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妃略一沉吟,“皇上是怕皇后伤心吧?”
“算你说对了。”
她抿了抿嘴,“皇上对皇后的情谊一向深厚,国丈和国丈夫人双双殒命,无论如何,对子女都是大不幸的事,皇上自然会替她感到难过。”
“那依你说,这件事朕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朝中大事,妾身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那妾身便说了,妾身以为,夫妻本是一体,自当相敬如宾,荣辱与共,而今皇上处死了国丈夫妇,对皇后而言,已经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所以在这方面来讲,皇上是做错了。”
“哦?那另一方面呢?”
“从另一方面,皇上身为一国之君,皇后、国丈皆是陛下之臣,臣下如果有错,皇上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话到这里她随即闭口,不再往下多说。李攸烨垂眼斜视着她,想不到她的镇定已经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随即一笑,“曹妃居然有这般见解,你说的对,凡事都有两面,朕何尝不想做一个体贴的夫君,只不过朕身为皇帝,有时候难免身不由己。”说着竟黯然神伤起来。曹妃随即道,“皇上不必过于忧虑,妾身以为,皇后一向深明大义,一定会明白皇上的苦衷。”
李攸烨摇摇头,苦笑道,“朕不寄望她能深明大义,只求她能不恨我,朕就心满意足了。”那曹妃脸上现出几分尴尬,“皇上对皇后果然一往情深。”底下却蜷了蜷指头。
“不说这个了,”李攸烨似不欲再谈此事,转顾向她,“说来这件事你也有几分功劳,要不是你向朕进言,朕还不察觉不出上官景赫的狼子野心到了什么地步。”
“皇上说笑了,妾身哪有什么功劳,只不过是皇上明鉴。”
“是啊,朕确实明鉴。”李攸烨勾了勾嘴角,手在桌上轻轻敲着,“不瞒你说,朕接下来还要诛他满门。”
“满门?”曹妃惊了一跳。
“是,满门。上官景赫虽然死了,但他的母亲上官老夫人,儿子上官录,次女上官决,还有上官景星、景昇的两个遗腹子,都还活着,朕若斩草不除根,日后必定后患无穷!朕还怀疑上官决的夫家林家与上官家暗地里勾结,图谋不轨,朕也打算彻查,另外,上官家的姻亲,魏氏宗族,许氏宗族,莫氏、白氏、陆氏,这些家族不可能和上官景赫谋逆没有关系,朕都要一个一个铲除干净!叛逆不除,无以告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她目中杀气尽显,曹妃简直心惊肉跳。她罗列的都是玉瑞有名的世家,即使十八年前,先帝诛杀上官氏族时,也未牵扯上官以外的亲族,李攸烨这番大开杀戒,几乎要把上官家的枝枝蔓蔓彻底从玉瑞历史中扫除。她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妾身请求皇上开恩。”
李攸烨颇为意外地看着她,“曹妃这是何意?”
“皇上,即使上官家罪孽深重,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何况这其中牵扯这么多条人命,如果皇上执意如此,可能会招来朝野非议。况且,”她噙泪说道,“如果皇上真的灭了上官家,皇后娘娘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李攸烨笑容戛然而止,提剑站起来,“看来,你果然是皇后的好姐妹,眼见上官家犯下滔天罪过,你却还要为他们求情!算了,朕就不该和你说这些。告辞了。”说完大踏步往外走去,“皇上!”曹妃扑在地上,望着那疾走的身影在夜色中湮没,自己眼中的光线也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了去。侍女忙过来扶她,劝道,“娘娘,您何苦如此,皇上要惩罚上官家是皇上的事,你犯不着为了她们触怒皇上啊。”
她摇着头,揪扯着手巾,泪目盈溢,“你不明白,她是在惩罚我。”侍女一愣,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见她抻了泪,用全身的力气爬起来,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你去帮我准备纸笔。”侍女见势不妙,不敢耽搁,匆忙跑去内室拿笔。
更声又起,风在廊庑里走走歇歇,夜幕帐下,白幡如雪。
二更时候,御前总管杜庞终于在太皇太后奠堂里找到了要找的人,她正拄剑跪在奠仪前,维持着一种静默的姿势,背影凝滞,端然不动。杜庞不敢惊扰了她,下令所有人都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迈入堂内,先恭谨地向奠仪敬拜,才轻手轻脚挪到李攸烨身边,轻声道,“万岁爷,已经二更了,皇后娘娘派人催了两次,要您尽快回去。”
“你怎么回她的?”
“臣说皇上正与大臣商议政务,可能持续到很晚才结束,劝她不要再等了,早些安歇。”杜庞言说,“后来娘娘就没再催了。”
李攸烨在地上叩首三拜,直起身来,整整袍子,往堂外走去。杜庞替她捧着剑,跟在后面,几番欲言又止。李攸烨回头,“你是不是想问朕去哪儿了?”
杜庞忙不迭点头,李攸烨从怀里掏出那血书,“朕没去哪儿,你把这再放回原处。”
杜庞一边接过一边又听她道,“你知不知道李攸熔现在牢里怎么样了?”
杜庞摇摇头,“不知道。”
“你明天去看看,别让他死了。”
“是。”
回到尧华殿,上官凝已经歇下了,她叫人不必惊动她,径自去了栖梧的房间。小公主躺在小床上不肯睡觉,正和奶娘咿咿呀呀闹得欢,奶娘见到李攸烨,忙上来请安,李攸烨点了点头,向她问了一些栖梧的日常,便打发她下去了。自己踱到小床边,见女儿飞快挥舞着手脚,便伸手把女儿抱起来,抱在怀里颠了又颠,“怎么这么淘气,该睡觉了,我搂你睡好不好?”说着把她抱至床前,放到里侧,自己也褪了靴子,在床边上躺下,一手蜷着当枕头,另一只轻轻拍着她的小身子,哄她入睡。小公主还是不肯合眼,反而侧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看她,李攸烨笑了笑,拿手挡住她的脸蛋,结果小公主抗议了,攥住她的两根指头,张口就要去咬。李攸烨赶紧撤回手,在她小胳膊上挠了两下,引得小家伙格格得笑。
“皇后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吩咐臣等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李攸烨回头瞧了瞧,知道上官凝就在外面,并未起身开门,反而自己盖上了被子,把栖梧也囊括进来,手指放在嘴边,冲她嘘了一声。小公主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小腿一阵乱蹬,“嘎嘎”两声回应她。
李攸烨脑门垂下一滴汗,再次长长地,“嘘——”
小公主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两三秒没有动静,李攸烨呼出一口气,刚安心没多久,那边又故技重施,嘎嘎嘎嘎得像只小喇叭。
“嘘嘘,小声点。”李攸烨汗毛都竖起来了,真被这一惊一乍的小魔头,搞得没脾气了。不知道外面上官凝听到什么没。
“恭送皇后娘娘!”好在外面的声音又响起,示意上官凝走了,李攸烨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庆幸有惊无险。再看这小魔头,人走了她反倒又安静下来,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两只眼睛看着某个方向,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不时得咳咳两下,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李攸烨也没在意,当她是困了,给她遮了被子,哄着她入睡。小公主玩累了睡得也快,没多久就安恬地进入梦乡。李攸烨无奈地笑了笑,也疲惫地合上眼皮,在那淡淡的奶香包围中,享受黎明到来前难得的安宁。
而就在这一壁之隔的另个房间,上官凝的叹息和失落填满了整间屋子。她把精心扮好的妆容卸下,钗环取回,曳地的舞裙褪尽,再看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丫头。有些人就像这镜中的花影,即使投映给你再多的美好,当你伸手触向她时,得到的仍旧是她冷冰冰的温度,和一段看似贴近实际遥不可及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作者写了个大纲,十章之内就能结束第四卷,谁知后来越写越崴脚,最后拐得作者也找不着北了,被迫弃之不用。真是对不起各位,由于本文的更新速度接近蠕动,使得看官们之前对结文的担忧一语成戳。
不过写完这章,真的开始进入尾声了。感谢各位不辞厚爱,一直追文,要是换了我,早就不理这懒蛋了!!!再次真诚地送上歉意。
第225章 痴人痴梦()
素茹去了没多久,她便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有别于往常犹豫徘徊的频率;踏上石阶径自推门进来。银白的龙冠底下是那张熟悉的如玉脸庞;尤带着初获消息的不解和震惊;举目搜到她的方向,神情一定;促步至她面前,迫切地问,“你去枕霞宫做什么?”她挽着寻常百姓家新妇才梳的发髻;披玄衣掩素服;颜上略施粉黛,梨白的深衣从裙下蔓延而出,朴素得不沾丝毫王家贵气。李攸烨看了她如此打扮,心里已是暗沉,移目至她身后,看到了摆在床面上那些叠整的衣物,眸中更是堪堪露出气愤之色,“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好端端地怎么想到那里去,虽说现在开春了,但山上是什么季节!我不许你去。”
我不许你去。上官凝微微仰视着那张因着急而透出薄红的微带愠怒的脸,她如此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然而心中到底被波及了,荡漾着一片意料之外的柔和,亦如她此刻温着水雾的眼睛。李攸烨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蛮横无济于事,态度逐渐松软下来,执起两片微凉的手,拉她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温暖她衣衫上的凉薄,然而那凉薄岂是说暖就能暖的,连李攸烨自己都觉得快要被那冰冷的温度反噬。从未有过的惊慌与懊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低的恳求,“是不是我昨晚冷落你了,你才要走?别走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这时素茹从门外进来,见此景状,忙要避开,却被上官凝轻声唤住。她双手被束着,好不容易才挣出来,推出一点空隙,“素茹,你把这些包裹搬到马车上,在西华门等我。”素茹连忙道是,匆匆进门来,将衣物打包好,转身退出了房间,直往西华门去。那疾走的步子仿佛落荒而逃一般,恨不能立即飞出皇宫。上官凝明显感觉身上的手臂松了下来,抬眼触到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隐忍的目光,睫毛微微低垂,如寻常一样轻手抚平她身前因跑动而起褶的衣襟,嗅着上面淡淡的檀香,不急不缓道,“我去外面住一阵子,等宫中安定下来的时候,我再搬回来,省得我住你这里惹朝臣非议,于你于我都不好。”
她的口齿异常的柔和与平静,令李攸烨霎时从低落中返回,直视着她的眼睛,眉头是蹙紧的,满是疑惑和不安。猜测可能富宜宫改殡宫的事,令宫里出了一些流言蜚语,她才因此萌生出宫躲避的想法。心中顿时又燃起一丝希望,扶着她的肩膀,“你理那些作甚,你是朕的皇后,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如果你在尧华殿住不惯,我会尽快让人把富宜宫腾出来。”
上官凝摇了摇头,指尖在她眉心轻轻滑过,叹道,“我毕竟是罪臣之女,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就算你能压下今日的议论,明朝一旦放手它迟早还会浮起来。出宫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你说是不是?”李攸烨突然缄默,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许多。她心里的那双慧眼,轻易地便将朝局洞察清明。的确,她是有意借江后棺椁打压富宜宫的势,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样做何尝不是在压朝臣们的势。上官家的落败无可挽回,先不说那些落井下石的敌对势力,就是一帮中立的朝臣也断然不会允许上官族人再占据后位,中宫易主迟早要被推上议程,这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传承大业,即使她身为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现在朝廷的首要任务是应对灾情,暂时分不出心力理会后宫的事,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关心,眼看着事情随时都有急转直下的可能,她先拿富宜宫出来做文章,就是想稳一稳朝臣上疏的势头,给他们一个打压上官皇后的风向,让他们放心。只是照目前的形势,她把上官凝接回宫,已经令许多人心生戒备,在这样的时刻,如果她出宫暂居,的确是一个缓解矛盾的好法子。李攸烨不能不重视。但是她总感觉上官凝自请出宫并不是为此。
心下思索了一阵,终究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含了半分妥协的意味,建议说,“如果你宁要出宫去住,我派人把王府收拾出来即可,何必要跑到枕霞宫去,那里离皇宫太远,我去看你十分不方便,不如迁居王府,那里离皇宫近,还比山上舒适。”说完耐心地等待她的反应,她说的王府自然指的是前瑞王府,自复位后,瑞王府第便被当做宫外禁地封闭了起来,她们都未曾回去过。果然提起那个地方,上官凝的神情瞬时恍惚起来。那当是她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犹记得鞭炮声里,她凤冠霞帔忐忑地走进她的缤纷世界,漏声寒夜,她独自在灯下羞涩地织就属于她们的两相偎依,那一年的火树银花,她为她唱起一段永生难忘的缠绵离歌,瑟瑟风里,她亲手托起那盏栓住她毕生心愿的长明灯火——无怨无悔,此生足矣。
如今想来多像一场美梦。
那段时光当真存在过吗?她遥望着眼前此刻那梦中的少年,忍不住去想,也许当初就不该醒来,不醒来就不会有太多痴望,不醒来就不会面对这物是人非、事事皆休,或许她们都错了,死在那场梦里才是她最幸福的归处。
“回不去了。”李攸烨的掌心被她的眼泪润湿,看着她嘴角重新勾起的凄迷的笑,手却无力再承接她几乎同步碎裂的玉珠。她深深地吮吸着周围凉薄的空气,心情也跟着这臃郁潮湿的气氛一起冷了。上官凝卷起袖子点了点眼角,很快换了轻松平淡的口吻,温婉道,“枕霞宫虽比不得王府,但那里离栖霞寺近,闲暇时候我可以到寺里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你,平安和乐。”不待李攸烨反对,她又激将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给我一段清净独处的日子,就当你是欠我的。”
李攸烨无话可说,谁能料到那双从来温顺的慧眼,坚韧起来竟如山上磐石,无可转移。于是吩咐宫人再给她添置行装,方才素茹捧走的那些,不知道够不够度过这一季。上官凝一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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