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历知县礼数周到,该送的礼一样不差,还给他安排了几个小厮服侍。华亭县又是个富庶繁盛之地,季少棠便携母随同历知县去了华亭。
赵先生很是疑惑:“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也才几十两银子罢了”
季少棠叹息一声。他很想问问母亲,一个同知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为何母亲幼年时,家中却是仆婢成群。当然,他不会真的问出来惹她平白感慨就是了。
到了华亭不久,那位历知县便后悔请了季少棠来做幕僚。那价钱花的,真是太不值了。
他千里当官为什么?为财啊!偏偏季少棠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无论什么人将官司打到他跟前,无论朝廷摊派什么样的赋税下来,季少棠都不能帮他出主意搜刮钱财。
历知县上下打点,好容易捞了个大肥缺,并不是为了来当清官的。
季少棠其实也很快就明白了历知县想让他做什么。大约天底下的幕僚,泰半要帮官老爷打这些主意。季少棠做不来这些,但也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钱财。他便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往来公文。是以,季少棠的幕僚生涯,还是很忙碌的。
季少棠熟知律法,公文又写得出人意料的漂亮、得体,还是很堪大用的。历知县也就不好给他脸色看了。干脆又在当地另外请了个幕僚,一年只需一百两银子即可。
不过,那历知县除了搜刮钱财外,还是能想着些许朝廷和百姓的。钱财他是要的,可政绩也要好看。这于国于民于己,那都是有好处的。
在出政绩方面,季少棠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他还是帮着历知县办了不少漂亮事的。历知县对他越来越满意,每年奖赏他的银子,少说有个五六百两。
季少棠家里人口简单,只有他和赵先生两个,平时花不了多少银钱。他虽买了两个丫头服侍赵先生,统共也就花了二十两银子。他自己又没什么耗费银子的嗜好,是以,他做幕僚挣来的银子,大都省了下来。
历知县在华亭任满后,升任先宁知州。赵先生并不愿去那里,季少棠也不想再做幕僚了。官场上那些事,虽然他也应付得来,帮历知县出谋划策从未出过差错,但也着实让他觉得疲惫。何况看清了这清平盛世下,依旧是十官九贪的官场后,他也并不想再与这群人为伍了。让他以一己之力揭发这些人,他是做不到了,但总还可以独善其身。是以,季少棠便以老母思念故土为由,向历知州辞行了。
母子两个带着丫头,一路坐船回京,路上又在各地采买了许多东西,回到京郊后,分送给了族人。
季少棠又用三百两银子,在京里买了一座两进的院子。左右邻居也都是风雅之士,平日里无甚龃龉,偶尔坐在一处吃茶说话,倒也相处得甚好。
一番折腾下来,赵先生算算儿子交到她手里的银钱,大约还余了一千五百两。要按赵先生的意思么,在乡间置地不错。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京郊几乎已无地亩可买了。她也不过机缘巧合,在季家原本的地亩附近,又买下来三十亩地罢了。还是因为那家子孙不争气,败坏了家业,赶巧要卖地。
季少棠并不想守着这点银子坐吃山空。他盘了一家茶馆,开始做些小生意。他头一回做生意,从不敢大意,每天都守在店里忙,慢慢的,茶馆的生意越来越好。
当然,他的生意做得顺利,也是因为没什么人来找他的麻烦。毕竟他上交杨探花,下交焦总镖头,而且交情很不错。杨探花就是杨鸿。焦总镖头就是焦云尚。话说回来,杨鸿高中探花,骑马游街那一日,着实风光!听闻这个年轻俊秀的探花已然婚配,立时碎了一大片少女芳心。
很快,季少棠开了一家更大的茶楼。茶楼里时常请人唱戏,唱曲,说书。季少棠在这时候,展现了一回生意头脑。他从不花钱请名角,反而专盯着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哪个话本卖得好,他便请人改成戏本子,再请人唱。他早先是卖过话本的,那时候,他趁机看了不少话本,也了解什么样的人偏爱什么样的话本。这些人爱听的戏,爱听的书,自然也是一类的。
没多久,季少棠就和邢家联手做起生意了。邢三公子会物色许多又好看又适合改成戏的话本刊刻了来卖。发现哪本卖得更好一些,大都是什么样的人在买,都会先跟季少棠说,还会向季少棠推荐合适的人来改成戏本子。在茶楼唱火的新戏,又会有人慕名去买话本来看。
季少棠有时也会翻阅从各地传入京城的新话本。只是,他再没看到过李传书的话本了。倒是看见过与李传书的风格极像的话本,每一本都卖得极好,疑似杨雁回换了新的名号在写本子,但又不能确定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就这样,季少棠每天都很忙。忙的实在无暇顾及终身大事。
赵先生又逮住机会,置办了几十亩地。粗粗算来,季家如今也有个百十亩地可以吃租子,京中有住的极舒服的宅子,且又添了几个家人伺候,京郊还有一处小院子。她手里也有个不到二千银子。那座大茶楼的生意也是极好的,许多人都艳羡不已。
可是赵先生并不觉得如何开心。以儿子的品貌和家资,居然到如今都还没让她抱上孙子,这实在是太不符合情理了。
赵先生这些年为了让季少棠另娶,已是磨破了嘴皮子。反正季少棠就一个字——忙。
赵先生心里很窝火。世上的大忙人那么多,也没见人家耽误了娶妻生子。
终于有那么一日,赵先生决定给季少棠一些厉害瞧瞧。否则小兔崽子还真以为翅膀硬了,可以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了。
这日夜里,季少棠正在灯下看账本时,赵先生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了。
季少棠连忙合上账册,起身接过托盘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又扶赵先生坐了:“娘怎么还不歇息?”
赵先生道:“你不是也没歇着?每日忙到这么晚,娘看在眼里怪心疼的。先喝了那碗粥,仔细凉了。”
季少棠便喝了粥。
赵先生又道:“后天便是杨翰林给他家二小子办满月酒的日子,你记得过去。别又忙得忘了。”
赵先生说起这个,真想哭给季少棠看。杨鸿他们家老二就要办满月酒了,杨鹤他们家的老三也快出生了。偏偏她们家少棠还在打光棍。
季少棠道:“儿子自然不会忘了这事的。”
赵先生发现季少棠面上没有一丁点羡慕别人家儿孙满堂的意思,心中不免生气。但她面上依旧很是慈祥,还微微蹙眉咳嗽了两声。
季少棠关切道:“娘身子不舒服么?”
赵先生道:“年纪大了,难免多添些毛病。何况咱们这家业也比从前大了些,我一个老婆子天天管着一家子人,颇有些吃力。”
季少棠道:“娘受累了。”
赵先生道:“你若真心疼娘,就赶紧娶个媳妇儿回来,也好帮娘分担分担。你这回再娶一个,娘一定好好疼媳妇儿,再不会三天两头的闹,保证不给你添堵。你也赶紧让娘抱上大胖孙子”
季少棠顿时觉得不好。他想将话拐走,便顺着赵先生说的上一件事道:“娘,你说杨兄给儿子办满月酒,咱们送多少礼金合适?”说着说着,他便鬼使神差道,“也不知杨兄这次办满月酒,雁回会不会来?”
她已走了六七年了。这些年,京中又出来过许多新闻,那些新闻很快又变作了旧闻。关于李传书的种种传闻,也早已成了旧闻。虽说依旧有人提起,但说起此事的人越来越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惹得人议论纷纷了。就连秦尚书,都敢抛头露面,来他的茶楼里喝茶听戏了。
赵先生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再抑制不住火气,怒道:“少棠,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季少棠被问的怔住了。他怎么忽然提起雁回了?
赵先生直起身子,急得直拍桌子:“你当初分明对我说,你喜欢的是原来的雁回。敢情都是唬我的?原来你还惦记着早就跟俞谨白远走高飞的雁回。我说呢,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肯再成亲。你还巴望着雁回能回来嫁你不成?”
死小子,到底能不能分清楚自己喜欢的是哪个。
“儿子绝没有这个意思。”季少棠恨不能指天誓日,以证清白。
“没有?”赵先生道,“你心里若真没有这妄念,你就马上给我成亲。明年我就要抱孙子。”
季少棠道:“娘,儿子真没有那个心思”
“你”赵先生给这不孝子气得一阵头晕。季少棠赶紧上前扶她坐下,赵先生却不坐,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又高声道:“小红,传家法。”
家法
季少棠直到现在听到这两个字,脊背都发凉。不怕这两个字的人,那都是没被爹娘用家法教训过的。
他已有十年没挨过家法了。赵先生更是在八年前,便将那根家法拿去做了烧火棍了。这又是哪里来的家法?
很快,一个小丫鬟捧着根荆条进来了。那荆条手柄处扁平,还包了红绫布面,跟以前那根屡次将他折磨的痛苦不堪的家法一模一样。
季少棠看得全身发麻,眼皮直跳。自从帮邢老先生挨过了二十大板后,他已多年没受过皮肉之苦了。他也并不想再受这种苦楚。
小丫鬟进了屋后,看了一眼季少棠,又看一眼赵先生,磨蹭了半天,也没走到赵先生跟前。
赵先生板着脸,不满道:“这是等着我亲自动手去请家法来呢?”
那小丫鬟还是不肯动,哭丧着脸道:“老太太”
赵先生道:“我没说你,我在说这个不孝子。”
季少棠有些不明所以。
赵先生瞪他一眼,道:“规矩都忘干净了?还不去请家法来!”
季少棠苦着脸道:“娘,你就给儿子留些脸面罢。”
赵先生道:“给你留面子,我的孙子就抱不成啦。快些去请家法来,你要我说几遍?”
季少棠只得走到小丫鬟跟前,双手接过家法,又一步一挪来到赵先生跟前,双膝跪地,将家法高高捧起来。只是那句“请母亲重重责罚”,他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赵先生接过家法来,又对那小丫鬟道:“你出去罢,也不许旁人进来。谁敢来劝,我连他一起教训。”
小丫鬟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
赵先生这才提着家法走到了季少棠身后。
季少棠这次并没有乖乖撩起衣襟,伏下身子。赵先生倒也并不在意他的请罚不合规矩,当下便高高举起了荆条。
季少棠瞥见赵先生投在地上的影子,只道她真要打,忙讨饶般叫了一声:“娘!”
“怎地了?现在知错还不晚。”赵先生垂下了手,板着脸道。
季少棠道:“娘总该告诉儿子,儿子到底错在哪里了。”
赵先生道:“你到如今还不知错?老大不小了,还不肯娶妻成家,让老母亲为你操碎了心,这便是不孝。既是不孝子,便理当教训。你给我好好受着。”
赵先生复又抬起手里的荆条,狠狠落了下来。季少棠听着风声不对,不等家法落在身上,忽然便如个兔子般窜了出去,躲到了长条案几后头。
赵先生没打到儿子,手里的荆条落在了一条凳子腿上。反了天了,小兔崽子敢逃跑了。赵先生干脆捂着心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仿佛要被儿子气过去了。
季少棠立刻从案几后头转了出来,神色担忧:“娘”
“你是成心要气死我!”赵先生很是悲愤。
季少棠重新乖乖跪倒在赵先生身前:“孩儿不跑了,娘若生气,只管教训孩儿便是。”
赵先生果然又抬起手来。季少棠立刻哀嚎起来:“娘,能不能不打呀?”
“不能。”
“到底要儿子如何做,娘才能消消气?”他是真不想挨揍。好好的,她老人家怎么一门心思的又要动家法呢
赵先生道:“你马上娶妻!”
“娶娶谁?”
“我今儿上午才相看了一个姑娘。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儿,家中也颇过得去,只可惜十岁上,父母都过世了,跟着兄嫂长大。目下还不到十七,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是你喜欢的。娘这次绝不会看走眼了。那真真是个好姑娘。你也定会喜欢她的。”
季少棠道:“孩儿能不娶么?”
赵先生气得直抽气。她挽起袖子,一副准备结结实实揍季少棠一顿的架势:“自古婚姻大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娘的已是和你有商有量了,你还敢如此放肆。”
季少棠忙道:“母亲息怒,儿子的婚事但凭你老人家做主。”
赵先生这才丢开手里的荆条,心满意足的离去了。早知道这么简单,早吓唬他一顿就好了。
季少棠瘫坐在地上,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没骨气了,居然被老娘拿着根荆条就吓得同意成亲!
可他真的很怕那根荆条。
自打儿子定了亲,赵先生每日里喜笑颜开,满面春风。婚期很近,时间很紧,赵先生却将一切都操办的井井有条,风风光光。
季少棠已经回过劲儿来了。那天夜里,赵先生分明就是吓唬吓唬他罢了。偏偏他却着了道。可是看着老人家这么高兴,他连反口的话都说不出来。
唉,日子总要过下去,人总要往前看。成亲便成亲罢。
洞房花烛夜,季少棠坐在床沿上,看着蒙了盖头的新娘,真希望这婚事只是一场梦。
喜娘将喜秤递到他面前,他只得接了过来,去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岂料喜秤刚伸到盖头下面,那新娘子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整个人向后缩去,一直缩到了绣床的另一角。
喜娘一时看傻了。
季少棠也甚是莫名其妙。但他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个小新娘子,心里也着实忐忑,她这是在害怕。不过这反应也着实大了些。
季少棠对那喜娘道:“有劳你了,你先出去罢。我自会与她好好说话。”
喜娘便依言退了出去。
那新娘子依旧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
季少棠问道:“你是怕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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