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噢”了一声,说道:“我是来参加介册大学医学院主办的学术会议的,没想到会碰见你们,世界可真小对吗?”
我这时才注意到我和她都还站着,连忙请她坐下说话。她却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开会,改天再见吧。”说着就要走。
“请等一下。”我喊住她。
她转过身:“什么事?”
我要说的何止千言万语,可现在我忽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只说:“没什么,你赶时间要紧,改天吧。”于是她翩然走了。
唐宋的兴趣都上来了:“喂,刚才你干嘛吞吞吐吐的?明说不就行了吗?”
我的脸一红:“其实……我只想问问她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哈哈,你这臭小子,写情书也不告诉我一声。”
“不是情书。”我断然否认,“我只是告诉她我现在的一些情况。”
“哼,不是吗?”唐宋故意斜着眼瞟了我半天,才问,“你几天给她写封信?”
“三天。”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不等于是把日记给人看吗?比情书更厉害。”
“可是她在两年里一个字也没回。”我垂头丧气地说。
“她人不是来了吗?”
“那有什么用,她是来开会的。”
“开会?”唐宋大摇其头,“她要是来开会的,全城那么多餐厅她不去,非要到这个专门招待我们这些港口工人的饭馆来‘巧遇’我们?”
八
下午,我回到和唐宋合租的公寓,他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张纸条,笑道:“大情人,这是你那位的旅馆房号,快去找她罢。”
在其后的一个半小时里,我具体干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素来不修边幅的我,居然也会衣冠楚楚,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还洒了一些男士香水,以致唐宋看见我从自己房里出来都不认识我了。
五分钟之后,我站在了袁明菁的房门口。门是金属的气密门,却贴着足以乱真的木纹,甚至还有个叩门锤。但我站在门前却连碰都不敢碰那个锤子一下,只是在那里想象着一旦她来开门我该怎么办。这样浪费了大约三十分钟,幸好走廊里只有两人带着好奇的目光走过。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敲门。这时,一个无比动听的嗓音在我背后响起来:“二十九床,你有事吗?”
我回头一看,她正站在我背后,顿时,我感到口干舌燥,原先准备了半天的一套说词竟不知从何说起。好不容易我才逼出一句:“我…我路过这儿…我…想要杯水喝。”她嫣然一笑,顺手把门打开:“那就请进吧。”
进屋之后,我可不止喝了一杯水。我发现自己简直就是在“狂饮”——水到杯干。而嘴里却不知道在胡诌八扯些什么东西,简直没有一句是切题的。如此过了大约一小时,我起身告辞,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门。唐宋从拐角处跑出来,急切地问:“进展如何?”
我反问:“什么进展?”
“你有没有请她吃晚饭?”
“没有。”
“你这笨蛋,”唐宋双手一拨,把我转向房门,“快去请她吃饭,还来得及。”
于是我再敲门。不知找了个什么借口——大概是说过生日罢,可我自己也不知是否今天过。这一次,她同意了。
九
接下来的几天里,按唐宋的话来说叫做“进展顺利”。我和明菁自从吃了那顿晚饭后,又约定第二天共进早餐。很快,我们一日三餐都一起吃了。
不过,尽管一日三餐我们吃在了一起,可是足足两个星期她对我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似乎就满足于和我每天三次在桌边共度一小时的时光。我几次想开口表白,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急得我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唐宋给我出了个主意,要我带明菁去著名的游览胜地——伽马星系一游,他说凡是谈恋爱都是在花前月下,才会卿卿我我,有谁是在饭桌上谈成的呢?
十
去伽马星系真是个好主意。起初明菁并不太想去,可经不住我和唐宋的轮番劝说,终于认可了。等到她见到了伽马星系那由亿万玻璃质陨石构成的小行星带,把太阳的光芒,折射成无数迷人彩虹的奇景后,她就深悔没有早来了。
在伽马星系度过的两周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我们在伽马4号星上观看壮丽的日出,朝晖使4号星巨大的光环上仿佛有火焰在跳动;在伽马2号星上看辉煌的日落,晚霞把天空和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染成了血色。我们在伽马5号星那无边无际的丛林里出没,用能量枪打倒巨大而奇丑无比的怪物,然后品尝一顿丰盛的野味。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和明菁露宿在伽马3号星那松软的草地上。草地犹如巨大的床垫,我和明菁并肩躺在上面,看着3号星那五颗小小的月亮在满天星斗间捉着迷藏。
然而,明菁的态度却叫我琢磨不透。她在看日出的时候,打猎的时候,一块露营的时候会笑,会叫,会赞叹,完全是一付陷入热恋的样子,对我投来的眼神也含情脉脉。可是每当我试图接近她,用话逗引她,她就会立刻变得不苟言笑,毫无情趣,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第十五天晚上,银河系中心那无数灿烂的星光照亮了伽马3号的夜空。我和明菁围着一堆篝火坐在旷野中,夜风从地上刮来青草的气息,混和着明菁的体香非常好闻,草丛里有虫儿在唱,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久常,你知不知道,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当然,”我笑着说,“我的过去连我自己也不了解。”
她没有作声,低头拨弄着地上的干草棍,又问:“你……你以前……结过婚吗?”
“没有。”我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心中暗喜,看来是说到正题上了。
“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一楞。我怎么会知道?我得了失忆症,我怎么会知道?可我知道,不是因为要讨她喜欢我才这么说的。我的内心告诉我,我的的确确没结过婚!可我怎么说才能使她相信呢?
她见我不回答,笑了一笑:“是我不好,不该问这个问题。”然后她抬起头来,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我的心一阵狂跳,说道:“不是……”她顿时显得茫然若失,我赶忙接下去,“不是有点,而是喜欢得要命。你呢?”她的脸刷地红了,带着一种似嗔又喜的神情低下头去。
我伸出双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秀发好香好香,我低下头,轻柔地吻她那满头青丝。
这时,情况变了。
我发现她柔软的身体猛地绷紧了,接着一下子从我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她变了,变成了一块寒冰——脸色阴沉,怒气冲冲。她冲着我大叫:“你怎么敢?”
“你怎么了?”我边说边向她伸出手去。她一下子跳了开去,叫道:“别碰我!”
“好的,好的,”我向她举起双手,“冷静一下,明菁。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在表示我喜欢你。”
她呆了呆,片刻之后她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袁明菁,她轻叹了一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对不起……可是……我不喜欢你。”
她不喜欢我!这句话象一个大锤重重敲击在我的心上。“为什么?”我颤声问她。
“不为什么,”明灭的篝火把她的脸映得忽亮忽暗,“我们可以做朋友,可是我永远也不能喜欢你。”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可是,你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中,你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明菁,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是不是因为你认为我以前结过婚?”
她摇了摇头,转过身。我看见她的双肩似乎有些抽动:“不是为了这个。我说过不能就是不能。求求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说罢,她就向旷野深处跑去,一下子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十一
我飘浮在漆黑的空间里,不时有陨石从我身边擦过。我突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这时一个洞口象怪兽的巨嘴一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我向着无底的深渊落下去,一个宏亮而油滑的声音在大叫:“所谓超密度物质就是被重力陷阱压破了所有的粒子结构而形成的东西,针尖大小的物质就有几千万吨……”
我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触目所及是一片耀眼的白色。这时一双眼睛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喃喃地说:“明菁,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唉——,你又做那个恶梦了。”我这才认出,站在我面前的只是唐宋。
从伽马星回到介册,我大病了一场,足足有三个月起不了床。幸亏唐宋对我照顾周到,体贴入微,又是安慰,又是开导,我才没死,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但从那时起,我就老在晚上做那个恶梦。心理医生说,我是在下意识里希望能出现奇迹,给我开了不少药。可是心病总要心药医。我吃了那些药,什么梦都不做了,结果却更加难受,最后只好不吃了。
这时,我手上戴的呼叫机响了起来:“B—109号请注意,B—109号请注意,紧急出动,紧急出动!”
我立刻跳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和唐宋道了个别,就向港口抢险中心跑去。
十二
对于最初闯荡宇宙空间的那些英雄们来说,有三种东西是最可怕的:一是宇宙射线,二是流星群,三是黑洞。宇宙射线的可怕之处在于,只要你的飞船防辐射层上有一点点空隙,它就可以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流星群的可怕之处在于一旦让一颗流星撞上,哪怕它只有乒乓球大小,它也会让你的飞船漏光空气。而黑洞就更不必说了,一旦被它吸住,那么连逃都不用想逃,十五分之一秒内你就会被压成一个原子大小。(虽然有些理论认为黑洞吸入的物质会从一个出口——“白洞”里被挤出来。但从来也没有人再见到过那些物质,所以这个理论从来就只是个猜想而已)。
以上这些对现在的飞船来说早已不成问题。由于有了保护力场,现代飞船可以不费力地把向飞船飞来的任何东西,不管是宇宙射线或流星群都拒之千里。黑洞虽然仍是可怕的,但全银河星系航行图的完成,使所有的超空间飞行航线都避开了黑洞。可是,飞船仍然会出事故,我面前的这一艘“半人马座”号就是。
这艘飞船的船体被穿了一个大洞。显然是被流星雨造成的。我觉得很奇怪,难道保护力场不起作用了吗?我把救援飞船靠上它,然后穿上太空服,爬进了那个大洞。
在飞船的甲板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死人的样子难看极了。我在抢险队干了七年了,却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情景,我感到直犯恶心。
我原以为这艘船上必定还有活人。死人是不会发求救信号的。然而我搜遍了这条船的七层甲板,看到的除了死人还是死人。当我走进指挥舱时,看见了飞船的主控电脑。我不禁暗骂自己是个大笨蛋。即然飞船受了伤,那么按照程序,电脑会自动求救,不管有没有活人。于是我通过这艘飞船的电台向基地报告:“我是B—109,我没有发现生还者,我马上返航,四十分钟后见。”我刚把对讲机关上,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推倒在控制台上失去了知觉。
我睁开双眼,一双睫毛很长,黑白分明的眼睛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眨了眨眼睛,呻吟道:“我又在做梦吗?”
“你没有做梦。是我呀,久常。”
真的是她那动人的嗓音。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站在我面前的果然是她,袁明菁。五年没见,她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她的脸色显得相当憔悴,看来分手以后她受的折磨也并不小。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这又是哪儿?”
“这是半人马座号的医务室。我是随船大夫。”
半人马座号,不就是我来救援的那艘遇难船吗?我又是怎么会晕过去的呢?明菁看出了我的疑问。说道:“我们飞船的主发动机出故障,因此保护力场就消失了。正好我们碰上了一个流星群,大家都死了。出事故那会儿,医务室的气密门正好关着,我才能逃出性命。你来了以后没多长时间,主发动机就爆炸了,我就把你救回来了。”
我苦笑了一声说道:“想不到来救人的我倒反被你救了。”可是我的心里却在庆幸刚才的爆炸让我找到了明菁,要不然我若独自回基地,把明菁一个人扔下等死,我可就得追悔莫及了。
我问她:“我可真想你。你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那你呢?”
五年中的相思之苦,若让我一一道来,一时又怎说得清,道得明?于是我改变了话题:“让我们看一下情况怎样罢。”
情况糟透了。
主发动的爆炸虽然让我找到了明菁,可也把我的救援飞船炸了个粉碎,半人马座号上的电台也被这次爆炸摧毁了。这样一来,我与基地的联系就全断了。
我对明菁说道:“这下可完了。没有飞船,我们就只好在太空里流浪了。”
“你不回去,难道基地就不会再派人来找你吗?”
我摇摇头:“找不到的。一来我告诉过他们半人马座号上没有幸存者,二来那次爆炸把我们推离了原方位。在这种不知具体方位的情况下,基地是永远找不到我们的。”
她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在飞船顶端原本是有一艘救生艇,不过就不知道,爆炸有没有弄坏它。”
我高兴地说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快去找。”
救生艇是完好无损的。但当我看到燃料计量表的读数时,我的心就凉了。那读数清楚地表明,这条救生艇最多只能把一个人送回基地。
让谁回去?这我当然用不着考虑。于是我给救生艇上的计算机输入了基地的坐标和航线,把状态锁定在自动驾驶上,接着我对明菁说我要去找件东西,让她一个人留在了艇上,最后我把舱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门一锁上,她就警觉了,但已经迟了。她扑到舷窗上,看着我,她的声音在我太空服的对讲器里有些走样:“久常,你在干什么?”我笑了一笑,她扭头看见了燃料计量表,于是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