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这位新登场的才子很有名?
刘庆琮一身穿着相当贵气,足下脚步轻盈,一手执扇,一手以两指夹住笺纸,自人群中飘飘而来
到了近前施礼,将诗稿交奉于王学正,随后飘然而去。
那王学正坐于左侧之首,他的身边则是州学里的教授和金陵本地大儒,整个主座前摆着一条圆弧形长桌,坐于左侧的四位便负责鉴赏今夜的诗词。
一般来说,诗会上诞生的好诗词不会很多。举办一次诗会,能有一两首足够流传月余的佳作,就算是圆满成功了。
王学正今夜一直板着脸,显得很严肃。
一来,是因为登船时发生的不愉快,他被人从甲板上挤了下去掉进河里,所以才会使诗会拖延,慢了半个时辰。现下虽是换了身衣物,但灰白发丝里还夹杂着不少水汽,让夜风这么一吹啊,还真有点凉嗯,那个挤下他下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庆琮这小子!
二来嘛,一场举全城之力所办的诗会,刚一开场就出了岔子,整出一斗殴戏码,王学正气得吹鼻子瞪眼,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沈默这小子曾在州学里读过半年,当时还觉得他是个老实孩子,虽然资质上差了些,但胜在勤奋刻苦,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他说不来上学就真不来了!
哼!如今的年轻人呐,真是一代不比一代!
攥着刘庆琮那小子的词文,王学正扭头说了句:“长卿啊,你觉得此词如何啊?”
第118章 白首无穷尽(一)()
沈默将文书揣进怀里,随后起身毕恭毕敬的以双手接过词文,视线在纸面上一扫,而后抚掌大笑。
“全词对仗工整,词藻精彩,气势豪放,挥洒自如,自成一家,风格独特实乃难得一见的好词!妙啊!妙!”
他说完便开始观察场外的反应,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似乎是觉得沈秀才的评语很是中肯。
我沈默随口一说罢了,你们连看都没看过,就同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信任我?
沈默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究竟是把词文传下去,还是交给谁来吟唱。好在何通判看出了他的为难,接过词文仔细品鉴一番后,说道:“江北第一词人果然名不虚传!刘庆琮当真是才华横溢之人!”
沈默现在很苦恼,看着一个个翩翩佳公子彷如漫步云端,那步履轻盈,姿态闲适,面含微微浅笑,递来一张张诗文词稿挥洒才情,沈默独自神伤。
他坐在那里很尴尬,他发现没人来怼自己,甚至连提都没人提,根本没人来要求他作词一首。
我好不容易打算卖弄一番,抄首千古名词来装一下,也算是弘扬传统文化,给天完人长长见识不是?
可如今却压根没人提这一茬!
坐在那里的沈默还要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每一次拿到新词以后,他都要表现出很欣赏、很有兴趣的模样,快把他给憋坏了!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的嘈杂动静吸引了沈默的注意,偏过头一瞧,只见王学正摔了个四仰八叉,那木椅反扣在他身上,模样着实有些滑稽,难度也极大。
沈默强忍住笑意,连忙跑过去搀扶,却听王学正连连惊叹。
“好哇!好!此乃今日最佳!知秋最佳!”
“嗯?”
沈默看着王学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中不免暗道:你这老头,还没听我沈默抄来的词,你就敢说最佳?
呵!待会就让你开开眼!
不等沈默为之大发感慨,王学正激动的嗓音已经传了出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沈默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这首词他不仅偷偷默写过,而且去年在燕雀湖畔咏梅时也曾考虑过它,但自从他知道这首词的原作者在世以后,不管是出于尊敬,还是崇拜,他始终没有再对它动过念头。
现下听人当着他的面唱出来,沈默多少也有些恍惚,扭动脖子跟众人一样,四处找寻着词人的身影。
已凉天气未寒时,倾诉相思之苦、别愁恨,全词到底好在哪里,沈默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顶好、顶好。
所以,他和众人一样,期盼着能与词人一见。
一名女郎摇摇晃晃地从人群里挤进来,一手捻攥簪花,一手提拎酒壶,眉黛浅处醉醺醺,有哀怜与歌,未施诸多粉黛,婉约一弯疏疏唇,微张。
“你、你你沈秀才?你不是你也不是,你、你见到沈秀才后以后替某带句话带句话给他小女子不才,愿愿锤死沈长卿的心上人,不管几个对!不管几个”
话未说完,女郎已不醒人事,只将无数的猜测留给众人。
霎时间汇聚起所有的目光,尽数打在沈默的脸上
“这”沈默彻底懵掉了,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因从那女郎嘴里说出的话实在是呃实在是
沈默根本没见过她!
虽然猜到了她是谁,但你就算真是她!
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锤你个头!
锤锤锤!不等你锤,我沈默早就被陈映容给锤死了!
果然,身旁的陈映容此时目露凶光,杏眼圆瞪,抿起唇,直愣愣地盯着他,好似随时都会喷涌的活火山一般蓄势待发。
沈默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但凡说错一字,恐怕就要上演河东狮吼了。
他连忙起身掸了掸衣袖,再抬起手来故作轻松。
“咳咳咳这个,非是沈某我自夸啊,这个欣赏我沈长卿的人多了去了,谁人认识那位娘子,也替长卿我带句话给她,让她排排队,不着急啊!下辈子,下辈子兴许有缘份”
他一番话说的是洋洋洒洒,关系也撇的一干二净,至于众人信不信他的说辞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映容暂时没有冲他发火。
“夫君,那女子发梳妇人髻,该是嫁过人家了,夫君莫要多想才是。”
“是是是,我没多想,些许酒后之言,做不得数的。”
“夫君晓得就是。不过,她的词还是很好的,晚些时候妾身谱上曲子,唱与夫君听。”
“不用,不用,很稀松平常嘛,算不上太好,呵呵。”
沈默总算是躲过一劫,随后又在心里盘算,他大半的心思都飞去了女郎身上。
知秋诗会仍在继续,一番插曲过后又恢复了热闹场面。
沈默如坐针毡,他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是抄还是不抄!
若是抄呢,他担心会输,输给李太白还好说,我沈默也认了,毕竟是诗仙嘛,服气服气。
若是不抄,今夜岂不是白来了?
真当我沈默是为了来当评委的?
我那么忙,一个时辰里几贯铜钱上下,跟这里耽误时间。
小娘子!
你也真是!
随便换成谁,我沈默也不用这么纠结!
偷偷望一眼角落里的女郎,她的声音不断在沈默耳边萦绕,而他眼前,也有一道人影慢慢清晰,越走越近,遮住了原本送进船里的月光。
“久闻金陵沈长卿文武双绝,今日适逢文会不知在下能否有缘一见,若能如愿,不失为幸事也!”说话的男子看上去平平无奇,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属于放进人堆里分不清仔细的那种。
沈默拱手作揖,笑道:“不敢,不敢,长卿徒有些许虚名而已,当不得幸事尚不知兄台贵姓?”
男子再回一礼,答说:“在下单姓包,表字希望。”
第119章 白首无穷尽(二)()
包希望?
沈默对此表示毫无印象,倘若他之前听说过,该不会忘才对。
随后二人又是一番相互客套,你来我往的吹捧几句,且应下了作词一首的邀请。
沈默起身走向船头,一路上的人们纷纷给他让路,以为沈秀才是打算去找灵感,孰料他沈默在途中仍不忘偷瞄一眼那醉酒女郎,心里直犯委屈。
可真有意思!
我沈默好不容易想装一次!
你千古第一才女跑来凑什么热闹!
太欺负人了!
你大才女了不起啊?
呃
好像是很了不起
沈默心疼了自己一秒后,就开始心疼起虞美人、念奴娇、木兰花慢
独立船头,仰头望月,轻蹙眉,却算小九九。
华夏几千年来好文章就那么多,名诗辞赋也就这么些。
他一瞬间能记起的名诗名词有不少,但要么是不应景,要么就是不对题,抄起来不合适啊!
让他一个没去过边疆,没上过战场的书生,写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等荡气回肠之句,非被提举司的人抓去,吊起来花样“伺候”不可。
熟话说,人名树影。沈默如今的名气已经够大了,姑且不论才学,单就词文来讲,连江北第一次词人刘庆琮都没主动出言挑衅,就足以见得沈秀才三字的分量。
随之而来的好处很多,可坏处也不少。
沈默忽然间发现自己输不起了,至少是在正式迈入朝堂以前,他输不起了。
没办法,只能抄那一首了
夜间的江风习习而吹,秀才的麻布衣不是丝绸,它飘不起,没有洒脱风姿。
沈默无论走到哪里去,哪里就会自动的让出一方空地,以供他挥洒才情。
船面一片宁静,众人好似屏住了呼吸,也让气氛有些僵硬。角落里低微的沉吟时断时续,直到被人提醒,才注意到沈默已经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静。
一炷香后,他提步,周围立刻深呼吸。
沈默绕过桅杆,走去醉酒女郎身前。
“借酒一用。”
随后拎起酒壶,拨盖豪饮,仅不过三口而已
好似不过瘾,再道:“酒来!”
“酒来!”
“酒来!”
七坛祛寒烈酒入胃,不止微醺,恍然间想起,来金陵以后,未曾醉。
于是,八、九、十
直到二十一,他坐在地上,摇摆。
惺忪双眼睁不圆、扫不尽众人,只见一道道虚影。
见秀才起身,众人连忙搀扶,却被他推开,形如醉汉。
沈默躬着身躯,垂下双臂,帽檐落地,散发覆面遮住神情。
清冽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庚子仲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
兼怀人世间。”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人名,无数个场景和画面。
海上之盟,太原之战,靖康之耻,都城覆灭,搜山检海崖山跃。
烈酒一口一口的浇灌在胸口的沉甸上,他已泪流满面。
天完啊,我恨你,但也爱你。
你忍一忍吧,
晚一点再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唱完最后一句以后,便倒在地上,人们扶住他,斜靠在船栏边。
此时此刻,众人皆在回味,有才情者从中领悟意境深远,人思理可察人生之理,咏情语不止个人之情纵使学识不佳,也能从中获得一番体悟。
沈默如此外向的表露自己的心境,众人或多或少会受到他的感染。然而全词却在感情上极尽克制,一内一外强烈的反差交织在一起,便使得词中力道更显深厚。
长久的静默之后,甲板上响起众多赞叹之语,人们纷纷出列为之感叹。
“整首词阙读下,无有斧工雕琢之迹,乃真性情之作也!”
“好一句兼怀人世间!沈长卿!某佩服至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之才学直追古人,士大夫中无一人可与之相比金陵沈长卿,真名士,自风流!”
“庆琮今日总算知晓长卿在何处原是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也”
醉酒女郎半睡半醒,她未从头听,只得请人复吟。
未施粉黛素面而立,寡言少语,颦笑之间,谨慎至极。
这女子天生气质独特,很难用言语来描述,是那种在举手投足间便能不知不觉将人心魂摄住的女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就能让身旁的小郎君心神不宁。
她一指沈默脚下的葫芦,小郎君连忙为她说明,说那沈默发了酒疯,尚未得到女主人同意,竟然擅自拿走小娘子的宝贝葫芦云云。
女子听罢非但没有嗔愠表现,反而对着夜空中纤尘不染的玉盘笑了笑。
“易安不虚此行呢!”
随后不顾旁人挽留,她提起碎花襦裙,从侍女那里拿来茶壶。
横竖茶壶如开怀畅饮,含下一口茶水,急匆匆跑去沈默身边。
就在众人大为不解之时,新鲜的茶水全部喷洒在沈默脸上,将他稍稍唤醒些。
明洁清澈的眸子匆匆一瞥,侧着脸皱皱鼻,不等陈映容上前问询,她已面向众人,先开口:“却说汴京纸贵。一月前,太白斗酒提剑绕城墙疾走,不过一首竟能使王孙贵胄奉为上宾!孰不知,今夜金陵沈长卿只用一把酒葫,便能唤下天仙座上宾易安以为,论仲秋,余词皆废噫呢!”
一言落,再生波折。
人们不约而同的把注意力放去旁处,许多人凑到她身旁,将她围住。
“李易安,你真是李易安吗?易安姐姐”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李清照!李清照!”
对于这位毫无争议的当朝第一才女,人们表现的极为热情,沈默也想起身追星,却被陈映容摁住。
“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