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说:“它超越了时间,回到一年前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的机器我知道,不信,咱们再做一遍,这次用往返程序——我呆一会儿也要用往返程序,否则就是单程旅行回不来了。”他在一个小键盘上按了几下。
旋动过后,大家透过玻璃盖,看到里面空空如也。过了一瞬间,机器又嗡嗡作响起来,机盖再次掀开时,小猫又在里面叫了。
老苏说:“如果它是人,就会说出刚才的感觉。不过,这样不叫时间旅行,过一会儿我要用另一种程序:我让程序运行到目的坐标就停转,然后我就可以在‘过去’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两个小时后回到原地点,程序又会把我带回来——对你们来说,你们只看见机器转了一次,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可我却已经老了两个小时!”
沈非拍拍机身,对老苏说:“老苏,请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不用说什么理论知识。这儿没几个人懂,我就不懂。”他看看两个首长和白教授。
老苏又喝了点儿水。他摸着机盖说:“这个机器的原理很简单,嗯,那个……我先说说时间吧。简单地说,时间本身不是什么物质,它不存在,它是我们造出来的一个词儿。嗯……因为所有物质的运动都遵循一定的秩序,如果把这种秩序逆转,就像让河水倒流一样,让物质逆向运动,就是我们说的‘回到昨天’了,这需要很多的能量,所以我用这么大的电动机,它的能量是够把一个物体‘抛’回到过去。对了,这台机器还只能输送生物,别的东西不行。所以,我呆会儿要脱衣服……对不起。”
沈非说:“老苏要做时间旅行,验证他自己的理论。”
高远一直没作声,忽然说:“老苏,你记得咱们想过:不能单独逆转一条世界线。”
老苏笑道:“那错了!这不是逆转,这是‘弯转’!”高远皱皱眉。老苏掀开机盖,抬高腿爬进去,站在里面的工作台上,说:“操作系统是两套同步的,外面一套,里面一套。”他弯下身子,脱鞋,脱衣服,机舱把半身挡住了,他不用担心女客会看见。方婷一笑。
衣服都扔下出来,老苏不知是冷还是紧张,身子抖了一下,说:“外面那个红钮是急停钮,直接控制加速器。如果有什么不对就按它!”
高远说:“会出故障么?”
沈非说:“加速器是用旧件组装的——大家不肯卖给我们!”高远点点头。
老苏探出半个身子说:“高远,这儿就你懂行了。万一有什么,你就急停……对了!我的笔记本在那个抽屉里!”高远把它拿出来,老苏说:“我送给你。”高远看了他一眼,翻翻那个厚本子。
沈非突然满手冷汗,说:“喂!”老苏扭头看他,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老苏点点头。
沈非说:“你不能先作一次短的?比如说,一天以前?”可怜的沈非,他以为“一天”的时间间隔比较短,就比较安全似的。
老苏说:“一天也好。我回到昨天,做一个小小的实验……”他若有所思地说:“看看,历史能不能改变?”
他关了机盖。一瞬间,时间机器启动了,里面在飞旋,散热孔冒出白气。
众人都眼巴巴地盯着看。
不一会儿,机器的“嗡嗡”轻响停息了,沈非一步纵过去把机盖拉开。
老苏还站在里面!
沈非抓着他的胳膊,说:“你怎么样?没事吧?”白世凡跑过来问:“你看见什么了?”大家都关注着。
老苏茫然搔了搔头,说:“我……我没动!我一点儿没动!”
丁首长在大椅子里吁了口气,说:“哎呀,弄得我蛮紧张!”顾平瞥他一眼。
沈非说:“不行就算了吧,别硬干。”
老苏摸着脸说:“不对!我一定‘曾经’回到过昨天!你瞧,我早上刮破的那两道伤已经好了。”
大家沉吟,白世凡冒失地说:“你弄反了!你提前到了明天!所以伤口好了!”
老苏没理他说,“再试一次!一年!”他关了舱盖。
沈非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大家都沉默着,大房间里只有机器的“嗡嗡”声。高远翻开那个笔记本看着。
这一次运行时间较长,而且,众人渐渐觉得身上热起来,也许是那个巨大的电动机散热过多,沈非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两眼盯着机器。除了他以外,最紧张的就是顾平了,机器可以说是属于他的!方婷只是好奇。高远一页一页地看笔记,白世凡倒像老天真似的,表情生动。丁、马二首长只远远地坐着喝茶。
时间机器又一次停转了。
老苏自己从里面推开机盖,满脸汗水地连连摇头。
沈非关切地说:“怎么了?”
老苏痛苦地摆手:“还是没动!还是没动!”
顾平忧形于色,问:“机器有毛病吗?”
沈非建议停止实验,老苏咬咬牙,说,“不行,我不能再等了。必须做!”他默默地心算了一会儿,说:“一定是标准能级调整失准,运行角度有误差。只能加大跨度,一百年!”
沈非咧嘴叫“一百年呀!喂……”老苏“砰”地合了盖子。
机器又运转起来。
高远突然大叫一声,一步窜到机器前,伸手按了“急停钮”!
没有用!又按一下,电钮放出几个电火花。高远忽然暴怒,骂道:“废品!废品!”用拳头连连捶击那个报废的电钮。
沈非脸色苍白,抓住高远的手,急问:“你干嘛?”
众人都围了过来。
高远喃喃地说:“没用了,没用了!你们瞧吧。”
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屋子里越来越热,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散热孔中冒出了白雾,浓如牛奶,高远额头的汗水一滴滴流到脸上,沈非吓傻了,四肢麻木。
良久,一切都停止了,浓雾也渐渐散开。
沈非扑上机器,掀开舱盖:
这一回,里面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众人一齐低低地“啊”了一声。
沈非扭过头,看着高远。
高远已恢复平静,他低声说:“完了!”
“什么完了?”沈非吼道。
高远摇摇头:“老苏回不来了。我刚才翻他的笔记本,看见这句话,想了好一阵儿,突然明白过来了,已经晚了。”他举着那个本子,扉页上,老苏写着两行宇:“世界在流动,世界在生长!”
沈非急头急脸地说:“你说明白点儿成不成?”
高远说:“老苏的理论是对的:时间不存在,时间旅行就是逆转物质的运动,可是他的实验做反了。以往,我们都以为,在‘空时连续统’中,所有的事件都是固定的,可以乘坐时间机器去各个坐标点游览。其实,世界在流动,在生长,‘过去’不会停在原地等你,它已经不存在了。而‘未来’还没有发生,实有的只是‘现在’。”
沈非说:“这是什么意思?”
高远说:世界也在生长。如果你想回到过去,就必须制造一台无比巨大的机器,把全世界都装进去,使它的运动逆转,而你自己却不能进入。这样你才能看到世界过去的样子!这实际上是让整个世界返老还童,而你自己不能动!”
白世凡说:“有理!有理!”沈非一把推开他,问高远:“你只说老苏怎么样了?”
高远说:“他的这台机器,原理也是逆转物体的运动规律,使一件东西‘回到过去’,但是,是另一种‘回到过去’。它是一台返老还童机!”
沈非叫了一声,众人也都以不同的表情轻轻叫了一声!
高远继续说道:“老苏回到一百年前了!他的生长过程全部逆转,他没了。”
“这不是往返程序吗?”沈非暴怒地揪住高远的衣襟,“他还能不能回来?你说!你说呀?”
高远慢慢推开他的手说:“不行了!程序运行得太远,他连一个受精卵细胞都没留下。”
沈非猛踢了一脚机器,顾平叫道:“别踢坏了!”沈非瞪他一眼。白世凡以纯粹学术讨论的口气尖声道,“不对啊!小苏在第一、二次实验以后,按理说,应该有丧失记忆的现象。返老还童么,年轻一岁,这一年的记忆应该丢掉了。”
丁首长枪嘴说,“谁也弄不明白记忆的原理。”
沈非什么也听不见了,呆望着机器,手脚冰凉。
这实验毕竟成功了一半!不少人都这么想,至少,这是一个有用的机器!大家的心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返老还童!
马局长心想:“我局里毕竟出了这么个大成果!这是别的单位从没有过的。老马呀老马,你多少年没这么振奋了!”
方婷真的惊呆了,她兴奋得抓着丈夫的胳膊:从没见过这种事,甚至是闻所未闻!一个人乘坐时间机器,回不来了!这简直是平庸的都市生活中的一个传奇故事。她心想:“我都可以写小说了!”
丁首长清清喉咙,说:“嗯,我说两句,这台机器是没有做成功,而且是很危险的一件东西,我们不应该把它留在这儿危害社会——一不小心,就会有人牺牲。我建议,由我把它带回去,由一小部分专家进行研究完善。还有,大家对这件事要严格保密,不要传得满城风雨,好不好?”
顾平说:“您说错了。不管这台机器好不好,它是我的!我这儿有经过合法公证的合同!别人无权处理。”
丁首长深深凝视顾平,然后笑道:“顾先生,我们好好谈谈。这件事儿是挺复杂,挺麻烦的!牵扯到很多方面……”他拉着顾平的手,让他坐到远处沙发上。
白世凡已经向高远提了好几个问题,十几位雇员围在他们身边听着。
“悖论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我们在下意识里把时间当作一种不可逆转的物质流,其实时间只是一种度量,不是物质本身。如果宇宙是个大舞台,那只有物质是主角,时间只是情节。”
白世凡谦恭地问:“那,外祖父悖论怎么解释?”
高远微笑说:“西方科学家把原理弄复杂了,加入什么平行的‘贝贝宇宙’来解释。其实完全不必要。你可以破坏你姥姥、姥爷的婚事,你母亲也可以不出世。”
白世凡瞪着白果眼说:“可是,我怎么会出世呢?”
高远说:“你在做时间旅行的时候,让整个世界返回了过去,可是你自己没有动,你是原有世界在反转之前的那次运行的产物。你破坏了婚姻之后,世界又按另一种‘情节’运行了一次,可是你不需要再次出生呀。”
“这么说历史可以改变吗?”
“当然了,世界在生长。让它返老还童一次,再重新生长,里面就有无数偶然事件发生。”
白世凡搔搔头,恍然大悟,笑道:“那,‘自杀悖论’呢?”
高远轻“哼”一声,说:“这更简单。你不会看到小时候的‘你’,因为在世界反转运行时你已经跳出来了,那个世界里没有你。在宇宙中每个物体都是独一无二的,什么‘贝贝宇宙’,什么‘平行世界’并不存在。不论过去、现在、将来,都只有一个你。”
众人这下都明白了。白世凡也大喜,连连点头。
高远有点嘲笑地说:“白教授,回去会不会再写一篇论文哪?别忘了顺便署上我的名字。”白世凡谦逊地笑着说:“那当然!那当然!”
沈非握紧拳头呆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候,丁首长和顾平舌战方酣;方婷出神地幻想着,白世凡往一个小本上写着什么,一帮雇员在整理大房间中杂乱的仪器。
一切都过去了!
高远心想:“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么?不!老苏把笔记本给我是有道理的,我比他年轻,比他冷静……我想想,也许,这台机器再加一个同步反转仪器,和外界形成共轭系统,那么用不了多少能量……”一丝微笑绽现在他冷峻的嘴角,他想,“让我重新开始吧!老苏死得可惜!……”
主持人的话
正如尼采倡导酒神(Dionysus)艺术一样,任何创造都需要“迷醉”。艺术如此,科学亦复如此。(吉刚)
叶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