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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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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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敏捷地避过,让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却笑得更深:“你那日并非全然无功。给你一个痛快,让你父皇更疑我?不,本宫没有那么傻。”她偏过头,脸上现出恶毒的神色:“况且,你还有用……”
    我恨得咬紧了牙,手指紧攥,长长的指甲划得掌心生疼。“殿下!”我转头一看,是册命使裴冕。虽然长得并不像,但能常看见裴青的兄长,还是有一份亲切。
    “明日就要骑骆驼入大漠了,殿下的身子……”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消瘦的下巴。
    我摇摇头:“不妨。”
    “殿下可愿与小臣一同走走?”
    坐了一天的车,确实很想活动活动,我调整心情,走到他身边。
    我们边走边看,夕阳很快消逝。它急速坠入沉沉的黑暗,天空顿时失去了全部色彩,一片宁静沉寂。当飒飒的和风徐徐托起永恒的古老的那轮弯月时,在这日与暮的交替中,连日所见都在我眼前闪过:阳关、古道、天涯路、大漠、落日、戈壁滩……禁不住低吟道:“天涯路望不尽悲欢离合,关山远阻隔伊人何方?”
    裴冕缓缓行在我身侧,轻声说:“我看公主近日的心境,似已走入迷途。”
    我被他说中心思,转首看他。他微一笑,如清凉的风:“其实冕应该谢公主对我裴氏一族的活命之恩。”
    我诧异道:“活命之恩?”
    他庄重对我一拜:“那一夜臣弟裴青擅闯公主营帐,幸公主重大义而弃儿女私情,否则……”
    我大惊,不由退后一步,好一会儿才勉强压抑住乱跳的心:“你……都知道?”
    他微颔首:“青是极重情义之人,又年轻冲动。前番公主被拘,他已差点犯下大罪,幸父亲将他锁住。此次殿下和番,我料定他必来。”
    似一阵狂风暴雨席卷我的心头。幸好我那日未肯与青同走。即便我们想走,也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我勉强一笑:“既然你知道,为何那一日不阻止他入帐?万一我真与他一同铤而走险……”
    他诚恳道:“一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深知青与公主的深情厚意,虽知他错,却不忍心阻止。这二则么,只有公主你亲口断绝他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罢休,说不定会一路追到回纥,闯下更大的祸事。”
    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我怎么能跟他走呢?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着?那一日我的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过是一种苍凉的安慰。也许,我能做的,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静静地思念他。
    家国事大,死且无恨。昭君、文成、金城、太和……我走过的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道路,体验的,也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心情。
    走出掖庭狱的第三天,我就被安排会见回纥使节。使团人数颇多,为首的却是一个年轻人。宫女一番歌舞之后,当我盛装从珠帘后缓步走出时,他上下打量着我,显得极为惊讶,也颇为失态。我忙以扇半遮面。他用回纥语说了一番话。旁边的内官向我解释:“他说,前日观公主画像,已觉美艳不可方物。今日一见,才知道画工该杀。”
    “为何?”我低声问。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公主的神韵和妙处画出来。”回答我的却是那年轻人。我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汉话。
    这人剑眉入鬓,双瞳似漆,相貌颇为英挺。然而他的眼神,却毫无顾忌地端详着我,先在我的脸上兜了个圈,然后,又慢慢地移向我锦茜红明花抹胸上露出的雪白的脖颈,再向下凝视我胸前微微的隆起。他这种占有者般的眼神我觉得很难堪,耳根发热,无意识地伸手拢了拢胸前衣襟。他却爽朗大笑。
    旁边有内官偷偷附耳告诉我:“这是登里可汗的第三子英义。”
    登里可汗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恐惧地问裴冕:“我听说,回纥的习俗,父死子承其妻,可是当真?”
    他一时不言,似乎在斟酌着字眼,最后说:“公主放心,登里可汗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康健,是长寿之相。”
    他的话显然没有能够安慰我。望着我失神的双眼,他又幽幽道:“唐肃宗时,宁国公主下降毗伽阙可汗,一年后可汗死,公主无有生育。虽依回纥法,割面大哭,到底得返回故乡。其实公主也知道,家母早年也曾在西域多年,如今回到大周,还生育了青弟。公主吉人天象,将来可重回故土未可知。”
    裴青的母亲林夫人不仅貌美,还是名动长安的才女,也是我的恩师和未来的婆母。因她与我母后交好,母后倾慕她的才名,令她以丞相夫人之尊出入宫廷,教习我诗、词、歌、舞与琴艺。母后不在的几年,我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不过,她却不是裴冕的母亲。裴冕是裴丞相第一位王夫人所生。林夫人十多岁时曾被契丹人掳去,二十五岁才被赎回,嫁与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裴丞相为妾,第二年生下裴青。几年后裴丞相原配王夫人病死,林夫人才被扶正。不过这段往事,外人几乎不知道。夫人自己,也很不愿提起。但她教授我的乐舞之中,却有不少西域之音。尤其一曲《胡笳十八拍》,委婉悲伤,撕裂肝肠。每每弹奏此曲,夫人无不凝视远方,泪流满面。
    “裴大人,”我郑重地托付他,“我是大周之人。将来若我死在回纥,别忘记把我的尸骨带回故乡。”
    裴冕微皱眉:“公主何出此言?你看!”他向着左前方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树木,在银白色月光的照拂下傲然挺立。
    他告诉我:“这是胡杨,是沙漠的守护神。它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这是怎样的树,有着这样不死的灵魂和不屈的生命?我带着感动和敬畏之心看着它。
    “也许将来公主归来之时,还能在这里看到它。”
    伤痛满溢在我的胸怀……也许他日魂魄归来,还可以入青的梦中。
第十章 出塞(下)

        从碛口动身,越过茫茫沙漠,队伍到了呼延谷。人马都已筋疲力尽,而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在谷里,我们更是遇到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狂风夹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早已不能坐,我们骑着换过的高原马艰难前行。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马匹驮着陪嫁的金银物资,越走越慢。有几匹马崴了脚,不能前行。骑兵们只好自己下马步行,把辎重转移一些到自己骑行的马上。只有女子们还骑在马上。
    我虽然穿着厚厚的毛皮,还是冻得浑身麻木。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晚上伤口稍稍收敛第二天又磨破,每条亵裤都沾满了血迹。虽如此,我还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坚持,因为我的处境比那些步行的兵士已经要好得多了。
    行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谷里一处天然形成的凹陷处避雪。我喝着侍女端来的姜汤,感到五脏俱暖和起来。随我陪嫁的还有三十名歌舞姬,平日都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因几个月的跋涉劳累,此刻凑在小小的火堆旁,都显得面色萎黄,神情奄奄。
    “拿姜汤给大家喝吧!”我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瑶琴,她应命去了。
    外边,裴冕正指挥兵士们堆起拾来的柴火埋锅做饭。谷里寸草不生,这些柴火还是入谷前搜集的。他连日十分辛苦,也清瘦了不少。
    天气太冷,干粮煮不热,都只半熟,只好将就食用。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大家都愁眉苦脸,十分萎靡。向导说:“出了谷就好了,谷那边就是周军驻地,应该可以避雪,还可以补充些食水。”
    听了这话,大家才振作一些。向导又说:“快走吧,谷里天黑得早,不趁天还亮走出去,就只好在谷里过夜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呼延谷。点起火把,照亮谷前,两座雄伟大山相对而立,一座高大的雄关就矗立在两座山峰之间。向导向我禀奏:“这就是周军最后的驻地鹿儿关。这里地势险要,传说中间通道只有山鹿可行,因此得名。出了鹿儿关就是回纥地界了。”
    想到这一路来的艰辛,大家不禁欢呼雀跃。前哨兵士已去关外叫门,后面的人都翘首以待。不多时纵马而来,却神情愤愤:“禀公主,驻军不肯开关放行!”
    前去回纥,鹿儿关是必经之路。此刻风雪交加,天又将黑,不开关,几百号人在关外无处栖身。我忙示意裴冕取我的令牌再前去叫门。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身上落满了雪,神情抑郁:“守关士兵大约有四五千人,武器精良。他们不放行,我们绝冲不过去。”
    “为何不放行?”我大为疑惑,“不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吗?”
    他咬着牙说:“皇后的兄长柳盛已调任幽州节度使,此地是他管辖。守城将官说,柳大人有令,大周与契丹正在交战,任何人不得放行。我以公主之尊相逼,他们虽明知我们是和亲回纥的队伍,但唯柳盛马首是瞻,现下也是无法。”
    我听到柳盛的名字,心下已是发凉。回首看身后队伍,兵卒委顿,女子们更是瑟缩,更是焦急。
    计议了半天,我只好亲自来到关下,大喊:“关内诸将军,我是大周燕国公主,奉皇帝旨前往回纥和番,有圣旨及通关文书在手。今日天色已暗,风雪袭人,请诸位将军放行!柳大人处来日自当说明,不使诸位为难。”
    关上铠甲身影众多,却一点声音全无,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和着狂卷的风,消弭在天地的尽头。
    天已全黑,数百人被困在关下,两面都是大山。雪一会儿就埋过膝盖,许多人都冻得受不住了。
    向导无奈,只得说;“如守将坚持不开关,我们只好走另一条道。”
    “有另一条道?”我与裴冕同时惊喜出声。
    向导却眉头紧锁,徐徐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紫蒙川。”
    他指向大山旁那一片幽黑深邃的所在:“紫蒙川名字虽好听,却是一片沼泽地。过了沼泽地要翻过鹿耳、错甲三座大山,绕行八百里才能到回纥地界。当地人常说紫蒙川是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大军更是难行。故而周军只守鹿儿关。”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骚乱。原来是队伍中的兵士不堪寒冷,和关上守将争执起来。几名队长已激愤难耐:“他娘的,等在关外一夜,我等非冻死不可,不若杀入关去!”说罢便要登城。
    城上守将一见,立刻排出数列弓弩手,几百支箭对准城下,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发射。
    一时剑拔弩张,“住手!”我厉声大喝,“尔等都疯了吗?”送亲队伍中不少是陪嫁歌舞女姬和侍从,还有带往回纥的工匠文官,真正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三四百人,所带武器也不过是防身刀剑,与守关精兵根本无法对抗。
    “不若回到呼延谷外再作打算。”我征询裴冕。
    然而落了一天的大雪,呼延谷本就狭小,现在更已被雪完全封死,无法出去。
    “那么,只有紫蒙川一条路了。”
    裴冕十分精干,一做好决定,他立刻原地将兵士重新编队。为了能过沼泽,丢掉了一些重的行李物品,几匹受伤的马也被丢下。每个人整理自己的装束,力求轻装上阵。
    他将一把尖刀呈给我:“万一……防身用罢。”
    我感激地点点头,把刀插在腰间。
    “好吧,弟兄们,把火把点亮些,上路吧。”
    即使有了火把,幽暗的沼泽地仍是十分难行。情况肯定比我所感受到的糟糕得多。因为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裴冕一路执意背着我,等前方的兵士探明路,再前行。间或会听见一两阵惨叫,不知是谁陷进了沼泽,还是碰上了毒蛇之类,情形十分恐怖。我趴在他背上,在火把的光亮中隐约看见他在深深浅浅的雪泥里前进,有时甚至没到腰间。
    雪还在不停地下,使得道路更难行走。不少地方表面冰冻住,踩上去才知道会陷得很深。我牢牢抓住他,防止自己从他背上掉下来。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裴冕大喊。原来前面有一大片淤泥,一些马匹辎重陷进去了。
    “前方太危险了,还是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行吧。”他喘着粗气说。
    侍从们挑了快稍微平实的地方,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勉强可以弯着腰休息。虽然很累很累,我却格外地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
    近处点起了几堆火,我稍稍看清了周围的情景。惨碧色的浮萍类植物布满了这一片沼泽,上面落了不少雪,却没有积起来。在其中还稀稀拉拉的零星分布着几棵黑乎乎的怪树,有几处不住翻腾起巨大泥泡。整支队伍已拉得很长,人三五成群挤在一起,都浑身是泥雪。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恐怖的咆哮,连带着泥浆翻腾的巨大声音,吓得我与近身的侍女们面无人色。兵士们立刻挡在我面前,亮出尖刀警惕地看着。
    “大概是沼泽里的什么野兽罢,太黑了看不清,公主勿怕。”一个队长模样的壮汉说。
    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好容易挨到天亮,雪终于停了。
    我看见裴冕虚弱的样子,再不肯让他背我,执意跟在他身后自己走。又不知走了多久,沼泽好像没有边际似的。我累得实在不行,昏昏沉沉地走着,突然一脚像踩空一般,人急速向下陷去。我吃了一惊,竟叫喊不出来。前边的裴冕已回过身来:“别动!”他厉声道。旁边一兵士飞速甩过来一根马鞭,绑在我腰间,两人一起猛力把我拉出了泥沼。
    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再也动不了了。
    “我们已经要走出紫蒙川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对我说话。
    出了紫蒙川,已是第二天傍晚。近处是一片石碛。稍加休整,清点人数物资。原先将近八百人的队伍竟只剩了五百余人,大多是兵士。物资马匹也丢失了不少。我回头望着那片阴暗的沼泽,心如刀割,一夜之间,它竟已吞噬了两三百人。攥紧拳头,柳盛,你欺人太甚!今日血债,他日都要你加倍偿还!
    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拿什么去向他讨还血债呢?
    向前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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