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谢妮娅也随之而起,对周围不屑一顾,当然也没人去理睬她。她就像机器人似的跟在丈夫身后。“多幸福啊!”当她的胸脯与石榴树干接触时,她不由发出了感叹。
大古斯里的居民一共有16人,就这样一个跟一个地走进了石榴树。
明茨眼睁睁地看着,一筹莫展。他明白,无力战胜银河系的自然规律。两行痛苦的泪水默默地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淌下来。
直升机的马达又响了。飞机飞得很低,看样子是准备发射火箭了。
明茨猛然镇定下来,跑回家里,拨通了区警察分局的秘密电话,请求终止对外星植物进行攻击的计划,因为植物体内有人。
“它把他们吃进肚里去了吗?”分局值班员大惑不解。
“不是那么回事。”明茨回答,“是他们自己和它融为一体了。因此,我们现在不单是与一个外星客,更主要的是与一联合体打交道。在这个联合体里,每一个外星客都得到了十多名我们的公民。
值班民警怎么也不相信,明茨只好直拨国防部了。幸好,他在部里有朋友……
决定作出了:轰炸大古斯里的行动推迟到次日凌晨,目前只派出一支精锐的空降部队。
在树干里乌达洛夫感到好恬静,好舒畅!好像他在世上活了四十多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腹中。他的思想与石榴树的思想已融为一体,而且还在不断地完善。他懂得一旦为宇宙石榴族的一员,那就拥有了宇宙的最高企求——共有的幸福,同时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琐事烦恼。
乌达洛夫知道,跟他一同享受无忧无虑的,还有他的邻居和古斯里的其他居民。这些人当然已不再是这个愚昧小城市的市侩,而是伟大石榴树的原子、分子了。
乌达洛夫及石榴树的其他分子以联合一体的目光看到,心情沉重的明茨随着朝日的霞光走出家门。教授穿着厚呢子大衣,帽子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眼睛,还戴着一副墨镜。唉,我们的种子箭很难射进他体内。
而明茨也同样看到了乌达洛夫等人,他们的情况差点就使他昏倒在地。
原来这一夜树结新果了。
树枝上的果实像梨,像苹果,更像一个个人头。多数人头明茨都认得出来。瞧,那儿挂的,不就是乌达洛夫太太的人头梨吗!而那个色泽尚青的,则是洛日金老头。挂着的果实脸上都流露着一种超脱尘世的甜蜜表情,一个个眯缝着眼睛在微笑!一样甜蜜的笑!
明茨小心地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乌达洛夫的腮颊。
“柯尔涅尼,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他试着问。
果实没有反应。
明茨把它拽了一下。乌达洛夫牢牢地固着在叶柄上,叶柄是从人头颅顶上长出来的。
明茨没敢用力拽,生怕伤了老朋友。
此时直升机已经低低地悬在院子上空,从软梯上爬下了几位将军。他们长时间地站在石榴树周围,不时地摇晃着脑袋。一方面他们承认,人道的原则要求让这树安宁;但另一方面,人道的原则又要以确保它不再把其他俄罗斯公民引入自己的魔网。
最后大家决定:把问题提交总统安全委员会讨论,同时一切对公众严格保密;对普希金大街16号住区进行检疫;把空降兵独立大队调到大古斯里来。
决定作了之后,人们就在院子里为将军们摆开了一张行军桌,举行了一场简单的酒宴。特邀赴宴的有明茨教授、城市计划委员会副主席铁女人莉娅·里及朝鲜族女士朴成琰。
宴毕,将军们便起身围石榴树溜达,还动手去摘果子。但是他们没有防护,因而果未摘成,反而大将格列米亚和三位上将很快中了宇宙种子箭,受到了共同和平安详意识的陶冶,拒绝飞回莫斯科,同样自觉自愿地走向石榴树,与树融为一体。
石榴树的树枝被绿色的果实坠得弯弯的。国防部决定,对公众和总统隐瞒军事首脑消失的事实。须知对那些将军职位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
融入共同幸福之中的将军们也一个个变成了苹果,在迎风摇摆。他们安详而轻松地考虑着免除暴力的问题。而石榴树本身更是喜上加喜,因为昨天它还不曾希冀能从地球接纳到这么多高素质信徒。
的确,凡变成了石榴树果实的人都尝到了这种幸福,他们不再企求别的什么,不期待退休,不盼望度假,更不希罕什么冷杂拌汤,甚至也不会想到结婚……
第二天,又有三只猫及哈巴狗茹里克被接纳进树,随后是狗的主人和几个路过的人。还有一只乌鸦飞到乌达洛夫头顶上,也是自投罗网。
被部队封锁的院子静悄悄。长凳上坐着既没有疏散,又没有发生变化的最后一位居民——明茨教授。他保持着警惕,不顾闷热,仍穿着那件厚呢子大衣。他暗下决心:我和你们同在。
他心情沉重,因为他失去了好友,失去了善良的邻居,现在正处在失去我们整个星球的边缘。石榴树又在发新枝,挂新果。为了吞掉俄罗斯联邦全体居民,它自身当然要发展。
明茨躲避着种子箭,绕树转了转,端详着一张张果实脸。不,他们全都一样地幸福祥和。果子可以被摘下,烧掉,但这就等于屠杀。最确切的说法是,人类还没下决心消灭石榴树时,树就先把人类吞食掉了。
“孩子们就可怜了。”明茨惋惜说。
石榴树用心灵感应术传给他答话:“您不必为他们而惋惜,而应当为他们而感到高兴。他们无需过渡,就将获得恬适与幸福,以取代那令人厌倦的学校学习与生活,取代大学那有损自尊的岁月,取代虚度年华的悲哀。他们比您明智,教授,他们从小就超脱了欲念和桎梏所带给他们的痛苦。人类将不再知道疾病和死亡……”
“知道欢乐。”教授插入一句。
“每一种欢乐都以悲哀和痛苦而告终,正像每一种爱情都以离别而了结一样。生也即死。”宇宙石榴玄妙地解说着。这时数不清的果子也都在枝头连连摆晃,以此来认证这话正确而精辟。
明茨彻悟到,他已经失败了。
“往后呢?”他问。
“往后嘛,就扩大幸福者的队伍。让入伍者心甘情愿,不慌不忙,高高兴兴地加入。”
“可这样一来,冲突也将开始!”
“这一点,我们也预见到了。因为,小孩一般都会拒绝服药,他们不懂得药能治病的常理。”
“那你们究竟打算咋办?”
“我们已通盘考虑过。”宇宙石榴回答,“根据挂在我枝头的将军们的建议,我们决定参加俄联邦议会选举。我们要让‘幸福党’获胜,‘富裕党’获胜。”
“哪谈得上富裕?”
“您不了解我们,教授。”宇宙石榴耐心地回答,“富裕不表现为人们所拥有财物的数量,而表现为人们具有的愿望。绝对的富裕,只有当人们一无所求的时候,方能达到。人们既然已一无所求,那万事就已皆了!”
“那议会选举……”明茨问,“接下去又咋办呢?”
“如果他们不让我们发挥作用,充分让居民享受宇宙幸福,那我们就选自己人当总统。”宇宙石榴说。
明茨挥了挥手,便转身走回家去。他已决定与朋友会合。
他走进自己简朴的办公室,关掉传真和电脑,把那些未及发出的信件和未写完的文章统统塞进了废纸篓里。因为文章在那宁静的世界里已经无用……他和衣坐到沙发里开始打盹,不久便睡着了……
假若你处于完全的幸福之中,你必定不再需要什么冷杂拌汤、大衣和睡眠。
因为所有的果子都已处于一种甜蜜的半醒半睡之中,在无休无止地畅谈幸福和清闲。
乌达洛夫就是如此,悬挂着,享受着。
可是后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脑海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种异样的思念。克谢妮娅在那儿情况如何?她没出什么事吧?
“哦,没事!”石榴树听出了克谢妮娅心里想说的话,就代为转达,“您的妻子克谢妮娅果实,也像您一样幸福,舒畅。”
这回答当然使乌达洛夫感到高兴,但是克谢妮娅自己的牵挂也远远地传到他的心里:“我把冰箱的电关了吗?要是没关,到月底是要付电费的。”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远在托木斯克的儿子马克西姆近况如何?他已经好久没写信来了。”
“马克西姆、托木斯克、冰箱如今与你我全都无关。”果实乌达洛夫也把自己的想法传给了妻子,“完全无关!”
“完全无关!”克谢妮娅表示同意,但牵挂仍然不断,“猫也没人喂呀!”……
这时,格列米亚大将也把自己的牵挂传给了所有的果子:“哦,明天技工要到别墅装修卫生间。谁去接他呢?”
“谁需要你的技工!”石榴树有些生气,“你终究已经得到了幸福嘛。”
“的确如此。”大将不得不承认。然而另外一位年近老迈的军需将军又在担心,他年轻的太太会与副官斯米尔诺夫偷情,石榴树又忙把将军这种愚蠢无用的想法平息下去。加芙里洛娃大婶则对儿子的作为感到气愤,他儿子喜新厌旧,要再度结婚,并把家里的房子换了。
“你还要房子干啥,大婶!”石榴树终于感到痛苦。
“确也如此。”加芙里洛娃不再争辩,但又问,“不过我将住在哪里呢?”
……一切都已解决。
看来,所有的果子在享有了幸福之后,又开始忆旧。这些人一生追求的幸福和安详,毕竟来得太容易了吧……
明茨教授拂晓醒来,脱了大衣、上衣,甚至鞋子,怯生生地走去向“幸福”就范。
室外天气转冷,寒风刺骨。
石榴树冷得缩成一团,颜色也变黑了,全身直发抖。果子一个个落到地上,最后一批果子落光了。
像先坠地的果子一样,所有的果子又都恢复原样,又成了睡梦中的古斯里和其他城市的居民。
人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就走开了,谁也没有再去理睬那棵奇怪的石榴树。
除了乌达洛夫之外,再没有人认出明茨教授来。乌达洛夫回家时,看见他,说:
“快走,到暖和的地方去!不然你会感冒的。这是一次宇宙试验,幸好失败了。”
“你从树上掉下来啦?”明茨猜道。
“那当然!”乌达洛夫回答,“明天一早,咱们钓鱼去吧!”
石榴树用心灵感应术宣称:“你们还会对此感到惋惜的,愚昧的人们!”它收拢了枝叶,变成了一艘小巧的宇宙飞船,腾空而起,冲向那繁星点点的苍穹。
可最后这一幕谁也没有发现。
既然大家都忙着离开院子,谁还会去留意它呢!明茨教授也不过如此。
张晓雨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