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则用破烂的披肩裹着,似乎是为了御寒。
帐篷里阴暗无光,客人们在气味难闻的兽皮上席地而坐。
“来干吗?有病吗?”女巫用低沉而柔和的嗓音问道。
两位学者立刻想起了早晨在沼泽地听到的歌声。
“您只相信实验吗?”巴科夫悄悄对克列诺夫说,“您观察一下,我马上就进行一项不平常的实验,”他随即转向女巫:“听我说,巫师娘娘,你听说过莫斯科吗?有这样一个地方,有很多石头帐篷。我们在那里建造了一艘很大的船,这艘船能飞,比鸟儿还能飞,能够一直飞到星星上去。”巴科夫用手向上一指。‘我将回到莫斯科去,然后乘这艘船飞到天上去,飞到你为之歌唱的晨星上去。”
女巫俯身转向巴科夫,似乎她已经听懂了他说的话。
“我要乘船飞到天上去,”巴科夫继续热烈地说。“塔伊姆巴,我带你到晨星上去,好吗?”
女巫以极其恐慌的眼神注视着巴科夫。
帐篷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克列诺夫愤懑得说不出话来。但巴科夫没有回头看他,却尽力地去识透女巫的被披肩裹着的面部表情。
突然,女巫慢慢地坐下,随后浑身痉挛,倒在兽皮上,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兽皮,满地翻滚。从她喉咙里忽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不知是嚎啕痛哭,还是一种令人神秘不解的语言。
“啊呀,老爷子,老爷子!”胡尔汉格里老汉操着又尖又细的嗓子喊了起来。“你惹出什么事儿来啦,老爷子!你做得多不好呀,老爷子。很不好……走吧,快从这儿走开吧,老爷子,这是一颗神圣不可侵犯的星啊,而你说得多不好……”
“难道能够触犯他们的宗教吗,教授!看您惹出了什么事儿啊!”克列诺夫十分伤心地说道。
学者们慌忙走出帐篷。柳切特坎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跟着他们骑的鹿儿奔去。
很难找到比通古斯森林的猎人更加性情温和的人了,但是巴科夫现在却认不得他们了。无数阴沉的含着敌意的目光,伴送着两个从驻扎点逃走的学者。
“我简直不能明白,您这样宽宏大量、心肠善良的人,怎么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来。”克列诺夫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的老弟!我们现在正处于临近伟大的新发现的时刻!假加需要,不要说是吓坏这个老婆子,即使我本人心力衰竭而死,我也在所不辞。”
巴科夫过去一贯如此。在彼得堡,人们不大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开诚布公,从不讳言自己的好恶,真可称开门见山,在表达自己的观点和见解时,他也毫无节制,不加检点。
“等待您去作真正巨大的科学发现的不是在原始森林中,而是在赫尔姆斯捷德的实验室里,为了这,您需要爱护自己有病的心脏!”克列诺夫提高嗓门说,
“我亲爱的,必须看到恩格斯的主张、原始森林中爆炸的性质和塔伊姆巴的反应之间的联系!”巴科夫说。
克列诺夫没有作答。他心里暗暗咒骂暗探局把一位大科学家搞到现在这种地步。
天气突变,骤然发冷,降下了大雪。
一路上,直到中通古斯卡河,两位学者再也未继续交谈。
巴科夫有条小木船停在河边。他准备先把通古斯老头和骑的鹿打发走,再继续沿河航行。
柳切特坎与两位俄罗斯人告别后,就回自己的驻地去了。
“请您坐下划船吧,”教授建议克列诺夫,“这也许能使您的火气平息下来。”
他俩一语不发,上了小木船。在船上也一直沉默寡言。当船将达对岸时,他们听到背后接连响了两枪。
他们回头一看,发现岸上有个通古斯人的身影,他一跳一跳的,手中摇晃着双筒枪,身旁还有一头麋鹿。
巴科夫和克列诺夫毫不迟疑,就象有道默契似地不约而同扭转船头,返回通古斯人在那儿等着的对岸。
小木船急冲向前,船身几乎有—半搁浅在石岸上。
“老爷子,老爷子!”通古斯人喊叫起来,“快点,老爷子!时间来不及了,完全没有了。巫师快死了。她吩咐带你去,她有话想对你说。”
两位学者会意地互相瞧了瞧。
巴科夫曾经听说过糜鹿一小时能跑八十俄里,而现在他却亲身体验到这一点了。发黄的落叶松林连成一片,象混浊不清的墙壁一样从他眼旁急驰而过,他觑起眼睛,以免被飘飞的雪花眯着,为了不摔出去,他痉挛地抓住狭窄的雪橇……不!这非同寻常的奔驰的感受,他简直无法表达。
通古斯人狂暴万分。他打着口哨,发狂似地吆喝着糜鹿,潮湿的雪团打在脸上,好象是起了暴风雪一样。脸颊被狂暴的飓风刺得象在严寒的冬天里一样剧烈疼痛。
到达驻扎地了。克列诺夫不住地擦那双惘然若失地眯缝着的薄薄粘上一层雪花的眼睛。
一群通古斯人在等待着来人,胡尔汉格里老汉迎着他们走了出来:
“快点,快点,老爷子!时间完全来不及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他的双颊扑簌扑簌滚滚而下……
两位学者奔向帐篷。妇女们在他们面前让出了一条道。
帐篷里昏暗无光。帐篷中间高高的床榻上,很难猜想得到什么人有这么巨大的身躯。
巴科夫攥住克列诺夫的手。他原想看到一副从未见过的、也许按自己的现点说,是美丽的、树脂般黑的面容。然而现在,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描绘她那奇特隆起的眉弓,紧闭的双唇,尖细清秀的鼻子。要仔细地观察所有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巴科夫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火柴,但克列诺夫制止了他。
“莫非她已经死啦?”巴科夫轻声间道。
克列诺夫俯下身,开始听她的心脏。
“不跳了,”他惊惶地说。然后他又仔细地听了听。“她的心脏……在右侧!”他往后一跳,低声地说。
“我对这并不觉得奇怪。”巴科火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说道。
他站在这个垂死的神秘莫测的女人面前,缄默无言,陷入了沉思。
周围聚集着许多老太婆,其中有个老太婆走近巴科夫,说道:“老爷子,她已经再也不能说话,快要死了。她嘱咐我转告你,你飞向红星的时候,一定要把塔伊姆巴一起带去……她还嘱咐我转告你……为了你的那艘船……”老太婆递给巴科夫一小块东西,从外表上看,不过是块普通的金属。
巴科夫接过这块东西,只觉得手往下坠。甚至天然黄金也没有这样重。
老太婆哭了起来。
学者悄悄地走出了帐篷。他们对即将死去的人已经无能为力了。
第四章 逃跑
“走吧,走吧,悄悄地,轻轻地……这边灌木林里有条小船……”
向导悄悄的低语,巴科夫几乎听不到,为了不哼出声来,得咬紧牙关。一阵很熟悉的令人眩晕的心绞痛,放射至肩胛骨。左手麻木了。只有心脏病人才真正知道,牙疼并不是最最折磨人的。但巴科夫不能,也没有权利呻吟。
“悄悄地,悄悄地,轻轻地,不过,您要象蛇一样爬。”
巴科夫额上沁出了冷汗。此刻能在这儿,就在这灌木林里躺一会儿就好了。也许,病病将缓解,发作会过去……可是不能停留片刻。于是巴科夫咬住嘴唇,慢慢向前爬。
朝鲜人在陡峭的岸下藏着一条小船。他向下滑去,巴科夫仰面躺着,痛得睁大了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茫茫天际,看不到一颗星星。
教授想:“心脏不好,可需要做的事却这么多……铀后元素!……赫尔姆斯捷德将会为之震惊,哪怕能再活上一年也好。”
凯德用破布将船桨缠住。“显然,他不是第一次穿越国境了。难道他运走私物品吗?……不过克列诺夫是从哪儿把他弄来的呢?可怜的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此刻想必焦急不安了吧。”
巴科夫在口袋里摸索那块为了安全被他用铅包起来的金属。还在村庄里时,他就将这块金属的重量同他在原始森林内找到的天然黄金作了比较。巴科夫立刻感觉到,这一金属块异常沉重,但是初步试验的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这块神秘的金属不仅比黄金重,而且比铀重。巴科夫测定它的原子量为257。要知道铀的原子量不过才238!从前,还是在彼得堡的时候,巴科夫教授在分析了居里夫妇发现的镭时,提出了一个假设:在地球上如果不是现在,那么就是过去,存在着比铀还重的元素——“铀后元素”,这种“铀后元素”现在如同镭一样,已经衰变为若干比较轻的元素,最后转变为铅。巴科夫在自己的论文里,称他所假设的这种铀后元素中最重的元素为镭-德耳塔①。
【① 镭-德耳塔:一种尚未发现的推测中的放射性元素。——译者】
就是这一奇特的机会将这块金属转到了学者手中。这块全局,根据它的重量判断,毫无疑问属于铀后元素之列。这就是他所预言的镭-德耳塔。
必须尽快地研究它,进行全面研究!关于镭-德耳塔的消息报送所引起的轰动,肖定将不会比发现超导性的轰动小。再说,应该重复一次卡曼林·昂尼斯的试验,观察一下镭-德耳塔对超导性将会有什么影响。而最主要的,要赶快,趁心脏……赶上……
显然,如果巴利夫教授已经在考虑面临的科学研究的话,说明他的心绞痛已经轻一些了。
凯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拖着巴科夫就走。
一会儿巴科夫已经在小船上了。朝鲜人强迫他躺到船底上,自己则勉强坐在长凳上,这样可以躺着划桨。船头和船梢上有伪装的船舷,整个船象一段圆木。用破扣裹扎起来的船桨放入水中时悄然无声。
骤然,大雨瓢泼。隐没在黑暗和暴雨之中的一根枝节横生的木头,沿着沉寂的黑龙江,顺水飘流。
当小船到达江心时,巴科夫悄悄地说:“喂,伙计!我得赶快搞到一样东西。”
“能弄到,”朝鲜人低声答应道,“要钱。”
“你看到我的那块天然黄金了吗?我交给你。”
“那你需要什么呢?”
“我需要液态氦。”
“液态的?你要喝吗?”
“不。是一种温度极低的液体。在东京,在大学里大概有这种液体。”
“哪怕只少少地有,我们也会搞到。”凯德安慰着说,“我们马上到哈尔滨了,我说一下,一个熟悉的日本人,黄金,大大地喜欢。”
在俄国一侧的岸边,响起了枪声。他们那儿根本不可能听到逃亡者的低语声,只不过是哥萨克向这棵枝节横生的木头射击“报警”。
克列诺夫在哈尔滨的大街上走着。迎面跑来几个卖《俄国言论》杂志的中国人。一个穿着腰部带褶子外衣的大胡子买卖人打开了铺子门。长着连鬃胡子的道路工程师,头裁制服帽,手中拿着一些小锤子,骑一匹高头大马,从街上走过,马蹄铁在铺着鹅卵石的马路上铿锵作响。一个中国人,头上顶着一只很大的篮子。管院子的人用不堪入耳的俄罗斯人的粗话,滔滔不绝地申斥着闯祸的小孩。一位面色疲惫无神、仿佛没有睡醒的太太,拦住克列诺夫,用俄语问他到火车站怎么走,克列诺夫用英文回答说他听不懂。这位太太用惊奇的眼光目送克列诺夫走开去。
克列诺夫看着那些俄文招牌,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是在中国。
这就是他所需要去的巷子。一间令人生疑的低级酒馆。
老板已经认识克列诺夫的面貌。这位穿着讲究的先生坐在他的店堂里,已经是第四天了。他在这儿用早点、吃中饭和晚饭,可就是不喝酒。大概是在等待什么人……
克列诺夫坐到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离店门远而靠窗口的那张桌子旁。肮脏的漆布桌面上爬满了苍蝇。
跑过来一个留辫子的中国人,他用餐巾把并不显眼的碎屑从桌子上拂去。可是飞去的苍蝇马上重又飞来叮在桌子上。
克列诺夫准备在这儿长时间等下去。突然,巴科夫走进了酒馆,他虽仍象在彼得堡和原始森林时那样的魁梧,但有点不象从前的巴科夫了,他的脸刮得又滑又光!大胡子没有了!
克列诺夫想跳起来,但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悄悄地,悄悄地,坐着,嚷嚷,很不好。”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了凯德。
巴科夫伸出了手,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只是到现在,端详着巴科夫没有胡子的脸,克列诺夫才明白,教授的变化有多大。他记忆犹新,十年前在大学里的巴科夫——他是个爱热闹,喜欢和学生开玩笑的人;记得教授不仅从不厌忌学生聚会,而且自己是聚会的常客。学生聚餐时,教授喝酒最多,那些禁歌他也唱得最响亮。一九○五年巴科夫遭到了不幸:他的女儿,一位高等女校学生,没有从奥布霍夫斯基工厂回来,当时那儿很乱……
从那以后,巴科夫思了严重的心脏病;从此他发表亩论和演说变得异常激烈,这些激烈的言论和演说最终导致了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您好,亲爱的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巴科夫呼吸困难地说道,“我现在可就在这地窖里了。没什么,地方挺合适。”
“在什么地窖里?”克列诺夫大吃一惊。
“在酒窖里,小酒馆下面。”
“为什么您需要酒窖?”克列诺夫困惑莫解。
“我和您必须在这儿耽搁一段时间,亲爱的助手。我们要在这儿研究塔伊姆巴的礼物。”
“我的天啊,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赫尔姆斯捷德在等着我们呢!最高级的实验室!最高级的仪器!而您……却说什么酒窖。”
“正是这样,亲爱的。我不相信,我还能用得到那些仪器……”
“您说些什么呀,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我冒昧地对您说吧,您已经度过了最大的难关。”
“我和这个伙计,”巴科夫指了一下个头矮小的凯德说,“仿佛已经去鬼门关遛了一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爬了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我身体上的这个零件带到霍尔姆斯捷德那儿去。”巴科夫捶了捶自己胸口的左半部。
“心脏病又发作了吗,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
巴科夫点了点头:“我想赶紧一点。我把那块天然黄金给了他。让他替我搞一瓶液态氦和一套凑合能用的、最简单的设备来……要知道我还没有忘记从前巴科夫教授在他的学生伊凡·克列诺夫身上发现了多么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