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扬] 我不知道我们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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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扬] 我不知道我们的真面目-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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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第12期   … ’94科幻文艺奖征文
柳文扬
    爸爸快不行了。虽然刚刚得了GLP的大奖,但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黯淡。
    GLP就是“全球有序化工程”筹委会,新世纪的人类智囊团。他们要把世界变成逻辑的天堂,万物、活人、死人都像天使似地守规矩。GLP刚刚把“金轨道”奖章颁发给我父亲,因为他“凭其卓越的工作,攻克了大自然之无政府主义的又一坚固堡垒”。
    和我爸爸同时获奖的还有两个人。第一位是因为推演了一条公式,它能算出每个吻的价值,据说每个吻平均值五十块钱。另一位是基础物理学家,他宣布宇宙中的每一个生灵都有其注定的生命历程,能够逐一演算出来。是啊,整个宇宙都有序化了,哪一粒灰尘胆敢不按数学公式飘动,它就是反科学、大倒退。现在我们明白了吧,在GLP的理想世界里,只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那就是“秩序”。形形色色的“公式”是它用来征讨四方的军队。
    和那些空口说白话的GLP红人比起来,我爸爸是真正的冲锋陷阵了。他并不是“有序化”的信徒,老头儿有自己的一套。他跟他的医院,是我们海市的骄傲。别的美容医生,至多从某处撕一块皮来补脸;他不,他能把人脸当橡皮泥捏(按照公式)。但他开的是妇产医院。
    爸爸真的快不行了,得了奖一点儿也不高兴——电脑早已推算出,他还能存活一百天,整整。它这么说,你就得信,所以我也不特别伤心,也不忙乱。既然都算好了么,“生死未卜”的不安感觉是不会再有了,而且一切后事都已由电脑安排妥当。爸爸也知道,他以后的日子就是在“等待”中度过。
    在第三十二天,我告诉他我要结婚。
    这一天是GLP规定的晴天,阳光明媚,爸爸躺在床上,和悦地欣赏着窗外景色。他还能看六十八天,其中有四十六个睛天,十五个阴雨天和七个风天。他去世那天,规定是“晴,气温十三度至二十一度,南风一到二级。”
    爸爸真的老了。就连他身上的烟味也已衰老,和我从小闻惯了的那种不一样。我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烟香,它似乎同时间本身一样,又古老又新鲜。
    “是吗?”爸爸和缓地说,“也该了,你不小了。”
    我抚摸他头发说:“我要让你早一点儿抱孙子。”
    他虚弱地笑道:“你逗我!你从小就会逗人笑。”
    我举着照片说:“没逗你,看她,看她!”
    爸爸抬起手道:“给我看看,给我!”
    那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标准的那种。GLP规定美貌以“海伦”为单位,拥有零点五海伦就是美人儿了。这一位大概有零点八吧,所以爸爸很满意,眯着眼睛一个劲儿端详。
    我凑近他,小声问:“你看,她是真的吗?”
    爸爸说:“你又傻了,这又看不出来。”他笑了。他什么都知道,这老头子!
    大概是二十四年前吧,对,我还没出世。爸爸单枪匹马来到海市,创立了这所妇产医院。他发明了一种婴儿美容术,好像是用激光射脑袋什么的,没有疤痕。孩子长大了就准是亚洲先生,或者欧洲小姐。于是全城的产妇都来了,还有周围城市的产妇,都到海市来找我爸。有的孩子等不及,抢先爬出来,哇哇地哭,那母亲就急忙喝令他回去,因为离电脑算定的出生时刻还有几分钟。
    ——从那以后,就不曾有过什么选美活动。
    “那有什么不好?大家都一样漂亮,还分什么真假。”这就是爸爸的意思。
    我说:“您看,以前发明人造钻石,乱了真,大家就造出一种鉴别仪。现在有了人造粮食,和天然的一样,可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花高价买天然粮食。”
    爸爸笑道:“你傻么,人又不是钻石。”
    我说:“有什么不一样?钻石是给人欣赏的,美人儿也是给人欣赏的嘛。”
    这句话说错了,爸爸脸色不悦,没有回答。
    我赶忙把话题上升到哲学高度,这是他最喜欢的。我说:“现在是人和自然争夺专利的时代!到处是人造玩意儿,人造风、人造雨、人造太阳、人造月光、人选智慧,都是假冒伪劣产品。所以我们的科技进步得提心吊胆,生怕有谁来告我们侵权。”
    爸爸笑说:“我不怕!”他捏着我的肩膀如同从前那样说:“机灵鬼!你该知道‘人’不同于别的东西,他可以美化自己。所以这个美比天然的更有价值,因为它是艺术创造。”
    我说:“我可是俗人哪,我不想娶一个艺术老婆。再说,偶尔出一两个,算是艺术品,大规模生产的就是仿制品了。”
    爸爸是最反感别人议论他的美容术的,可是他已经没力气发火,他只轻轻叹气,慢慢地说:“你呀,你永远也不明白。”
    我说:“我明白!我在理论上明白。可是明白人太少啦,还是随俗点好。”
    爸爸鄙夷地笑着:“大家都是这样吗?”
    我忙道:“都这样!现在,如果哪个姑娘能证明自己是天生的漂亮,那她立刻就身价百倍。还光宗耀祖呢。”
    爸爸奇怪地问:“为什么?”
    我笑道:“因为有人专门喜欢天然的东西呀。他们的嘴巴,吃起天然蔬菜好像觉得更新鲜,又挺有面子。”
    爸爸抚摸我的头,笑道:“你也有一张大嘴吗?”
    我说:“我是一张小嘴儿,我只要自己的一份儿。”
    爸爸有片刻动摇,看着我问:“你能保守秘密?”
    我说:“能!”伏在他耳边悄声道:“向我爷爷保证!行不行?”
    我极崇拜爷爷,小时候曾想从他的骨灰中拣一块大的,当作舍利保存。爸爸没同意,再说那些骨灰块儿也太大(因为没按公式去烧)。
    爸爸又摇摇头,他还是不放心。
    我把头扎在枕头上,作出纯真稚拙之态,神往地说:“爸!从小你就说我是磨人精。现在我又求你了,你不答应吗?我可能没机会再求你什么啦。”
    我动以父子亲情,这可真是一件神兵利器,父亲立刻缴械投降。GLP对人类各种感情的强度作过计算,父子情的强度达到一千个“K”,爸爸被一千个K击中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好吧,坏家伙!你听着,我还没对别人说过呢。”
    我握住他的手,捏了两下。
    爸爸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没告诉过别人,因为这种美容不用什么助手,所有工作都是电脑干的。”
    又是电脑!人造智慧。
    人的容貌虽是千差万别,认真看去,却有规律可循。爸爸把“美貌”的基本因素分为几类:女性的容貌美有五种类型,即神秘型、高贵型、妩媚型、艳丽型、清秀型;美男子的相貌也有五种基本型:艺术型、军人型、学者型、运动型、家庭型。这些原理我早就知道,比如一份神秘加三份高贵加两份妩媚加一份艳丽再加三份清秀,搅和起来往脸上一糊,就是一个美女。这是典型的GLP配方,又和电脑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孩子生下来,电脑就对他进行分析,分析他以后长成什么样子,得出一个蓝图来,有百分之百的准确率。”
    趁爸爸歇口气的工夫,我忙给他倒杯水,百倍殷勤地捧上。
    爸爸接着说:“如果他将来很美,就不用再管他了;如果他不好看,电脑再根据他本来的条件,帮他设计一个生长方案(就是我说的配方),用射线改变他的基因,使他长得好看。你瞧,没疤痕,和天生的一样。”
    我问:“那怎么才能分辩呢?”
    爸爸眨眨眼笑了,他说:“每一个人在我这儿出生,都有一个档案存入电脑里。里面有一张像片,是他出生时的分析结果。”
    我明白了。扶着爸爸喝一点水,又闲聊一会儿,就一溜烟窜出房间去。
    对!每人都有这么个档案,如果档案里的像片和你现在的容貌不符,还有什么说的?您就是个假货。
    我跑进机房坐下。刚才我装得还像个哲学家吗?其实出生时我就只想作个诗人,后来才降格为哲学家,又降为政治家,最后,到现在只能当个人道主义者了。
    我把自己的档案调出来。怎么说呢?丑得古怪,完全不能以公式描述。我也是个“假货”。
    那姑娘的照片就算了吧,是我随便找来的。爸爸!我担保他就算见到爷爷,两个老头儿一起琢磨,也猜不透我的用心。
    第一百天,爸爸去世了,整分整秒。医院是我的了。GLP来电表示沉痛哀悼,并说希望我“继续为有序化事业作出努力,与大自然之无政府状态作斗争。”
    我也终于得到了一块舍利骨,现在像这么纯白的骨头极少见了。我把它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玻璃罩里,好用来反省我自己。
    然后,我在报纸上匿名发表了一篇文章,隐约提到关于美容档案的事。
    第二天开门就见人山人海,美男美女蜂拥而至。
    我又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如下:
    “近日传言,本院存有二十四年来出生的每一个人的容貌档案。详情是这样的:此档案应是您的本来面目,也许与您现在的容貌相符,也许不符,并不值得特别关注。但鉴于愈来愈多的人请求一窥,本院即日起开办如下咨询业务:凡交付五十元者,可任意查看一个人的容貌档案(亲友邻居冤家对头陌生人都包含在内),当然也可以查看自己的真实相貌。如您对自己的档案不满,本院负责为您随意更改,并保密。只须加付二百元。”
    ——我太穷了。
    次日就有近五千人挤在门口,排队要求咨询。
    我静静地旁观,他们真没让我失望!有几个情况很吸引我,使我振奋。
    一是大家更愿意看别人的档案,翻到一个丑的,他们就乐不可支;
    其次是多数人要求更改自己的档案;
    然后,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不少人愿意付钱改别人的档案:花上二百块钱,把一双杏眼改成金鱼眼,或把一枚悬胆鼻改为蒜头鼻什么的,玩儿么!
    我胸中一畅!人是多么可爱呀。GLP无法把“人”也纳入公式里,让“金轨道”见鬼去吧。所有的坏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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