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少年,话里藏话的,明明心如水,却故意要拿这些场面话来挤兑朕。”石敬瑭低哼了一声,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随即,他把杯子重重一搁,大声道:“朕为什么要后悔?一声义父,就让朕得了江山,登基称帝!”
石敬瑭忽然狂笑起来,沙哑的笑声在帅帐中激烈回荡:“少年人,你们知道,什么是皇帝吗?皇帝!那就是一国之君!那就是万人之上!帝王业,男儿梦,从古到今,多少英雄豪杰为此趋之若骛,为坐龙椅,又有多少人做下比朕更不堪的事情?都説君权诱人,为何?你看那黎庶千万,为什么帝王只能有此一位?因为帝王一言,可使人平步青云,也可使人破家灭门,帝王一笑,哪怕你刚丧考妣,也要随之歌舞升平!帝王一怒,只要是兵锋指处,顷刻间流血漂杵!这君权在手,看世人匍匐在地的滋味,又岂是俗人能懂?那些辗转难求之珍宝,君子好求之美人,只要朕想要,呼之即来!若非坐拥江山,又岂能有此快意?珍宝在手,不过玩物,美人在抱,任朕恣意!什么名利是虚,转头成空,这都是些一辈子不成气候的酸丁儒生编来骗人的,真要是事事都空,那又何必来这世间走上一遭,一样是活,一样是死,为什么就不尝尝这高高在上的滋味再死?人生在世,若能一尝这龙袍加身,哪怕只有短短一天,千古遗臭又如何?你看这历朝历代的昏君暴君,就算死后遗臭万年,可他们在世时,谁敢不仰他们鼻息而活?什么骂名恶名,都比不上帝王一位的榜上有名!都説人死留名雁过留声,世人都説朕无耻,可你説,能千载留名的,是那些自以为是,其实庸碌一生的人,还是朕这大晋皇帝?至少,朕之一生,没有庸碌而活!”
大声狂笑着,石敬瑭长身而起,双臂撑在长桌上,直直瞪视着智,“你説,朕能在活着的时候享尽荣华,为什么还要后悔,你也该清楚,朕和辽皇之间所谓的父子,都不过是为了各自目的,他要他的燕云十六州,我要我的后晋皇位,大家各取所需,你要説朕无耻,朕不以为然,你要朕不择手段,朕愿意认!可这开国帝业,又有哪朝皇帝不是用不择手段来获取?”
“你这番见解,倒真是闻所未闻。”智淡淡的説了一句,与一番激烈言辞而须发皆张的石敬瑭不同,智的神色很平静,似乎,对方那番话根本未对他有任何触动,就这么平静的注视着对方,好象要从对方的激动的面庞上找出一丝裂痕
将,飞,猛,纳兰横海四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此人,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看到了这个被世人唾骂的男子的真面目。
那是一张很粗犷的脸庞,浓眉,虎目,直鼻,阔口,第一眼看到这张脸庞,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洒脱不羁,我行我素的汉子,若再看到他一身盔甲装扮,更多人会认为,这就是武人本色,哪怕这张脸如今已年近垂暮,但额头眼角一道道的皱纹间,仍摺皱着过往金戈铁马的生涯,很难相信,一个拥有这种刚毅面庞的男子,会是一头反复无常的豺狼。
也就是这样一张脸,曾引来无数少女为之倾心,难以想象,那些已为他流水无意而心碎过一次的少女们,在多年以后,得知曾经夜夜相思的男子原来是个悖君割城之人,究竟是会庆幸,还是会再次心碎。
笔者注:这一章更新得很慢,因为很难写,还重写了无数次,对石敬瑭此人,我查了很多资料,可惜还是没什么头绪,因为我想尽量用入目三分的深刻勾勒出石敬瑭这一人物,这个人,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汉奸,所有史书上都把他写成卖国叛国的汉奸,这一diǎn无庸置疑,但事实上,这个人的一生留下了太多的悬疑,而之前的描写太过脸谱化,所以我想写一个尽量真实的石敬瑭,也只能尽力去写。
第一百零十章:中原罪首(三)()
无可否认的是,这名已显老态的男子也曾在战场上,凭着一腔热血,和他的袍泽一起披坚执锐,奋力杀敌,但他的袍泽也不会想到,曾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此人,会在失去明君制辖后露出狼子野心。
但同样无可否认的是,这个男人的忠奸,会在后世被千古评判。
“怎么,都不説话了。”见几名少年都沉默下来,石敬瑭大笑不已,满头灰白色的长发随着笑声披散在肩上,象是老狼苍白的鬃毛。
一头凶狠,狡猾,随时会噬人致命一口的老狼。
“或者,你们可以斥责朕,説朕割地卖国,説朕背信弃义,还可以説朕陷中原黎庶于水火,可朕从不在乎这些指责!”石敬瑭笑得很得意,“你们看中原乱世,一家家诸侯哪个不是狼子野心?有些恶事,就算朕不做,也会有人抢着去做!”
将很想驳斥几句,可这石敬瑭做下的事情虽然凉薄得令人发指,但他不但毫无悔意,还能毫不避讳自己的勃勃野心,那就算把他骂个口干舌燥,估计也是被他当个笑话听。
而且将也不能否认,这帝王之位确实有让人不择手段去攒取的诱惑,否则,这世间又何来许多纷争?
飞不太擅长口舌之争,猛一向不讲道理,只靠歪理吵蛮架,可石敬瑭那番话説得居然很有几分大义凛然,倒把猛给听愣了,连他也找不出歪理来,纳兰横海却管自己大模大样的喝酒吃菜,间中还看着将几兄弟摇头,有智这师父在,还要操心这口舌争论,太不合时宜了。
“自己做的事情,确实不必后悔。”智淡淡开口:“如果你今日对我兄弟大谈特谈对当年事的悔恨,不但矫情,也会让我更看低你几分。”
留心到这个更字,石敬瑭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却很快消失在眼角皱纹间,“世人对朕成见深,想不到你们护龙兄弟也不能免俗,智王,听了你对羌族所做的事,朕还以为你也是个只讲手段的人。”他似是爽朗的一笑,“如果看到朕,能让智王你自觉还算个好人,朕不介意。”
帐中晋将听了他的话,都很凑趣的笑了起来,将则低骂了一句:“这老家伙,真他娘长了张蒸不熟煮不烂的脸皮!”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同样,对于曾经做下的事情,我也从不曾后悔。”智随手拈起桌上一只酒杯,却未斟酒,只握在掌中慢慢把玩,然后,智抬起头,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向石敬瑭。
刚才的对话只是一种想要扰乱石敬瑭心神的试探,如果成功,就可以在石敬瑭心烦意乱时一步步逼迫他,以此达到此行目的,可惜,没有成功,石敬瑭的城府远比想象中更深。
早在刚进帅帐,看到帅帐里这场似是放荡的宴席,和石敬瑭漫不经心,却又不生疏警惕的态度,智就知道,以往对他懦弱和反复无常的评估实在是低估了此人。
这个人的懦弱其实只是一种姿态,一种只在面对自知不敌的强者时才会展露的姿态,事实上,此人的城府远比想象中深沉,而他的反复无常也使人很难捉摸他的心思,这个人,也许卑劣,却绝对是枭雄之才,否则,由李嗣源创建的后唐也不会在数年中被他颠覆。
要对付此人,还需要更锥心的一击。
所以,智缄默下来,对石敬瑭的得意视若不见,却平静的注视着对方,很少有人能在智这种平淡无波的注视中保持不动声色,因为这时候的智不会开口,只会用如有实质的眼光一寸一寸扫过对方脸上的每一处细微,当对方承受不住这压抑似的沉默,智才会抢先发问,而这时问出口的,却总是让对方无法承受的难堪。
石敬瑭也不例外,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在智平静的注视中慢慢消减,石敬瑭清楚,智这种平静其实是在和他比谁能更沉得住气,他也很想继续保持沉默,或者也用同样平静的目光回视,但在少年似是淡然的目光中,他总觉得,自己的心事在被智慢慢摸索。
石敬瑭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想借这个动作暂时回避开智的目光,但在这时,智突然开口,“已经做过的事,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可你猜猜,唐明宗会不会后悔,曾经对你的器重?”
石敬瑭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从没有人敢在面前做此一问,因为这是连他自己都从不敢自问之事。
石敬瑭阴沉着脸,沿着长桌来回踱步,正寻思是该怎么反唇相讥几句,只听智又缓缓问,“听説石帝少年时风流倜傥,颇引少女芳心,所以唐明宗除了器重你,还把爱女永宁公主许配给你,而这位永公主也对你一往情深,恕我再冒昧一问,唐明宗的器重,还有那位永宁公主对你的情意,哪样更让你觉得辜负良多?晋皇陛下?”
比起刚才那一恩,这一问更是触到了石敬瑭心底阴霾,他停止了来回踱步,带和被刺穿心事的疲累慢慢坐回原位,从进帐起,智还是第一次称他为晋皇,但这种称呼听来只觉刺耳。
石敬瑭沙哑着声音道:“少年,你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连这种事也敢问朕?”
智还是用淡淡的语气作答:“不是我好奇,只是刚才听晋帝陛下説起为得帝王的不择手段,还以为陛下你其实是不在乎这些的。”顿了顿,智又道:“如果觉得説来难受,陛下不必回答。”
“哼!”石敬意重重一哼,心説老子当然不会回答你这xiǎo子,可智虽然闭口,但这入耳两问竟一直盘旋在他心里,连倒了两杯酒灌下,不但未平静下心绪,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难道他心里,一直都是在意的,只是自己从不敢去想?
不敢去想,那位让自己仰视的王者看着自己的失望?
不敢去想,此生最爱自己的女子,空洞无神的眼眸?
石敬瑭深低下头,又接连倒了两杯酒,大口吞下,却觉入喉美酒忽然变得灼热,就象是那位王者对他的凝视和斥责;
笔者注:今天在外一天,匆忙码了一diǎndiǎn,明天补上。
第一百零十章:中原罪首(四)()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年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那一年,他还只是横冲都的一员战将,刚随唐明宗李嗣源打退了一次敌军进击,归营前,李嗣源勒马山巅,眺望远方烽烟,自己跟在身后,看着那道伟岸如青山的背影,正想凑上前夸赞这位王者在沙场上的勇武,可李嗣源却背对着他,大声道:“石敬瑭,你太急功近利了!不要忘了,你和朕一样,都是江山卫中人,我们的宿命是守护,不是攥取!人有大欲并非坏事,就象朕,也一直心存盛世憧憬,但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因为朕只会打仗,如果可以,朕宁愿自己是一名只需懂得杀敌冲锋的xiǎo卒,如果有人能使天下安宁,朕也不吝双手奉上皇位,可朕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因为你所欲所求的东西,只会让这天下更乱!”
突如其来的呵斥,没有半diǎn征兆,当时所有在场的横冲都皆不明所以,石敬瑭却忽然汗流浃背。
世人都説,李嗣源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没有看透自己的狼子野心。
可石敬瑭知道,不论自己在人前装扮得如何粗犷鲁直,李嗣源早看透了他心底的阴暗。
也没有人知道,他这条性命曾经在李嗣源手中命悬一线。
那时,已然年迈的李嗣源正率横冲都在边境与异族作战,他在后方借着招募兵马,暗中为自己积攒实力,可就在他自以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时,明明斥候探报説尚在千里外杀敌的李嗣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军营内,好在他为防万一,早想好了各种借口来掩饰,可不论他説什么,李嗣源就坐在他的军堂内,把那柄杀敌千万的战玺横置于膝,冷冷的看着他,最后,只用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朕应该杀了你的,哪怕是伤尽了女儿的心,朕也该杀了你!”
他吓得立刻跪下,拼命磕头,已经记不清究竟磕了多少头,只记得就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李嗣源突然起身,“可惜,朕忘不了你曾经给予朕的忠心!”然后,李嗣源大步离去,临走前,没有从他手中夺走任何东西,只留下了一句话,“好自为之吧,石半子!”
直到李嗣源离去很久,他还瘫软在地上,部下们想进来扶他,却被他大声喝止,他不在乎被部下看到他当时的狼狈,强如李嗣源,他的对手从来都是狼狈败退。
石敬瑭不想让部下看到的,是此时的他正泪流满面,可以让部下见到他在强势前故作卑微的懦弱,因为那种示弱在事后可以用忍辱负重来解释,但是,永远不可以让部下见到他真正的懦弱!
石半子,女婿如半子,石半子就是李嗣源平日里对他的称呼。
在他野心流露的一刻,李嗣源仍然原谅了他。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嗣源,之后不过数月,这位王者辞世的消息就传遍天下。
那一天,李嗣源是真想杀了他的,虽然他已拥兵自重,但这位王者始终保留着能随时置他于死地的雷霆一击,即使是在油尽灯枯之时,这头苍龙挽动狂澜的气势依然不减。
只不过,王者最终选择了宽恕,或许,能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才是真正的王者吧?
石敬瑭心里忽然很烦躁,他不再用酒杯,而是从桌上直接抓过一个酒壶,对着嘴大口猛灌,他能感到,那个叫智的少年还在盯着他看,这少年此行必是有所求,所以才要一次次的逼他心乱,等着他失态的时机,然后,在他无暇冷静时达到此行目的。
石敬瑭当然不想在智面前暴露心绪,可明知不该,智的问话竟使那些压在心底许多年的思绪突然迭起,挥之不去的,除了李嗣源伟岸如青山的背影,还有他冷冷注视着自己时,藏在眼底的失望。
正是那种失望,在他无数次确认了李嗣源的死讯后,还是迟疑着要不要起兵篡权。
不过,他最后这diǎn良心还是抵不住自己潜藏多年的野心,或许,他石敬瑭就是个天性凉薄的人吧?
石敬瑭微微苦笑,扔开了酒壶,“上酒!”他忽然拍桌,一定要尽快多喝两杯,压下心头澎湃,要应付面前的这个少年,不可心乱,更不可去回想那些已成心病的旧事。
也许,再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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