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已经能看出血痕。
虞闻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眯起眼:“陆琛,你到底认不认罪?”
陆琛匍匐在地:“我认……”
他话音还没落下,容二郎已经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抡起拳头,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陆琛被打得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
容二郎大吼:“狼心狗肺的畜生!长姐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带着这个下贱的女人,这么对付长姐!”
他作势就要将人打死,容三郎怕他重拳之下真把人给打死在公堂上,忙命身边的仆从上前将二郎拉开,屏风后的容二夫人更是担心地顾不上抛头露面,直接跑了出来将人拦住。
证据充分,无可辩驳。
胡主簿将那些证据仔细过目,不由叹息道:“陆琛啊,你如今在清乐坊管事一位上已经坐了有五六年了,今年本该往上调一调的。可你做了什么?贪图妇人的美死,宠妾灭妻不说,还私下包容,害人性命,像这般滔天大恶,你如何对得起身上的官袍!”
陆琛面泛青白,双目已现死气,沉默片刻,凄声大笑:“她从以前就那样,一副好像什么都听我的样子!我夜不归宿,骗她说在同僚家中过夜她信,借口说没钱打点上峰问她拿嫁妆变卖换钱她也信……后来我要纳妾,她虽然眼睛都哭红了,哄两句好听的,最后还不是点头同意了!怎么她一死,就全都错了……”
案子审完。
公堂上的屏风撤了,容二郎和三郎向桑榆行礼致歉,临行前桑榆问过后还有什么安排,容三郎仔细想了想说,打算将容氏的骨灰坛请回容家,虽有些逾矩,可到底不舍得让长姐留在陆家的祖坟里。
桑榆微微颔首。与容家人一道,边说边走出县衙大门,有人急急追来,在她身后道:“谈娘子。”
桑榆回头,只见阿祁站在一丈开外,拱手行礼道:“谈娘子,郎君有请。”
容家兄弟得了桑榆之前让阿芍回家拿回来的几盒胭脂香粉,同她告辞离开。桑榆跟着阿祁重新走进县衙,一路往内宅走,虞闻在院中命人备好一桌点心,又让人端上茶水,屏退左右。
“起早就出了这糟心的事,想必你也饿了,方才在公堂之上,也没能让人吃些东西,来,坐着先吃点心。一捻红那儿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命人过去帮你打理了。”
虞闻这人做事总是面面俱到,桑榆同他认识这些年,也算是了解他,知道这时候阿芍和五味之所以也没在身边,一定是被他安排在哪里吃茶休息去了。
“那俩人可是会被处死?”桑榆喝了口茶,又咽下嘴里的点心,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
虞闻闻言,不免长长看了她一眼:“堂上宣判的时候,你走神了?”
桑榆咳嗽两声,别过脸去:“事情水落石出后,容家两位夫人就再没耐心听下去,拉着我问方子的事,所以……”
虞闻扬眉轻笑:“我就说怎的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几只大老鼠在叫唤。”
“……”
桑榆有些呛到,喝了一大口的水。虞闻笑得不行,伸手给她顺了顺背。端了素粥过来的章婆子瞪眼了眼睛。
“按大邯律法来看,月娘理当实行凌迟处死。”知道桑榆对律法这一块涉猎并不多,虞闻仔细为她解释道,“陆琛这人其实颇有些小聪明,而且当初为月娘赎身的时候还留了一手。虽是将她赎身养在外头,却没花钱改了她的贱籍,因此月娘论身份,在陆家仍不过是个奴。”
贱籍与否,在此案中关系到最后的量刑。
“贱籍的奴,谋害家主或夫人性命的,皆应凌迟处死,且无须秋后斩首。”
桑榆点了点头。
“可是同情月娘?”
“为什么要同情?”桑榆摇摇头,轻轻咬了一口虞闻刚塞到她手里的桂花糕,“我有愧于容氏,所以为她的死难过。月娘与我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既然是犯了错,自然应当承担起后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想不出哪个地方值得同情的。”
章婆子送了粥,在一旁伺候,听了桑榆这话,皱起眉头,倒有些倚老卖老,插嘴道:“这月娘倒是有些可怜。”
桑榆没回头,将手边的素粥挪远了一些,见虞闻看着她,抿了抿嘴唇,笑笑:“是,月娘出身风尘,确是身世凄凉。可既然跟了陆琛,若是乖乖的,只做个妾,以容氏的性格,倒也不会为难她。偏生容氏退了一步,她却霸道的妄图让男人宠妾灭妻,这又是何道理?”
桑榆说完,吃了口糕点,起身想要告辞。
那章婆子忙接了刚才的话,有些不大高兴:“娘子这话说的却有些过了。这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人之常情,容氏没本事管住自己男人,何苦要怪罪月娘抢了她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
第70章 怜薄命(五)
桑榆本是不想搭理她的;可不知为何;觉得六哥身边有这么一个婆子在,万一把真正地不行的六哥也带坏了;上哪里赔一个原装的给她?
是以,她转身,看着章婆子一字一句道:“先不说做妻子的;该不该容忍夫君纳妾。只说这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人之常情这句话,便是犯了大邯律例的!”
章婆子发懵。
虞闻却眼底一亮;继而笑了。
“大邯从未有哪条律法规定;男人可娶三位妻子,便是平妻,那也不过是民间说说的,说到底,任何人家,只有一位妻子,其余的不外乎是妾和通房。而妾和通房,论其根本,都不过是下人罢了,当家主母若是不点头,谁也进不得门,当家主母若是心中不顺,也是可以将她们当做物什,随意打发出去的。”
章婆子张嘴想辩驳。桑榆却一眼横了过来。她吓得闭了嘴,背脊也生出冷汗来。
她只当眼前这小娘子不过是个从虞家出走的小孩罢了,没成想,不过是个眼神,却也已经显露出气势来。
“再者,容氏并非不能生养,不过是不易而已。陆琛纳妾,容氏也并非出于本意才答应的,如此却被人蹬鼻子上脸,换做是你,你可忍得下? ”
章婆子早年守寡,如今被桑榆这么一问,顿时想起那个死了也不安生的男人。想起有时候夜里还梦见男人在下面粘花拈草,章婆子恨不得老天有眼,让这浑人下轮回的时候去个畜生道。
可就算心里觉得男人这么做太让人生气,章婆子嘴里却依旧咬得紧紧的:“娘子如今这么说,实在是因为年纪还小。难不成娘子日后成亲,还真不打算给夫君纳妾,开枝散叶?”
桑榆眉头一挑,笑道:“我又不是不能生,为什么要借别的女人的肚子为我的夫君开枝散叶?”
她这话,虽有些粗俗了,不像是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那样娇滴滴,一说婚嫁就赤红了脸,可假若袁氏和柳娘子在身旁,听了这话,定然是会拍手叫好的。
又不是不能生,好端端地给自己树个敌又是做什么?
自虐?
桑榆自问没这兴趣爱好,加之上辈子接受的高等教育告诉她,所有的小三都不是好东西,不管你是被动还是主动,三就是三,甭想往脸上擦粉抹白自己。
所以,要她这辈子嫁给一个会为了所谓的开枝散叶,纳一堆小妾的男人,倒不如就这样独身一辈子。反正有养活自己的生意,不愁吃不愁穿,愁什么没男人嫁。
大约是被她的话堵得太闹心,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婆子见着桑榆,都是绕着道儿走的。
可即便如此,真听到有人在嚼舌根议论桑榆,章婆子反倒生了火气。
这日,虞闻在县衙忙得焦头烂额,浑然不知内宅里,章婆子和叶家的扭打在了一起,直打得厨房鸡飞蛋打,柴火滚了一地,二人的衣裳都差点带上火苗着起来。
午膳已经让人送到前头县衙去了,侍娘婆子们捧着碗筷在厨房外头围坐一圈吃饭。
叶家的拿着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挑出粥里的几段葱花,甩到一边去,旁边的侍娘屁股挪了挪,躲远点。
“你们晓得么,外头都在说,那个谈家的小娘子被人碰过了,不干净!”
妇人最长舌,一听这话都竖起耳朵凑了过去。
“真的假的?”
“骗你做啥,有钱啊?”
“哎哟,那小娘子前几天不是还在院子里吃过东西么,瞧着漂漂亮亮的,怎么那么可怜……”
“谁晓得。反正被人碰过了,不干净了,以后也别想嫁人……”
章婆子面无表情地听着。她虽然觉得那小娘子嘴皮子太厉害,可横竖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哪里可以让人这么说的。
叶家的没想过闭嘴,越说越过火,连会不会珠胎暗结这种事都扯了出来。
章婆子没忍住,摔了筷子,怒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吃东西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叶家的颇有几分心高气傲,又因为是被章婆子当着众人的面呵斥,顿时脸色有些难看,撂下碗,回嘴:“干嘛?不让人说话了是不是?”
“吃饭就好好吃饭,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哎哟!你不是才被那个谈娘子教训过吗,干嘛,现在帮她说好话了?给你银子了还是给你胭脂了?你那脸都老成苦瓜样了,胭脂给你都浪费,抹给谁看?你死了八百年的男人?”
“胡说些什么?”
叶家的哼了一声:“城里现在谁不知道谈娘子清白被毁了。胡说?你倒是给我胡说看看呐!”
章婆子气竭。
叶家的得瑟道:“我要是那小娘子啊,就找根绳子上吊死了算了。这没出嫁呢,就不干净了,还有谁敢娶!”
“好端端的小娘子,就这么被你们毁了名声!”章婆子摔了碗,站起来指着叶家的鼻子就骂,“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揍你了!”
叶家的瞪眼:“你发什么神经?”
“叶家的,你忘记谈娘子跟虞家是什么关系了?好歹人也算是你半个主子!”
“啊呸!年纪轻轻一个人跑出来住了两年,又被人掳走过,谁知道还是不是完璧,就这还半个主子?笑话呐!”
章婆子气不过,又没她嘴皮子厉害,当场抓着人就打。叶家的也不个会忍气吞声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下了面子,哪里还愿意忍,二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雕着四五朵辛夷花的檀木盒,被桑榆轻轻推到一位年轻妇人的面前。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白瓷小盒,瓷面上是紫色的辛夷花,花形似莲,清淡雅致,隐隐有一股近似兰花的香味从里头飘散出来。
那妇人拿起小盒,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这味道真好闻。”妇人道,“先前从娘子这儿买了胭脂,回去用过了之后家中亲眷们都说颜色漂亮极了。”
“这盒子里装的,是敷面桃花末。”桑榆笑道,“夫人先前说是为了就要出嫁的妹妹准备的,不妨就用用这个。”
“谈娘子。”妇人双目灼灼,“这当真是用桃花做成的?我瞧着颜色真好,不知像我这年纪,能用吗?”
说完,她低下了头,轻轻绞着帕子,好像有些不大好意思,眼睛仍旧时不时地往那白瓷小盒上偷瞄几眼。
“这香粉,用的是仲春时节收的桃花,阴干之后研磨成末,再于七月初七的时候取竹丝鸡血混合。”桑榆淡淡解释道,“桃花本就是好物,这竹丝鸡,又是上好的药用珍禽,滋阴清热,两者合在一起用,能使面部雪里透红、干净光洁。这桃花末夫人自然也是可以用的。”
说到这里,桑榆的眼眸里浮起一层明光,嘴角微微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夫人若是想要,我可以再给夫人备上几盒,至于价钱,自然好商量。”
那夫人眼前一亮,伸手握住她的双手:“自然!”
桑榆看着她笑。
看着侍娘怀中抱着的几个檀木盒,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桑榆送她到门口。门外过路的男女无一不是带着古怪的眼神,打量了眼一捻红的招子,又看着门口显然还未出阁的小娘子指指点点。
夫人看着门外那些异样的目光,心底有些不忍,抬手拍了拍桑榆的手背,叹息一声:“这世上,最伤人的就是流言蜚语。我信谈娘子你是清白的,却并非所有人都信,只怕日后,你要面对的会是那些暗地里的窃窃私语。”
桑榆微微叹息。她也知“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当初陆琛既然敢让下人带着人硬闯一捻红,分明就存了毁她名声的恶毒心思。至于究竟是他还是月娘的注意,桑榆如今并不想多加猜测,也实没哪个必要。
“日后的事,自然要等日后再说。”桑榆回了个无奈的笑,“我这两年得蒙各位夫人娘子的关照,也算是赚得钵满盆满,假若真有一日人言可畏到我再不能住下去,兴许就带着阿芍和五味连夜搬走了。”
“那可不成!”夫人详装吃惊,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你走了,日后去哪儿再买这么好的胭脂和香粉。大都的夫人娘子们只怕要哭坏了。”
“怎么不成?”桑榆眨眨眼睛,一身绯色袄裙,看起来艳丽非常,“我这儿不做生意了,定然很快会有别的人补上位置,到那时兴许还会有更好的东西供夫人们用。”
说完,她送夫人上了马车,独自一人站在门前,望着来来往往的乡邻,沉默不语。
她去容氏坟前看望的时候,沿途就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阿芍气得不行,当场就想跳下马车去和那些人理论,可嘴巴长在人脸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他们闭了嘴,再不胡乱传谣。
陆琛和月娘都已经伏法。她如今又能找谁算账?桑榆想了想,左右想不出还能迁怒的人来,隐隐有些小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跪了……中秋加班后还得因为地方上的节庆继续接连上班到下周四……
更新不会断的,请放心,我这就继续码存稿去。
第71章 怜薄命(六)
桑榆读过一些书;知道在大邯;女子的名节虽十分重要,却并没像她所知道的明清时期那样;对女子限制太多。那些流言蜚语再多,也只是流言,对桑榆来说;只要不影响到生意,名声不过是身前身后的东西;无足轻重。
可阿芍实在是担心;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差不多都要贴在一起,甚至还因为知道她不会听劝,跑去县衙找到虞闻,盼着六郎能好好劝劝她。
虞闻哭笑不得,却意外地开始频繁上门,有时是带着公务,有时却空着手过来帮她处理那些草药。
而后,日子渐渐地就到了十一月,冬至。
原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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