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第5期 … 第四届中国科幻小说银
石坚
一
我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是疼痛。我也说不清是在什么地方疼,反正我觉得我的心在一阵一阵地抽搐,我试着睁开眼睛,但这办不到,眼皮仿佛有千钧重。接着我听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九霄云外,又象是发自地狱深处:“血压测不到,呼吸停了,左肺穿孔,快,心脏也停止跳动了……”然后就是一片沉寂。
二
我飘浮在漆黑的空间,不时有陨石从我身边擦过。我突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这时一个洞口象怪兽的巨嘴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我向着无底的深渊落下去,一个宏亮油滑的声音在大叫:“所谓超密度物质就是被重力陷阱压破了所有的粒子结构而形成的东西,针尖大小的物质就有几千万吨……”
我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这一次我办到了,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白色。开始我认为我死了,但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帮我想起我看到的只是医院的天花板。
这时一双睫毛很长,黑白分明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向我送来一个甜甜的微笑,同时一个美妙的嗓音响起来:“你醒了吗?”
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串不连贯的单音并引起了一阵剧烈的疼痛,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下面丰满的红唇上加上了一根春葱般的食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别消耗体力,你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危险期,我可不想让你再进手术室。”随后那双眼睛就隐去了,我也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三
“朋友,你能活下来可真是个奇迹,”说话的这人悬在我身旁的一张病床上,一条腿给牢牢地固定着,“要知道你刚给送进来那会儿简直就是个死人:手脚全折了,脖子也差不多断了,肋骨至少断了七八根,两根从肺里穿了过去,而且浑身到处是伤口。”
“是吗?”我应道。那人说得很对。我的全身都固定了起来,肋骨怎样虽不知道,但脖子是肯定断了,因为我根本不能转动一下我的头。
“我叫唐宋。喂,我说,你是怎么会搞成这样的?”
我怎么会搞成这样?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哦,伤心事不堪回首嘛,”唐宋根本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倒也是,我也不愿让人家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断的。不过说起来真窝囊,那天我们的飞船……”
“二十八床,少谈你的断腿史吧。二十九床需要休息。”随着话音从门口走进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飘进来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士。我的眼睛一亮,我又看见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唐宋吐了吐舌头,马上不响了。那位女士先飘向唐宋,检查了一下他的腿,说道:“你恢复得很快。”
唐宋嬉皮笑脸地说道:“这得感谢您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哼了一声,转身飘到我跟前,先看了看接在我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接着问我:“二十九床,你感觉如何?”
“还好。”
“那你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可以。”
她伸出两个手指:“这是几?”
“二。”我答道。
她又伸出三个手指:“现在加起来几个?”
“五。”
“二乘五是几!”
“等于十。”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诸如144的平方根是几,鸡有几条腿和给我看的一些图形是圆是方之类的问题。最后她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时张口结舌。
我拼命在我的大脑中搜索:“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然而毫无结果,我只好说:“我不知道。”
“哦?”她的柳眉皱了起来,“那么你还记得你生在哪里?生日是哪一天吗?”
“不知道。”
她眉头皱得更紧,一言不发,转身飘出了舱门。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唐宋问道。
我心烦意乱,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但唐宋却不以为然,他伸过手来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没关系,朋友。你只不过是得了失忆症。我在这个医院里见过好几个了。我的几个朋友也得过。能治好,没关系。”
大概是为了要我不再想这件事,他忽然聊起刚才那位女医生来:“刚才那女人长得真美对吗?她叫袁明菁,是这个太空医院最棒的外科大夫。我的这条腿,还有你的那条命都是她救的。不过你可别打她的主意,我看她是打定主意做一辈子老处女的那种人。都快三十的人了,从来没给过男人好脸色。我听说追她的人从她十五岁起就排成了队,可是一个个全都碰得鼻青脸肿的。看看刚才,我拍她一句马屁她都爱理不理的样子。”他顿了一顿,发现我并没有认真在听,于是拍了我一下,说道:“不过,她对你倒是情有独钟的样子。”
我嗤地笑了出来。唐宋连忙说:“你别不相信。你知不知道她在你昏迷的那几天里一有空就跑到无重力病房来看你的情况……”
我笑骂:“少胡说八道了。”同时心情也给这家伙弄得不那么乱了。
四
我被整个银河系最具权威的精神科大夫们确诊为患了非常严重的失忆症。
当然,我的理智健全,不但会算二乘五等于十还会解微积分。但我的记忆力却惊人地差。连今年是哪一年都不知道。在知识方面除了数学还算可以外其余的各科知识几乎全部忘光。
也许唐宋说对了,那位“老处女”袁明菁似乎是有点对我“情有独钟”,要不然,她为什么要把银河系最权威的医生们请来会诊呢?我告诫过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因为这固然可以解释为情有独钟,但解释为一名医生尽力帮助病人恢复健康的强烈事业心亦未尝不可,可能还更恰当些。
可是我又怎能不自作多情呢?那个能说会道的唐宋只和我呆了一个半星期就出院了。于是偌大一个无重力病房就只剩我一个人。我的全身都固定着,整天只能看见头上小小一片天花板。我虽然可以看电视,可电视节目再好也代替不了人。电视不会和你交谈,不会听你诉说苦闷,不会替你解除伤痛。我发现我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期等着一天两次的查房。在查房的短短时间里,我就能见到她,看见她的明眸皓齿,听见她动人的话语。她会问我一些问题,多数是关于我的过去。我就会没话找话,胡诌一些稀奇古怪的经历,比如猜想我以前可能是某个总督,或是间谍,还可能是个逃犯等等。她呢,明知我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多留住她一会儿,她也会在那里静静地听,这叫我怎能不自作多情呢?
所以,在我终于解除了固定,可以活动时,我发现我简直离不开她了。
但不知为什么,也就从这一天起,她在三个月之内再也没来查房。我问代替她的医生,医生告诉我说袁明菁本来就不是病房大夫,以前只是为别人顶班而已。我不好再多问什么,可心里却愈发盼望再见到她的身影。
机会终于来到,这天袁明菁来告诉我,她决定为我施行记忆恢复手术。
五
走廊很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而在无重力的情况下拉着绳索通过这样的长廊实在是颇费力气的。故此当我跟在袁明菁身后通过长廊时我问:“为什么要造这么长的走廊呢?这不是很不方便吗?”
“这医院有两百年历史了,两百年前设计这条走廊时,由于它是整个太空医院的转动主轴,如果不设计这么长是无法接上众多的无重力病房和飞船码头的。等会儿给你做完了手术,你就会记起这个著名的建筑设计的。”
“说真的,都过了快一年了,可我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我倒底怎么会受的伤。”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我们太空医院收到了一求救信号。等我们赶到出事地点,只发现了无数金属碎片。那里是小行星带,我们在一颗较大的小行星的山洞里发现了你。你连太空服也没穿,要不是那颗小行星上正好有空气,你就完了。”
“是吗?”我真不知道我还经历过如此危险。
“这样我们也没找到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我们曾在整个联邦范围内进行查询,可至今没有一个人来认领你。所以我们只好决定给你做记忆恢复术。”
“听起来你象是对记忆恢复术没什么把握?”
“这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方法。有效率达99%。”说着她打开了一扇舱门,“到了,请进。”
进舱之后,她让我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在我的头上戴上一顶连着不少电线,怪模怪样的帽子,又在我的太阳穴上接上两个电极,最后把我的手脚都绑在了椅子上。
我笑着说:“怎么?要我坐电椅吗?”
“不是,”她也笑了,我发现她笑的时候最美,“这叫脑波共振信息输入机,不过也有人叫它学习机。”
“学习机?”我疑惑地问道。
“对。也就是说,要治疗你这种记忆丧失症患者,只要将你所失去的记忆输回你的脑子里,你的病就会好了。”
“可是,你们连我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输入我失去的记忆呢?”
“哦,这不成问题。因为在实际上你的记忆并没有真正失去,只是被压抑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罢了。我会输入大量信息来刺激你。我们虽不知道你以前有过什么样的记忆,但象现任总统是谁这类事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只要输入这类信息就可以唤回你相应的记忆。理论上认为,记忆都是相互关连的。我会输入极多的信息给你。在这众多的信息中总有一些会和你的记忆对上号。这样我们只要唤回了你的一个记忆就可能逐步唤回你所有的记忆。”
“那为什么以前不给我做,现在还要绑住我呢?”
“这种疗法对大脑刺激很大,只有健康的成年人才可以做。以前是怕你在病中受不了。别怕,这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把你绑起来是为怕你在手术中弄伤自己。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不过听起来挺可怕。”我故意缩了缩脖子。
袁明菁又笑了笑,然后启动了机器。
六
关于“学习机”有两点袁明菁说对了。第一是这种疗法的确难受,我在那个“电椅”上呆了两个钟头之后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灌输”。第二是这种疗法的有效率确实只有99%,因为我不幸是属于那1%里的一个。
当我终于从那个“电椅”上下来时,我倒是“记”起了银河系联邦的疆域,历届总统的名字,甚至还可以把整部联邦宪法倒背如流,可就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年龄和过去身份。袁明菁又把我留院观察了两个月,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毫无起色。
我对她的这份感情也是毫无起色。我在病房里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她来“观察”我,简直是望穿秋水。可她呢,好象是故意躲开我,不是让查房大夫代劳,就是通过可视电话问病,难得亲自来一次,却又全然没有以前那种安心听我讲话的耐心,和以前几乎判若两人。
那天,她又来了,还是一付冷冰冰的表情,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向她表白。
“你来了。”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当然,你感觉怎样?”她冷冰冰地说,“想起什么了吗?”
“不,没有。可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大着胆子抓往了她的双手,直视她的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颤动,眼睛也有什么东西闪过。可是只片刻之后,她又恢复了自制,把手从我手里抽开,甩下一句:“如果和病情无关的,我不想听。还有,二十九床,你明天该出院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一个如堕冰窖的我扔在了空荡荡的病房里。
七
在G—180区,介册并不能算是个大城市。但由于介册是个重要的旅客中转站和货物集散地再加上有六所著名学府设在该地,所以这个拥有三十五万人口、金属制成的太空港着实比G—180天区的首府还要繁华兴旺。
出院后,我和唐宋不期而遇,经他介绍我到介册港口抢险队工作。此刻,我俩在一家小餐厅里吃着午餐,唐宋问我:“今天的活顺利吗?”
我摇了摇头,反问:“你呢?”
“还可以,不过把那个家伙从救生舱里请出来可够麻烦的。他说什么也不信救生舱外面是介册港的船坞。一个劲儿地喊什么外面没有空气,他绝不出去之类的话。后来,我只好找来一把激光切割枪在舱壁打了个洞,要不然舱里面可真的快没氧气了。”
“这家伙大概是得了幽闭恐怖症了。”
“喝——”唐宋上下打量了我一阵,“想不到你还能说出个道道来,不简单嘛。”
我一笑:“哪里,你过奖了。要不是在袁明菁的那把‘电椅’上坐了两个钟头,我哪会有这半瓶子醋。”说到袁明菁,我的心里一阵难过:当初要不是袁明菁天天来陪我说话,我大概也会得幽闭恐怖症。
“怎么?都两年了,你还忘不了她?”自从在飞往介册的航班上又遇上唐宋,我和他就成了知心朋友。
我嗯了一声,岂止是忘不了,应当说是刻骨铭心,可是明菁啊明菁,为什么我写了那多信给你,你却连半个字的回音都吝惜呢?
“二十八床,二十九床,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听到这绝美的嗓音,我霍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杯盘碰得叮噹乱响,我定睛望去,可不正是袁明菁,活色生香地站在桌旁。
“喂喂,拜托你叫我们的名字好不好。”唐宋说道,“我姓唐,单名一个宋字,不叫什么二十八床。”
“那行啊,唐宋,”袁明菁转向我,“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吗?”
我摇了摇头:“还是毫无起色……”这时唐宋抢着把话头接了过去:“所以呢,他现在叫王久常,也就是二、十合起来变个王字,再加上永久的久,常远的常。说起来可真巧,我们刚才正谈着你,你就来了。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她的脸红了一下,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点了点头:“刚才我只是说要不是你让我坐了两小时‘电椅’,我不会有现在这样丰富的知识。”
她“噢”了一声,说道:“我是来参加介册大学医学院主办的学术会议的,没想到会碰见你们,世界可真小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