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是满脸笑意,眼里却从来没有笑影。不似以前在雁门关那时候,纵使不笑,却也不会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那时候他纵使不笑,眼里却还是亮的。顾盼神飞,眼里是傲视天下的飞扬神采。不似现在,冷得像一口枯井。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所谓的高堂,拜的一是楼止至,另一是楼夫人,却没有楼玉婧的生身父母。若问原因,自然是已经被楼止至赶出了府邸,现在恐怕连京城都离开了,又哪里能来参加楼玉婧的婚事?
恨么?并不恨。楼玉婧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能留在这里,已经是最大的造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只要……
楼玉婧暗暗想着,脚下不停已经跟着喜婆慢慢走去楼辕的小院——她以后自然是要跟着楼辕住的。小院早已洒扫一新,作为新房并不委屈。
楼辕还要留着前面厅堂陪来宾喝上几杯喜酒,楼玉婧跟着喜婆慢慢离开。只是离开之前,悄悄扫了一眼亲哥哥楼宇昂。他并没有受到娘亲事情的波及,娘说,若当日二哥出言,她们原本都可以不被撵走的,只是二哥恨她,所以不肯留她。
所以……她安身立命的办法,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楼玉婧悄悄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怕。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楼玉婧依然坐在楼辕房里唯一的那张床榻上。以前楼辕的腿不甚灵便的时候,这床为了让他上下方便一些,做的比一般的床铺高了一截。但这样虽然是方便了楼辕,对楼玉婧来说,坐着便是脚尖碰不到地面,难受的紧。
不过却也还好,因为楼辕一向喜欢清静,这房内便是一个下人都没有,只她自己独处,倒是……方便。
又是过了不知多久,楼玉婧坐在床榻上,隔着大红的盖头看龙凤蜡烛朦朦胧胧的火苗。
外面传来了人声,喧喧闹闹的。听见了五哥哥的声音,带着调笑问不知何人——
“当年我大哥成亲的时候,你们不是说了等我成亲还要加倍闹回来么?怎么今日我请你们进去,你们反而这样推搪了?”
有人大着舌头说,五公子你好酒量,今日我这醉得不行了。还有人大呼着自己没醉,身边人跟楼辕不住地说恕罪恕罪。
五哥哥这样子,却像是当年的二哥了。楼玉婧有些沧桑地想着。
而后外面人声渐渐稀了,只剩了那个脚步声,稳健踏来。紧接着是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五哥哥?……”楼玉婧紧张的低低确认了一声。
“是。”简单一句,听不出喜怒,只是往日一般君子如玉。可这君子如玉大抵也是伪装出来的,她的这五哥哥,什么是伪装不出来的?
盖头被轻轻掀了起来,楼玉婧满心小鹿乱撞,抬头以为会见到楼辕温润如水目光,却见楼辕只是随手把那盖头放在了一边,转身去桌边倒酒:
“盖着那东西不憋闷么?忘了告诉你,我不在的时候自己揭下去就是。”
有些失望,却似乎理所应当。楼玉婧不知道霍湘震的事情,却知道五哥哥是这个家里最不可捉摸的人。
还好……
楼玉婧看着楼辕倒了两杯酒出来,拿着那两盏酒盅,递给她一杯:“喝了就算,也不必看那什么交杯酒的规矩了。”
说罢,自己先一口干了杯中酒。
楼玉婧看着他,不做声。楼辕便笑,拿过她手上的酒,自己喝了。
楼玉婧依然是不做声,看着楼辕自顾自拿起了桌上酒壶,一口饮尽了壶中酒。
这时楼玉婧才终于开了口:“五哥哥……我听人说,你在雁门关的时候已经成过亲了,是吗?”
楼辕知道楼止至自然不会将自己和霍湘震成婚的事情宣扬出去,楼玉婧不知道也是正常。于是只淡淡“嗯”了一声,又低低叹息:“不必担心,他……已经过世了。”
楼玉婧看着他,楼辕微微蹙眉,竟感到身体里蹿起一股燥热。不消片刻思量,狠狠咬牙——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杀气,瞬息席卷了楼玉婧。她吓得脸色一白,不由自主身子往后退去:“是、是我娘说……五哥哥娶我也只是权宜之计……只有、只有这样,五哥哥日后才不会为了别的人将我抛下……”
楼辕狠狠咬牙,转身竟然奔出了屋外。楼玉婧慌忙起身追出去,奈何礼服太过繁琐,她迈不开步子。只听外面“哗啦”一声水声巨响,就听见梦山焦急的声音——
“公子?!公子!!”
楼玉婧心下慌乱,提起衣摆赶了出去。又是哗啦一声,声音却在屋后。再追过去,脸色一白。屋后是一眼水井,楼辕竟然是跳进了井里!
“来人!快、快来人!”楼玉婧一下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万一楼辕死了……
“闭嘴。”冷冷一声,却是从井下传来的。
梦山悄悄看了眼楼玉婧,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却听得井下一响,紧跟着,楼辕飞身而出,立在了两人面前。火红的衣裳湿哒哒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干的身躯。
他的眼神,让楼玉婧忍不住退开两步。带着杀气仿佛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又好像是昆仑绝顶万古不化的寒冰……
看她怯怯退后,楼辕却是冷笑,无视了梦山的关怀,上前一把钳住了楼玉婧的手腕,拖着她回新房,声音和眼神一样是冷的:
“你怕什么?不就希望我对你做这样的事么?”
第四章 桃花幻梦,霜河永夜无尽()
暮皓。
楼辕听见了霍湘震的声音。
他四下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可是周围只有一片黑暗。微光从脚下亮起,而后越来越明亮——终于,他看清了,脚下是一条河,他悬浮在河流上空。
周围,是无尽的夜幕。夜幕下,霜雪凝结,漫天飘零着白霜。
看起来应该很冷,但是他感觉不到。而那一声“暮皓”竟也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无踪。
楼辕四下张望,扭头,看向河流的上游。在河流上游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可是那样模糊,还来不及看清,就消失了。
他微微蹙眉,又看向河川下游。一望之下,呆愣。
霍湘震,就站在下游的水面之上。
白衣飒然,发挽道冠,腰佩长剑。脸上有春风般的笑意,对着他温和浅笑。
师兄……霍湘震!
楼辕的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拼尽全力向他跑去……可是怎么都无法接近哪怕一寸。他急得直哭,可是霍湘震就是看着他笑。
霍湘震,霍湘震!他急得哭了出来,却突然想起,自己这是在梦里啊。
自己梦见了他。
于是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不再拼命地奔跑,而是站在原地,望着他。是的,人不能太贪心,妖也不能……他说过的,只要再梦见他一次就好。他梦见了。
泪水难以自抑流了满脸,可是楼辕却笑了起来。我在梦里见到你了……真好啊,终于又和你见面了。就算碰触不到也没关系,看着你就好……我能多看你一眼也是好的……
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好想你。
他笑着点了点头,突然向他走了过来。
楼辕惊喜极了,忙向他伸出手。自己无法移动步子,他却可以走过来!真好……
他含笑伸出了手,就要碰触到的一刻,梦醒了。
楼辕突兀在床榻上睁开了眼睛,清醒了过来。
毫无原因,也毫无预兆地,梦醒了。
枕边一片冰凉湿润,是他的泪水,从入梦的一刻就已经滚滚落下。
夜色未尽,枕边是楼玉婧,睡得还很熟。楼辕微微扭头看去,枕边人的容颜一瞬间竟然有些陌生。
这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他和枕边人成婚已经一年了……
刚好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刚好是十六岁。十六岁啊……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是这辈子的转折呢。
这一年里,自己是头一次,这么清醒。
为什么那时候,竟然会那么恨她……想的是既然她自己作死,那么我也无须留情,最好让她生下来一个孩子,每天让楼止至看到……一个自己愧对的儿子和一个平生大耻的女儿,给他生出了一个孽种。
楼辕忽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玉婧还只是个无辜的小姑娘,自己竟然这样对她……
心里忽然很静很静,自霍湘震离世以来,第一次,这么平静。曾经日日夜夜心火难平,满心愤恨……梦醒之后,心里忽然冷静了下来。
自己只是太想他了,想他想到发狂。
思绪纷乱再是难以入眠,楼辕索性悄悄起身,披上了一件外衣,赤脚便悄悄离开了房间。
又是一年深秋。空里流霜不觉飞,仰头却还有星河璀璨。楼辕深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望着夜空有些许出神。
师兄……
我想你了。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眨眨眼,微笑:
“师兄,是你回来看我了,还是我的幻觉?”
霍湘震看着他,脸上簌簌有清泪落下。楼辕定定看着他,竟然是一步不动,只是笑。笑着,眼里却满是水光:
“师兄,你这样子,有些像北方来的蛮夷啊。是那边都要这么穿衣打扮的么?”
窄袖的衣裳,样式奇怪,外面一个雪白的褙子,看不出什么材质。头发很短,贴脸薄削,额前碎碎的几绺。身影是透明的,在夜风里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楼辕笑的浅浅,竟然是打趣了一句:“你这样的打扮,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了……”
“暮皓……”霍湘震开口,声音里竟然带着哭腔。他向楼辕微微伸手,楼辕眼里的泪水忽然就划了下来:
“你叫我过去做什么呢?自你离世到现在,我求你到我梦里让我见你一面你都不肯……好不容易梦见你,却连句知心的话都来不及说……你现在又来了是吗?呵……我不过去,不过去……碰到你的手,你就又要消失了。”
“暮皓……我……”霍湘震看着他,愣愣沉默,收回了手,脸上却也是两抹泪痕滑落,“对不起……”
楼辕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是泪,看着他,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执念太深……呵,可我放不下你。”
霍湘震看着他,一时间竟然无法言语。楼辕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你早晚还是会消失的不是吗?与其再看着你消失,不如我把眼睛闭上。这样,就算你不见了,我也不知道……”
看不见的话,心就不会再疼一次。
可是,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于是闭上了眼睛,却依然在絮絮叨叨:“我好想你……你知道的,我这人心眼小,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楼大人一向宠我,就连我放浪形骸甚至大逆不道的时候……他都容我下去。大哥更是疼我,那天雨那么大,他给我撑着伞,我记得他的好的。
“他们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得……你说我当年怎么就心甘情愿做个工具,甘愿冒着雷劫也要杀了李焱红?不就是因为他们对我好,我愿意报答他们么?
“可是就是因为你啊……霍湘震,你知道他们埋了你的时候我有多恨么?我恨不得杀了楼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那段时日我自甘堕落,每天花天酒地,我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想让他们觉得,因为没有了你我才这么自毁,我想让他们后悔,我就想让他们觉得他们把你埋了是个错误……
“霍湘震……你说我傻不傻啊,我为了你我居然这么祸害我自己的名声……呵呵,玉婧有身孕了,我的。可是我是真的把她当成妹妹看待的……霍湘震,我这辈子真的就是毁在你手里了你知道么?”
眼泪止不住,满心的恨似乎都变成了泪水。秋夜寒凉,楼辕就披着一件外衣,赤着脚站在庭院里,闭着双眼,唠唠叨叨——
“可是我不后悔啊……就算说是后悔,也只有后悔对不起玉婧罢了……我说了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报答别人对我的好,可是只有你……我无以为报。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啊……包括我自己。我给你什么。我为你做什么,都算不上报答,只能算义务……”
身畔突兀地有两缕清风,楼辕终于睁开了泪眼,入目却是霍湘震透明的怀抱。随着他睁眼的刹那,霍湘震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身影却慢慢地越来越透明……
太阳跃了出来,黎明了。
他不见了。
风里依然是秋天的味道,却多了几分寒凉。
“醒了醒了!!”
第零局的医务室里,一声雀跃欢呼。霍湘震慢慢睁开眼的同时,两颗眼泪蓦地顺着眼角流入了鬓发。
一定是……阳光太晃眼了。霍湘震这样对自己说,起身,却怎么都擦不干眼角的泪。
吴积白一直守在霍湘震旁边——他就是医疗组的,此时这医务室里也只有他和霍湘震两个人而已。见霍湘震这样,吴积白愣了愣,便打趣道:
“我说,你用不用这么感动啊?这是我们做大夫的应该的啊,别这样,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以为我衣冠禽兽把你给睡了呢!”
“滚!”霍湘震随口骂了他一句,“我研究数据呢?我怎么在这?”
“唉~”吴积白摇着头叹了口气,座椅一滚到了办公桌便收拾自己的桌子同时一副啧啧啧的模样,“醒过来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怎么了,不是问同事把你送来有没有累着,却是问你研究数据。哎呀呀我们这些大夫很心寒啊……”
“吴积白!”霍湘震吼了一声,吴积白赶紧举手投降:
“好好好别急别急!你的数据在你的桌子上,你们理论组的没人会把它当垃圾的OK?你是因为突发昏厥被送到我这里来的,没什么大事,就是你这几天不眠不休地苦战,身体熬不住了而已。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行不行?”
霍湘震已经起身走出了医务室,留下的话都仿佛是回音——
“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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