。
侍寝前先要沐浴熏香,与大周的后宫一样。热汤包裹住我的身体。水气氤氲,一如我神思恍惚。忧伤,恰似那深不见底的水,投了进去,就没了呼吸。
若没有爱过一个人,我一定不会这般难过。
与青离别那一夜,他落在我额头的那滴滚烫的泪,似烈焰灼伤我,如今又日日夜夜困扰我。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们说得那样郑重,好像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
雪白的狐裘,罩上我的身体。拒绝了一切妆饰,只插上紫玉笛钗。揽镜自照,镜中人忧郁失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恰如一朵开得过早的梨花,耐不住早春的清寒,夭夭凋落。宫女们手执灯笼,在前面殷勤引路。长长的石阶,指向清晰而又不明的方向。裙摆拖曳,掠过的每一步,都是心碎裂的声响。
寝宫外早有一干仆从等待,黑压压站了一地。我想起上一次看见有少女侍寝,并不曾有这样大的阵仗。奴仆们神色古怪,见我随宫女而来,都伸长了脖子。他们大约比我更惊讶,东丹汗王竟突然转性,宠幸一个汉女。
第二次来到寝宫,才看清殿门上高挂着黑底金色的牌匾,上书“龙泉殿”,笔法酣畅雄浑。立于匾下,这一刻,我无法克制地想象,身体里的牵肠散当场发作,而我倒下立刻死掉。
殿门突然从内打开,光明向我直扑而来,照得我双目发涩。
“请姑娘入殿!”原来只是几个宫女而已。
他并不在。额头有一滴冰凉的汗珠滑落入脖颈,却不觉得冷,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早已骇得凉透了。
龙泉殿数日前我方来过,今日更加亮堂。殿内深阔,四周熊熊的火盆烘得一阵阵热潮。古拙的盆边雕刻着只只黑色飞鹰,有的停驻,有的飞展,有的捕食,有的长鸣……从四面八方向将在殿正中的我团团围住,不得逃脱。
厚重的毡帐委地。宫女掀开帐幕,我一步步走到帐内。
黑色的大床,大得像漫过一片海。床上堆叠着厚暖的毛皮与绒毯。宫人敏捷替我除去狐裘,换上白色轻纱寝衣。我哆嗦了一下,冷意与些微的痛楚从布料里透进来,化作细小的尖刃,啃噬点点肌肤。
众人缓缓退出,没有一点声响。最后离去的一名宫女嘀咕了几句,取出一块白色帛布,铺展在大床正中。
这是初夜的试红巾!
我的眼睛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块令人眩晕的白色,不能移开……周围的一切都模摸糊糊,变得不真切……眩晕中,清楚看见那最残酷的一夜,处子的鲜血染上了雪白的毛皮……
蒙住双眼,我枯坐如石,痛彻心扉……
一阵萧声划破寂寂的夜空,时而清凉婉转,时而空灵皎洁。我屏息凝神,听那淡远的萧声莹莹点点从箫孔中一滴一滴滑落,直入心魂深处。那分清越与从容,竟渐渐吹走心头的烦扰与忧惧……
是谁?在这样孤独无助的夜晚,在这冰冷昏暗的天空下,在这空旷落寞的心绪里,以萧声抚慰我,安定我狂乱的心跳……
突然想起萧史腰间别着的那管碧箫。我拔下发间紫玉笛钗,轻按笛孔,置于唇边:
“廖廓星空,月华如水,晚风和煦芳柔。但玉唇轻启,幽婉箫羞。声韵犹飘烟缕,寻知己,萦绕山头。良缘梦,冰心一片,不向王侯……”
箫声停,吹箫人似也在侧耳倾听。片刻沉静,曲子的下阕响起:
“悠悠。仙童喜和,百里乐相谐,飞赴秦楼。看双箫红碧,举世佳俦。朝夕绿茵岸畔,鸣龙凤,醉意难收。难收曲,云听鹤舞,人慕风流……”
不食人间烟火,月下吹箫,赤龙彩凤从天而降,将一对有情人带去仙境……
果然是他!
我周岁的时候,按宫里风俗“抓周”。在一堆小器物和小玩物中,我一把抓住了一块美玉,不肯放手,兼之我后来贴身必穿彩玉云绢。于是父皇效仿秦穆公女儿故事,赐我闺名叫做弄玉。我从不知道,这世间真有个男子叫萧史,面似春风,曲有情致。能有他并肩作战,我心中也是安慰的。因为,至少能有一个人,明白我为何放弃了自尊与贞洁。
夜渐渐更深,殿内出奇地静。一整天的忧愁苦闷终于战胜了残存的坚持。困意从眼底逼仄出来,一层一层薄薄地裹上全身。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在逐渐消散的箫声中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大约已是后半夜。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欣长身影伫立。我一惊,睡意顿消,向着他迟缓地立起身来。
“你醒了。”耶律楚走近身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高大而宽厚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简短而平淡地说:“想通了?”
我一动不动,像听不懂他的话。好一会才讷讷地说:“是……”
“那么,”他威严的身躯贴近,身上的长袍角轻轻触到我的裙边,“替我宽衣吧。”
心头像有大鼓砰砰锤响,我惊慌失措地瞪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攀附住身后的大床。
俯下身,他嘴角泛起一个冷冽的弧度:“忘了今夜是你侍寝吗?”
我想跳起来逃走,但双足却紧紧地钉在地上。身上的轻纱那样薄透,我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他身上的陌生男子气息教我头晕目眩。“殿下身虽受辱,然大周黎民百姓幸哉!大周江山社稷幸甚!”萧史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这样想着,我似乎又有了一丝勇气,挣扎着上前半跪下,替他解腰带。然而这契丹服饰与大周忒不相同,而且,我也从没替男人解过腰带。咬着牙抖着手摆弄了半天,腰带还在他身上系着。
我双耳烧得越来越烫,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看他,却觉腰间一紧,他的手像烙铁一样牢牢抓住了我,炽热的气息向我贴近,然后身体便腾空起来,被按在身后的大床上。
他低下头倾身而来,我扭过头躲开他的唇:“不,不要亲这里。”他愣了一愣,唇却生生停在离我的唇极近的地方,又沿着我的面颊一直往下,如烙铁般印上我的颈窝……
寝衣被除去的瞬间,冷不防一滴泪迅疾地滑落,然后又是一滴……
他正起身脱去自己的衣服,却低头看见我满脸的泪。
“怎么哭了?”他阴沉的眸光闪烁,带了情欲的迷蒙,变作妖异的蓝紫色。
我把头扭得更开,极力忍住喉头的啜泣,却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我以为你不怕我。”他的话语夹杂着轻微的叹息。
他的话带起最可怕的回忆。我猛然如遭电掣,眼前闪现的都是那一夜耶律炀可怖的脸……被撕得粉碎的亵衣……蜿蜒的丑陋的伤疤……扼住咽喉的冰冷的手……剧烈摇晃的床帐……霎时心底深埋的恐惧又涌上心头,羞耻的记忆和撕裂的疼痛让我不顾后果地想逃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