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长舒一口气,吩咐为钱晖赐座,“钱大人言之凿凿,其身必正,既如此,朕就放心了,你先坐到堂上听审,朕问话尽可直言。”
钱晖躬身应是,心中大石落定,笑着坐到何泽下首,他原本以为毓秀会不依不饶,却没想到她这般好糊弄。
毓秀一边吩咐郑乔为她换茶,一边对钱晖笑道,“钱大人到林州时,可瞧出什么蛛丝马迹?李秋二人言行可有引人怀疑之处?林州案定案的重要证据你是否复查过,林州案的实情如何,你可否一一道来?”
钱晖故弄玄虚思索半晌,起身回话道,“臣只是按律按证审案,并不知李肖二人筹谋如此深远,竟为一己私利设计陷害崔勤,又指使刺客刺杀钦差,诬陷贺枚崔缙。”
毓秀一皱眉头,看了姜壖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灵犀,灵犀对毓秀点点头,转而向钱晖问道,“钱大人是如何知晓肖桐与李秋是林州案的主谋?”
钱晖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大约是因为方才毓秀一紧一松的态度让他的心境大起大落,落座时放松警惕,才中了圈套。
姜壖眯了眯眼,目光略过钱晖,满心恨其不争。
钱晖强作镇定,轻咳一声回话道,“禀恭亲王,是皇上方才说肖桐与李秋大人一手策划林州案,臣才推断出他二人是林州案的幕后主使,况且方才臣上堂之时,二人皆已俯首认罪,臣心中便料定七八分。”
毓秀笑而不语,灵犀却失声冷笑,“钱大人为刑官多年,聪慧善察,心思敏感,你既然可从皇姐一句话,以及李肖二人的姿态就推断得出他二人是林州案幕后主谋,主使陷害崔勤、指使刺客刺杀钦差,再嫁祸贺枚崔缙,当初在林州面对那些漏洞百出的所谓要证之时,心中为何丝毫不生疑?”
钱晖被问的一愣,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林州案的人证物证却无纰漏,想来是李肖二人布置周密的缘故。”
灵犀轻轻一叹,“本王听闻为刑官时日一久,看人断案便极准,钱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不会看证,总会看人,李肖二人既已俯首认罪,当下在人眼里自然猥琐不堪,可他二人当初在林州时,果真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半点本色?”
还不等钱晖回话,何泽已出面为其解围,“老臣为官多年,偶尔也会看人失准,被人蒙蔽,所谓骑者善堕,钱大人想必只是一时失手,受奸人蛊惑。”
灵犀才要与何泽针锋相对,就被毓秀抢先拦了话,“即便天官说的有理,此时也该避嫌。”
一句话说的别有深意,隐晦地暗示钱晖是何泽内弟,他此时开口有帮亲之嫌,如此迂回击退,反倒比与他论理更便宜。
灵犀低头一生嗤笑,凌寒香等人面上也或多或少现出不屑,何泽一时尴尬,也不好再开口,讪笑着对毓秀拜了一拜,坐回座上。
毓秀望着钱晖,面上再无一丝笑意,“若说钱卿是受李秋肖桐蒙蔽,之后又怎会上折为二人表功?”
钱晖已经猜到他当初写的折子会被毓秀拿来做文章,更是一早就想好了说辞,“臣当初上书只为向皇上禀报林州案结案,当中若有提及李秋与肖桐二人功绩,恐怕只是例行公事。”
毓秀笑着点点头,“若是朕记得不错,钱卿特别在上书中提及林州按察使办差谨慎、聪慧果断,可堪重任。”
钱晖轻咳一声,“臣未能看清李秋本面,是臣的失职,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道,“若说未能看清李秋本面就是失职,那失职的可不止钱卿一人了。朕还记得,钱卿结案的折子才递上来,刑部另一位侍郎王回就上表力荐由李秋接任刑部侍郎一职。”
钱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对毓秀拜道,“同僚之事,臣一向不过问,王侍郎若举荐李秋接任刑部侍郎,想来也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毓秀笑着点点头,对钱晖道,“是否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一问便知。”
话一说完,他就对迟朗点点头,迟朗高声道,“宣刑部侍郎王回上堂。”
姜壖等人都是一惊,万万没想到毓秀将王回也传到大理寺来。
满堂人屏息以待,静等王回上堂。
王回一进堂中就对毓秀行跪礼,毓秀见他穿着官服下跪,禁不住皱起眉头,沉声叫他平声,“今日叫王侍郎来,是朕有一事不明。”
王回才站起身,忙忙又对毓秀一拜,“老臣惶恐。”
毓秀挥手道,“王侍郎不必多礼,朕要问你的,是你在林州案结案之后,上书力荐李秋接替你为刑部侍郎之事。”
王回一进门就看到了半死不活的肖桐与伏地不起的李秋,心已凉了大半,手抖了半晌,垂头道,“老臣年事已高,去载已生出告老还乡的心思,宰相府与吏部一直在斟酌接替刑部侍郎的人选,才将臣之所请搁置,老臣推举李秋……是一时糊涂……”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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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冷笑道; “一时糊涂?王大人这话说的可笑,一部侍郎是何等要职,你身在其位; 言关其重; 推荐接任人选要谨慎再谨慎; 怎敢仅凭一时糊涂; 胡乱推举?”
王回一脸惶恐; 跪地叩首; “老臣思虑不周; 荐人不当,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的玩味,“王大人荐人必定有你荐人的道理,若说思虑不周; 你当初是如何思虑的?”
王回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壖; 听身边的钱晖轻咳一声; 他才开口道; “李秋到林州前曾于刑部任郎中; 办差妥帖,为人也十分融通; 林州案中,他搜到不少要证; 案结的干脆利落; 老臣当初不知林州案是李肖二人做局; 受其蒙蔽; 才论功举荐,如今后悔不迭,请皇上宽恕。”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低头掩饰过去,灵犀呵呵冷笑两声,转而对迟朗道,“刑部的侍郎果然各个聪敏善察,料事如神。王回大人并未听审,左右上堂这短短时候,就已得知林州案是李肖二人谋划,倒也稀奇。”
王回这才回神,一颗心乱跳不已,不知如何回话。
毓秀笑道,“一时糊涂的不止王大人一人,林州案结案后,上表力荐李秋接任刑部侍郎的还有吏部与宰相府。”
何泽哪里坐得住,“吏部侍郎是要职,吏部权衡再三,又得刑部两位侍郎推举李秋在前,才上书举荐。”
毓秀又看了一眼姜壖,姜壖岿然不语,一双眼冷冷望着毓秀。
二人对视半晌,凌寒香出来领罪,“宰相府失察失职,请皇上重罚。”
毓秀冷笑道,“重罚不必了,说宰相府与吏部受了蒙蔽,朕自以为然。林州案抽丝剥茧,竟牵涉到如此高位,刑部两位侍郎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朕却要追究到底。”
王回吓得跪到地上,哀哀喊冤;钱晖本强作镇定,不得已也只得跟着跪到地上,“皇上圣明,臣受奸人蒙蔽,绝不曾牵涉案中。”
毓秀一声轻笑,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对王回问道,“王大人说去载已生出告老还乡之心,这在朝上可是人尽皆知之事?”
王回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谨慎答话一句,“臣一早已上了请退的折子,想来大约是人尽皆知之事。”
毓秀点点头,“依朝廷旧例,官员递送的第一封辞官书皆会被上婉拒,朕在批示中也依惯例挽留王大人留任,王大人之后并未再上书请辞,直到之后你推举李秋接替刑部侍郎一职,朕才十分确定王大人是当真预备告老还乡,辞官归隐。”
王回头也不抬,躬身应了一声“是”。
毓秀笑道,“若是我记得不错,王大人原是林州人?”
王回腰弯的更低,心沉到谷底。
毓秀再喝一口茶,看了一眼程棉,对王回问道,“王大人的子女可有入仕?”
王回道,“回皇上,老臣家中二子一女,皆未入仕。”
毓秀笑着点点头,“想来就是嫁娶的好了。”
一句完了,她却话锋一转,“王大人回乡之前可曾在林州置业?”
王回再一深拜,“回皇上,臣只在林州买了几亩薄田,预备日后仰以度日。”
毓秀冷笑道,“几亩薄田?大理寺司直查在林州所查证的结果却并非如此,王大人可是想好了再回话的?”
王回抬袖擦了一把冷汗,硬着头皮回一句,“老臣多年积攒的俸禄在林州购置不足百亩田地,皆在户部登记报备,请皇上明察。”
毓秀正色道,“一个二品侍郎,一生的俸禄积攒,告老还乡时家中有百亩良田以养身,倒也合情合理。朕再问一遍,王晖,你确定家中只有百亩田地?”
王回被问的一愣,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岳伦,见岳伦微微摇头,就打定主意一口咬死,“这些年间臣累计购置的却不足百亩地,一直由臣的长子打理。”
毓秀拿银匙挑着茶杯中的茶叶,头也不抬,“一个二品大员,在朝中颇有人脉势力,膝下二子一女,若朕是你,即便不督促子女以科举入仕,恐怕也要求朝廷恩典,捐个一官半职。你却从未想过要子女入仕途,倒也稀奇。”
王回轻咳一声,“臣的子女资质愚钝,实不是读书的材料,臣也舍不下脸面求上恩典,代求虚衔,思量再三,不如顺其自然,不敢奢望犬子几个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也就罢了。”
毓秀冷笑道,“独善其身?王大人太谦虚了,据朕所知,王大人的子女都是聪慧之人,即便在举业上并无建树,在持家经营上却颇有心得。王大人家中的田亩,不止由你长子执掌,而是由你的女儿女婿经营。”
王回流了一身冷汗,手指发抖,“犬子愚钝,并非大才,让皇上见笑。”
毓秀挥手召纪诗到跟前,翻看他呈来的案策,冷笑道,“执掌百亩天地不出差池,虽难能可贵,毕竟比不上执掌千亩田地,敛财聚宝。”
王回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愚昧,请皇上明示。”
毓秀面容清冷,正色道,“天色将晚,既然你要朕明示,朕也不同你兜圈子。王大人家中实有多少田地,天知地知你知朕也知。大熙立朝以来,田亩册就以文字记述,中途几度改制,行政无一准则,诸多失误,以致文书混乱、地籍错漏百出,民间亦有穷田、瘦田与肥田之分,王大人可知晓?”
王回一个头磕在地上,上半身蜷伏道,“臣愚钝,请皇上指教。”
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面色都十分凝重;毓秀环视堂中,对众人问道,“在座的诸位爱卿,可有人不知何为穷田、瘦田与肥田?”
堂中无一人说话,齐齐望向毓秀,心中各有想法。
洛肼瀣B起初有些惊异,洛琦之前并未向他二人透露林州案牵涉田亩之事,看到现在,便知毓秀此番意不止为崔缙与贺枚伸冤。
毓秀与凌寒香交换一个眼色,对灵犀道,“皇妹可能为在座的解惑一二?”
灵犀起身走到毓秀身后,一只手扶上毓秀的肩膀,笑着对贺枚道,“臣妹也只是听闻,不如让贺大人为众人解惑。”
此举正得毓秀之心。
贺枚也不推辞,起身对毓秀一拜,“以一亩登记在册的田地为例,所谓穷田,就是实际不足一亩丈量的田地;所谓瘦田,就是实际大略为一亩丈量的田地;所谓肥田,就是实际超出甚至远远超出一亩丈量的田地。”
迟朗点头道,“臣听说的也是如此,这本是民间对田亩分量的戏称,皇上是从哪里听说的?”
毓秀笑道,“朕从前为监国时,微服出巡,在民间偶然听到穷田瘦田肥田之分,深以为愕,回京之后恳请母上彻查,母上谨慎斟酌之后,还是觉得时机未至,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以待来日。此番子言去林州,查到的事耸人听闻,穷田瘦田富田的漏洞竟沦落重到弥补不了的地步。”
灵犀故作懵懂,“不知纪殿下查到了什么?莫非有人假借田亩造册之乱,肆意侵占田地?”
毓秀点头道,“皇妹猜的不错,子言此番在林州查到有巨鳄侵吞田产,谎报田亩,私佃收租,逃税避税,贿赂地方官员,蒙混朝廷,横敛聚财,可恶至极。”
满堂人一早就猜出毓秀说的是谁,灵犀心中如明镜一般,面上还要故作惊诧,“皇姐说的是谁?”
毓秀与灵犀交换一个目光,轻笑道,“远在天边,尽在眼前,正是自称家中只有不足百亩田地的王回侍郎。”
王回磕头如捣蒜,“老臣冤枉,老臣家中却只有百亩田地,请皇上明察。”
毓秀笑道,“已彻查过了,你王家尽在林州一州就占有上千亩的良田,除此之外在蜀州等三州也有大片土地。在你名下登记在册的田地虽然不足百亩,可这些田都是民间俗称的肥田,皆是十亩诈写为一亩,几十亩诈写为几亩,更有甚者,许多良田以暗契约于王家,却并未登记在册。”
灵犀一皱眉头,“何为暗契?”
毓秀对纪诗点头,纪诗便道,“地方官府将上等良田强归于荆棘沼泽之地,收取贿赂,再将田地卖于豪绅富户,彼此间交接的地契俗称为暗契。”
灵犀一皱眉头,“此等暗契不在西琳律法之内,如何做得了准?若买卖双方,租佃双方有田产纠纷,又如何解决?”
毓秀笑道,“皇妹有所不知,这一类暗契虽不在西琳律法之内,却在州府律法之内。皇祖母在位的时候,放权十州,给了地方官府诸多权夺,因我西琳州县中有许多贫瘠之地,特许地方官府开荒善用荆棘沼泽沙漠,物尽其用。从此以后,地方官府便借此条赦令之便,谎报良田为贫瘠之地,再以暗契买卖,从中收取暴利。”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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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了毓秀的话; 面上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显然或多或少都知晓此俗例。
贺枚与毓秀交换一个眼神,一声哀叹; “一州先行; 九州争相模仿,久而久之; 便成约定俗成; 地方官员在运作时越发大胆; 聚敛千金,到今日,竟到了丝毫不顾及朝廷法令的地步。与此相对; 田赋税收连年亏收; 仅靠穷田养家的寻常百姓的田赋苦苦支撑,天长日久,肥的是土豪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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