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5期 … 银河奖征文
正权
用一两个世纪人们的眼光来看,—她虽然只有1。55米,略嫌矮了一点,却并不丑。可现在是啥时代?自从公元2095年中国科学家徐旭教授发明了推移法手术以来,外科整形得到空前的发展。以至象现在这样,谁如果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符合美人的标准,只要到医院去住上十来天,就能完美无缺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如果你是上一两个世纪冷冻下来而又复活的人,当你走到大街上,你一定会惊奇,迎面而来的女人一个个都美妙绝伦赛天仙,或象西施,或如海伦,或似杨贵妃,或若维纳斯,只是她们的身高都不超过1。6米,因为那是科学家计算过的。人高于1。6米,不但要多消耗热能,而且会影响智力发展。所以你看见的维纳斯只是米罗那个断臂大理石像缩小了的翻版。在这样的美人世界,你碰上她,虽然你的审美观告诉你,她并不丑,可你一定会惶惑以至忐忑不安,好象她和你一样,也是从上个世纪或者是从其他星球来的异类。如果你都这样,你想想,美人世界的美人们会对她怎样看?
她叫徐兰。全国人口中心的档案里可以查到,她是徐旭教授的第5代孙。徐兰今年23岁了,已到结婚年龄,可她还不到整形医院去改变自己的外貌,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猜疑。
真的,不论她的体态还是她的脸型,都不符合美人的标准。她的脸要圆不圆,要尖不尖,颧骨又有一点高,嘴巴也向外突出多了一点,眼睛虽然明亮却又显得太小。她的肩不是削而是耸,胸部平平,腰肢却又太粗,脚还有一点盘,脚板长得要穿26厘米的鞋。问她为何生就这样一副尊容?答曰:“爹妈给的。”爹妈为何不美?当然怪爹妈的爹妈。一代代推溯上去,徐旭教授要负完全责任。据历史文献记载,这位伟大的整形医生本人原来背驼人丑,鼻子还有一点塌,以至说话都瓮声瓮气的。他怎么不给自己整形?
经过整形,人人都成了美人,你美我美她也美,谁也莫想出众了。有人读了19世纪法国作家左拉的小说《陪衬人》,领悟其中的奥妙,偏偏又关不住嘴,一传出来,徐兰就成了最受欢迎的人。谁上街,谁出席晚会,谁去旅游,都要千方百计拉上徐兰。徐兰虽不丑,权比其为星星吧,那么,和她走在一起的美人便成了月亮。男人们都回头盯那么一眼,“月亮”心中象吃了蜜糖,“星星?也无所谓,笑笑,眨眨眼,觉得蛮好耍。23岁了,还和小时一样调皮。
为了争徐兰,厂里同事常吵架,昔日同学竟翻脸,友好邻居也反目。我们那位永不衰老的车间主任王老太婆也看上了徐兰,硬把她从装配线上调到办公室,让她形影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可下班铃一响,一窝蜂冲进一大群美人,你拉我扯,待王老太婆回过神,徐兰已不见踪影了。王老太婆气得顿脚,也无可奈何。
“拜拜!”我挽着徐兰的手,向楼上的王老太婆做怪动作。
王老太婆咬牙切齿:“你记着!”
“嘻嘻!”我们跑出工厂大门。
大街上,男女老少都回头来盯我们,回头率不是100%,起码也有95%。我昂着头。我为我这火红的披肩长发而自豪,我为我这端正的鼻梁而骄傲。于是,我问她:
“徐兰,你为什么不去整形呢?”
她笑而不答。
“你怕?”我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劝导她,
“其实,那手术很简单。我陪你去。你变林黛
玉,男人们肯定喜欢。”
“林黛玉?多愁多病的,有什么好?”
“那变西施嘛。”
“又无亡国之恨,要西施干啥?”
“那,那变海伦。”
“海伦不是引起了特洛伊战争吗?”
“维纳斯!”
“我才不愿成为大理石呢!”
“你呀!”我只好认输。
“其实,”走了几步,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标准。对于我来说,我认为我现在就美,因为我这样的外貌正符合我的天性。”
我禁不住嘲讽她:“你以为你最美?”
她毫不介意地笑了。
如果她不是在当我的陪衬人,我一定要狠狠讥笑她一顿。我要去见我的男朋友,男方是电影厂的导演,我的理想就是当演员。我去演吉普赛女郎,演多情的公主,演高傲的女王,肯定合适。一上银幕,绝对成为大明星。可是,那小于近视吗?有色盲吗?竟对我不理不睬,一双眼睛只顾在我的“陪衬人”身上扫描。好,你先看丑的吧!看了丑的,再看美的,你才会觉得美的更美。
我们向前走,我挽着徐兰的手。那导演本来走在我这边,偏又放慢脚步,拐到徐兰那边去。他和她一直在探讨美学问题,我插不进。
“美和丑是相对的。没有丑也就无所谓美;反过来,没有美也就无所谓丑。”一唱。
“我认为,一个人只有保持了她自己的本性才是美的。”一和。
“整形手术如此发展,再过20年,一定会象冲床一样,只需咚的一声,就能造出一个美人来。”又一唱。
“国家应当发布一个权威标准,明确美人身长、胸高、腰围、臀大。”又一和。
徐兰忍不住笑起来,还转头来看我。
我愤愤然:“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当然,”导演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我,“我们这个世纪已经成了绝对标准化的世纪!”
我的自尊心受到损害。一赌气,我掉头一边,不理他们。可他们还是谈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阵阵大笑。公园的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来看他们,他们却无所顾忌。看来女主角已经易位,我不甘心,拉上她就走。
“密斯徐,”导演追上来,“我们最近要拍一部全息电影,请你来演女主角,行吗?”
“不,”徐兰有些惊慌,“我是丑八怪呀!”
“谁说的?你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一个自然的人,所以你是最美的!”
徐兰那样儿,还最美呢!我冷笑。这小子怕是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吧?
导演已经走开,徐兰还在那儿发怔。
“最美的美人,走啊!”我满肚子醋都泼在徐兰身上。她只笑笑,还主动来挽我的手。我不能推开她,我好容易才找到她来当陪衬呀!
夕阳已经落下山去,天幕上那3个人造月亮向大地倾泻着柔和的光。我们走着,默默地,似乎话已说完。我心里窝着火,我瞟了瞟徐兰,她还是那样笑着,小眼睛闪着波光。我突然感到,她也有动人之处。在哪儿?我说不明白。我把眼光转过来,啊,那些迎面而来的人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她。走过去了,回头看的,也是看她。原来搞反了,我成了她的陪衬人!
我再一次打量她。她不美,真的不美,拱嘴巴,塌鼻梁。“去年两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前”。古往今来,再平庸的画家也不会让她当模特儿,再俗气的诗人也不会为她而歌唱。
可是我想起导演的话:“美和丑是相对的。”
我有一点嫉妒了。
她一点也没察觉我的心情,甚至没转头看我一眼,还是那样笑着,似乎还在和迎面而来的人们打着招呼。我气恼,猛地甩开她,转身就走。她怔住,喊我。我不理,心中暗暗骂。唉唉,当我走远了,回头看,偏偏又有美人走到她面前,邀请她一起走。那是一个高挽云鬓,身姿婀娜,似乎弱不禁风的家伙,一个比我还蠢的蠢猪!
她们走了。
那蠢猪一定很满足。
真没想到,徐兰竟会走上银幕。当那部名叫《浣花女》的全息电影上映的时候,举国上下掀起了“徐兰热”。徐兰去出席首映式那天,电影院门前挤满了崇拜者,全是男人!男人们有节奏地高喊;“徐兰!徐兰!”那场景,在我们这个世纪,除了欢迎F星的第一个代表团来访时有过,真可谓空前绝后。
徐兰被一群摄影记者簇拥着走进电影院,脸上一点笑也没有,反而有一些忧郁和悲哀。我弄不懂她何以如此。如果我取得这样大的成功,我该多么高兴!可是我蠢,早不早就去整了形,如今再也不能变转去了。否则,我比她还要红,因为我当时比她还要丑十分啊!
首映式结束了,崇拜者们还没有散。当徐兰出现在电影院大门前那台阶上时,“徐兰!徐兰!”的呼喊声又响起来。男人们堵住去路,把徐兰围得紧紧。我看见徐兰眼睛里闪着泪光,嘴都气歪了,满脸愤怒,站在那儿一言不发。那导演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挥着手把喧闹声制止住,徐兰才把手一挥,冒了一句:
“我厌恶你们!”
或者是男人们没有听清,或者是听清了却又不理解,或者是理解了却又自我解嘲,掌声象骤雨一样响起,跟着又是一片欢呼。
我问一个小伙子。他瞟我一眼,冷笑一声道:“现在谁还承认你这样儿美?”
我问一个中年人。他道;“千篇一律的美人我们见得太多,没有特色能叫美吗?”
我问一个老头子。他叹一口气道:“那徐旭教授该打板子!他毁了人的天性和本来面目,造成一个虚假的世界。”
我想问一个女人,可是没有。她们为何不来呢?为何不象男人们那样当崇拜者呢?是瞧不起,是嫉妒,还是自惭形秽?
徐兰来到我身边。自从那次我一气之下甩开她以后,她一直在找我,要跟我和解。
“我们一起走,好吗?”她用恳求的语气。
“不,我再也不当你的陪衬人了!”我用打趣的口吻。
“你怎么也这样想呢?”她的眼泪马上就要滚出来,“难道我真的美?你真的丑?”
我指指那些不肯散去的崇拜者。
“这是异化!这是变态!”她厌恶地看看那些欢呼的人群,“他们向我欢呼,无非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丑女人。因为只有我一个,他们就以丑为美。如果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你说,他们会要谁?会认为谁美?”
我说不赢她,只有摇头,以示不同意。
“如果真的象他们认为的这样,我的那位老祖宗发明推移整形还有什么用?人类历史上留下来的那些艺术品,包括文学、绘画和雕塑不都该全部毁灭吗?当年越王勾践也不该派西施去吴国,而应派东施和无盐去,是吗?”
我突然明白,一个人美不美,不应由别人去评价,首先应当由自己来判断。
“对对,”她连声说,“你说得对!让人们说七道八去吧,我们自己走自己的。”
我们挽得紧紧,从男人们中走过。那欢呼声我们一概听不见了,只有心灵的声音引导我们向前。她微笑着,我昂着头。她陪衬我,我陪衬她。她美,我也美!
徐兰成了明星,走到哪儿,屁股后面也跟一大群男人。找她签名的,找她说七道八的,要和她一起照像的,要和她交朋友谈恋爱的,五花八门,把她搅得头昏脑涨。另一方面,美人们对她的态度却180度大转弯。有人在她背后吐唾液,有人在她面前挖苦,有人四面八方说她坏话,甚至那车间主任王老太婆一见了她也马上把脸垮下来;去商店,喊了半天,那女售货员也爱理不理;回家去,妹妹也翻白眼,再不和她说一句话。到后来,她受不了,买了一部轿车,一出家门就钻进去,一下车就往车间跑,脸上还戴上阿拉伯妇女才戴的那种黑面纱。她再不逛街,再不去商店,再不游公园,再不进剧场。她孤独,她寂寞,她在我面前淌泪,弄得我也心酸。我又有什么办法帮她呢?
这天,徐兰刚起床,推开窗一看,啊,不得了,院子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男人。热心的崇拜者不远千里赶来,只为一睹芳颜。看见徐兰,欢声雷动,与首映式那天一模一样。徐兰砰地关上窗。那天我刚好住在徐兰家,欢呼声把我惊醒,我还以为发生地震了呢。“讨厌!真讨厌!”徐兰气得脸青面黑,我也摇头叹气。
当然,崇拜者的心情是能够理解的。正如大熊猫,虽然采取了那么多措施,可至今还是绝了种,要看只有全息电影。科学再发达,也只能造一只机器大熊猫,谁看那家伙呢?
我和徐兰象逃犯,只好从厨房的窗门跳下,沿着小路,跑向工厂。
来到厂房门外,我们又惊呆了。那儿坐了一大群美人,她们举着标语牌,还有徐兰的漫画像。标语牌上的火药味好浓,把古代人搞文化大革命的字句,如“油炸”、“绞死”、“砸烂”之类都搬出来了。看见我们,美人们立即呜嘘呐喊起来,吓得我们急忙冲进厂房。美人们还算守秩序,不敢冲击工作重地。
王老太婆气急败坏,看见徐兰,脸一垮,那涂得过厚的脂粉便雪花似地纷纷扬扬。
“徐兰,你影响工作,破坏生产,你是我厂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我打抱不平:“这些人又不是她喊来的。”
“岂有此理!”王老太婆顿脚。
“我,我……”徐兰手足无措。
“你,你必须马上去医院,否则,我停止你的工作!”王老太婆丢下话头,走了。
徐兰象挨了一棒,瞪大眼,愣在那儿。突然,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头一埋冲出厂房。
“徐兰!”我追出去。
可是,她已经没有踪影。
一下班,我就去找她。我把手都拍麻了,她就是不开门,也不答应一声。
第二天我又去,还是吃闭门羹。
第三天我终于敲开了门。
“徐兰,”我想宽慰她几句,“你不要……”
她却打断我的话:“阿姐,你,你陪我去做手术,好吗?”
“什么?”我瞪大眼,“你屈服了,那个老太婆有什么权力下命令?不怕她!我们到上面去告她!你写文章,拿到报上去发,让她尝尝舆论压力的味道,让那些崇拜者把她拦到大街上去辩论,骂她个狗血淋头!”
“不,阿姐,”三天时间,徐兰脸上的肉更少了,颧骨耸得更高,眼睛红红的,也失去了光彩,“我想了又想,我不应该和绝大多数作对。虽然我爱好自然的美,可我首先是一个工人,应当工作。而且,我坚持不整形,实际上是和科学唱对台戏,是在保护旧的意识……”
“徐兰!”我惊呼。
“阿姐,你不用说了。”
看看她那痛苦的样儿,我心软了。
我陪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