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很怜爱这孩子,叫护卫们多拿些东西给他吃,又问他打算。这孩子耸耸肩膀说:“只好接着流浪。”我心里一酸,看着他已生满茧子的小小双脚,忍不住道:“你可愿意跟我们回去?”
话一出就有些后悔。太唐突了!我还没有请求过耶律楚。谁知他已接过我的话说:“我看你勇敢伶俐,去我宫里头当侍卫,恩?”
我赞许地点头。他这话说得着实得体,既帮这孩子,又不叫他觉得不舒服。果然,听到当侍卫,这孩子马上立起身来,两眼放光地看着周围几个护卫身上的穿着和佩刀,转身就给耶律楚跪下:“谢大汗!我还有点小,等我长大了,定把您和夫人保护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伤得了!”
一番话说得我们都笑了。我想起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时窘了,耷拉下脑袋说:“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杂种,或是汉人的小崽子。”我很难过。我曾这样痛恨契丹人,原来在契丹渤海,他们也是一样地痛恨汉人,连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
耶律楚看了我一眼,对这孩子说:“既然你父母都已不在,我就赐你契丹最高贵的姓氏,叫做耶律休。望你休绝过往,重新生活。”
这孩子称谢不已,再看耶律楚的眼神已是仰慕无比。说着话,马车已来了。我叫这孩子同坐,他却说:“我是侍卫,应该骑马跟随!”我赞叹他小小年纪,处事泰然自若,便随他自跟了护卫们去。
刚一登车,耶律楚就拉了帘子,向我道:“给我看看。”“看什么?”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上来解我团衫的疙瘩扣。
我掩着胸口的扣子不给他解:“大白天的……大汗你别……”可哪里是他对手,三两下就叫他按着解开了小衣。小腹上果然已有一块颇大的瘀青,微微地发紫。他脸色铁青,语气颇有些严厉:“我要责备你。幸好我在,否则……你一直是这么不顾死活的吗?”
我靠在他肩头,拉拉他的手:“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他搂住了我。我有些伤感地说:“我只是怜惜这孩子。我的弟弟,他……他如今也有这般大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起景昊。他转过头来,略有些吃惊:“你家里……还有人么?”
“有,”我说,“还有父亲,兄长,还有妹妹……”
“你从前……也是显贵人家的孩子罢,看言行举止就知道,后来怎么进了宫里去,又怎么随了去和亲……”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却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而是想起了宫里的日子。
景昊,我的弟弟!这些日子我常思念他,特别是当我得知裴青和仙蕙的婚事后。若裴相果真与柳氏结盟,那么景昊的处境将越发危险,但我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
“三姐,给我看看好吗?”景昊仰着小脸求我道。
彼时,我正趴在二哥的景阳宫里偷看母后绝不许我看的杂书。
“三姐!你再不给我看,我可要去叫人了!”后面望风的小人不依了,语气也变得凶巴巴的。
“去去去!你才几岁,你又看不懂!”我呵斥他,“快掏你的鸟窝去罢!”
景昊发怒,捶胸顿足地表演一番,见我不搭理他,鼓着腮梆子跑了出去。
跟班终于走了。我松了口气,继续翻着二哥的书架,从上到下地把他的书全翻得乱糟糟的,再没有找到什么收获,便爬到书架顶上乱摸。好极!终于叫我摸着一个檀木匣子。我掂着脚尖,把这匣子打开。里面黄色锦缎包裹着四四方方的什么东西。
大喜!连忙拉开这锦缎,最上边是本画册,忙取出来看,却画了个妖艳女子,没有穿衣服,坐在床头上,摆了个奇怪的姿势微笑。
什么怪书?继续翻。第二页是两个人叠在一起,第三页是两个人抱着坐,第四页……我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连带脸也莫名其妙地热了。
这是画的什么呀……
正翻得起劲,突然有人叫我:“弄玉,你在看什么?”我做贼心虚,一慌神,“啪!”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我爬在架子上往下看,却是景昊这臭孩子把裴青拖来了。
他举起小胖手揉揉鼻子,端起太子的架子:“裴护卫,三姐太霸道,我也要看她手里的图样子,她偏不给……”
他话没说完,裴青已低头捡起我掉在地下的那本画册,只看了一眼,转头对景昊说:“方才我来时,见皇后娘娘立政殿那边正叫小太监们变戏法呢!殿下还不去看?这画本子有啥好看的,回来再看罢……”
景昊最喜欢看变戏法,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
我还爬在架子上,准备继续发掘二哥檀木匣子里的画本。
“你下来!”凶巴巴的语气,却换了一个人。
“不下来,”我伸手去掏那匣子里第二本书。
“啊——!”我一声惨叫,原来是裴青两步上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下了书架。
我恼羞成怒:“你好大胆,敢揪本公主的耳朵!我告诉父皇,砍了你这只手!”
“好!”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最好把这春宫图也带上!”
“什么春——”我捂着耳朵,大声叫道。
“对,你可以再叫响一点!”他把那画本子在手里扬了扬,“好叫满宫里人都知道,晋城公主思春了,在景阳宫里偷看春宫图呢!”
我们俩斗了半天嘴,他终于告诉我那画本子是二哥和他的妃嫔侍妾们看的,画的是男女之事。
我虽不懂,但平日看父皇各宫里的妃子们轮夜侍寝,还是有几分知道的。
“啊!——”我终于有些害怕了,“你千万别告诉二哥我看了这东西,快把它放回去罢!”
“哼哼!休想,”这个家伙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刚才是谁要告诉父皇,还要砍我的手呢!”
死家伙竟然要挟我!本公主宁死不屈!
窗外有几个宫女走过,裴青马上脸朝外叫道:“晋城公主——”
我当场破功,扑上去死死捂住他的嘴,对他摆出个谄媚的笑:“好好的青,亲亲的青,你千万别说,要叫母后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他斜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把那画本子翻得哗哗响。
我求了他半天,竟然都不应。我气急道:“你究竟想怎样!”
他嬉皮笑脸地贴过来:“真想知道?”
“快说快说!”我几乎要拜他了。
“好,那你亲我一下!”他笑得更坏了。
“啊?”我踌躇起来,脸顿时发起烧来,“不好。”
他把那画本子举起来晃弄:“真不好!”
我在心里把他骂了十七八遍,可还是斗不过他,只好妥协道:“好罢,只一下哦!”
他顿时大喜,凑过来道:“快些快些!”
我极其夸张地四顾了一下,又趴到窗子上张望了一番,才慢慢吞吞地挪过去。他端正地立着,笑嘻嘻地望着我,一手搭在佩剑上,品蓝色的侍卫服直晃我的眼,身上是少年清新的气息。
我踮起脚尖,在青的脸颊上很轻很轻地啄了一下。他伸手想捉住我,可我何等机灵,一让身已跑开了。
跑在景阳宫门外,再探了半张脸进去看。裴青还站在原处,刚才搭剑的手抚着被我亲过的脸。
“坏蛋!”我叫他,很轻很轻地说:“你怎知道这是春宫图?你一定看过!”
他大笑起来:“是啊,我提前操练呢!”
我沿着宫外的长廊飞快地逃走了……
“真真!”我终于听见耶律楚的低唤,抬起头来。他望着我满眼的泪:“你是想家了么?”
我点点头,掩饰过去。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若你想弟弟,我派人接他到这里来可好?”
我几乎要冷笑出来,若他知道我的弟弟是当今大周太子……但我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一时我们都很沉默,只有车轮滚滚地向前。
走了很久,我的心情才平复下来,问他道:“契丹和渤海人,都这么恨汉人么?”他道:“契丹与周朝积怨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叹息道:“这孩子就因为母亲是汉人,竟被这般欺辱,我若不是在你身边,还不知会怎样。”他把我搂得更紧:“你别怕,有我在。”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身体缩了缩。
离天福城是越来越近了。
第四十章 素颜(上1)
离天福还有半日路程时,耶律楚已开始在车里不停批阅快马送来的各种公文奏本,都是他出征这些日子积下的。我帮不上忙,只能帮着他递递奏本。而他,总在忙得不可开交的间隙抬眼看我,然后微微一笑。从前几乎没见过他的笑,这几日却发现,原来他,也是可以叫人如沐春风的。
回到宫里已是傍晚,他却仍立即召集臣属议事。我回到自己的宫里。阿君阿碧见到我回来,都很欢喜,围着问长问短。我只略略讲了几句,便坐在妆台前卸着发饰。
阿君支开了旁人,上来给我梳头,边梳着边轻声在我耳边道:“萧大人急着要见夫人!”我应了一声,却不接话,也不问她,只磨磨蹭蹭地解开细细盘在头顶的小发辫。
“夫人!”换上寝衣时阿君还在暗示我,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应她。还是明日,明日再去见萧史罢。
已经很晚,我还是思绪纷扰,毫无睡意,突然想起了耳房里那满架的书。执了烛台,独自走进耳房,架上的书籍宣示着主人的高雅情趣。诸子百家,各部史书,有《资治通鉴》、《帝范》这样的书,居然也找到了《折狱龟鉴》,还有《毛诗正义》、《昭明文选》。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我觅到了一册《玉台新咏》。
我很是欢喜,这宫里原先的主人不知是谁,选的书这般合我心意。《玉台新咏》这样收有诸多闺情诗之书在大周宫廷里是绝不许看的。倚着书架坐下,随意翻开,就是一首《孔雀东南飞》。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谁在这些诗句下用笔细细地圈画,绕了一圈又一圈。而我一行行地细读,让情绪在诗句中尽情激荡。
直翻到最后一页,却露出一页素笺,就这样突兀地撞进眼里: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素笺上的字迹娟秀雅丽,应该是个女子写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却是绵软乏力,还洇着点点泪痕,将墨迹浮化成片片飞云:“楚,妾去也,君自珍重。”最末的角落里写着两个字:素颜。
我凝视着那个“楚”字,久久移不开双眼。直到一滴烛泪落在我手背,才惊绝痛楚。手一松,素笺已翻飞如蝶,轻落毡上。
烛影摇曳中,我蹲下身,看见素笺已翻转,反面也有两行诗句。初时我只是看着那两行诗句,可渐渐地竟凝住了呼吸。周围很静很静,静得只有我砰砰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变得更狂捭。
那是耶律楚的字迹,看他批阅奏本,我已熟识。他的字一向刚劲洒落,意气风发,而写在这张素笺上的字却是断断续续,笔枯筋断,最末一字更是几乎抖不成书,可见写的人当时心痛哀绝到怎样的地步。
这伤痛之情深深感染了我,以至于拾起的素笺,似有千斤重: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四十一章 素颜(上2)
我默默地把这诗句读了好多遍,直到要把素笺看得化了一般。他,是写给这个“莫问奴归处”的叫做素颜的女子么?难道,在我没有觉察的地方,还有着一个如此深情的耶律楚?
“妾去也,君自珍重。”这个叫做素颜的女子,她是谁呢?她到何处去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又是怎样的浓情厚意与刻骨相思啊!
啪的一声,我已合上了书,好半天却又打开书细细摩挲着这张素笺,直到一根红烛将尽。走出耳房,仰起头,正看见宫室正中悬挂的匾额:妃离宫。
妃……离……
顿时心头像有火苗蹿动,我向着外间喊了一声:“阿君!”
阿君卧在外间榻上,闻声披衣起身,执着灯火入内,还有些睡眼惺忪:“夫人这样晚了还未睡么?”
我问她:“服侍我之前,阿君你已经服侍了大汗很久罢!”她不知我为何发问,疑惑地应了一声。我又说:“那么你应当知道这妃离宫原先的主人是谁了?”
我以为她会爽快回答,谁知她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斟酌了好一会才道:“夫人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听到了什么吗?”
我更奇怪,便向她道:“你也是萧大人的人,有什么你定要对我知不无言,不然我在这宫里更难立足。”
她点点头,诚恳向我道:“夫人放心,阿君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只是这宫里原先的主子身份特殊。大汗曾有令,宫里决不许再提故王妃之事,违者无论是谁都立斩不饶。”
“故王妃?”我想起萧史曾告诉我耶律楚有位死去的王妃。她死后,耶律楚对女人性情大变。“这妃离宫原先是故去的王妃所居?为什么会是这汉家女儿的摆设?”
阿君却摇摇头:“其实奴婢来天福宫时王妃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很知道。夫人若要详知,还是明日问萧大人罢。他在宫里宫外都有些眼线,应该清楚。”
想要再问她,却是再不肯多说一言。知道她要我速去见萧史,然而我心里却很是抵触和他相见。长长的夜,我竟因此失眠。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耶律楚那哀伤的字迹: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二日耶律楚因平叛成功,遍赏三军,连宫里都人人得一份赏赐。他跟前的黄总管亲自带人送来赏我的一大堆东西。阿君稳重不言,而阿碧年少活泼,见了五色斑斓的一堆很是快活,高兴地数弄给我听,边唧唧喳喳地说道:“早间就向贴身服侍大汗的宫人打听清楚啦,妃离宫这边的赏赐和律妃那边一样隆重,大汗还添了好些滋补药材给夫人。夫人真是好福气……”
我因晚间没有睡好,有些精神不振,只懒懒窝在榻上。她说一样我便随意要她分赏给妃离宫中各人。直到阿碧赌气把一个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