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第11期 … 科幻之窗
艾萨克·阿西莫夫 孙维梓
我的名字在俄语中原先用了一个相当于Z的西里尔字母①,但后来到了国外不知怎么常被拼错,Z变成了S,阿泽莫夫成了阿西莫夫,不过这里的S读起来还是应该读成近似Z的发音。
所以,每当有人把我的名字读成Asimov,或者写成Azimov(阿泽莫夫)时,我总得不厌其烦地去纠正他们,特别是当这种情况出现在科幻杂志上更让我恼火,因为编辑本该比我要高明得多。
于是拉里·肖对我说:“你索性就写篇科幻,题目叫做《用S来拼我的名字》,好吗?”
所以我就这么写了。我特别喜爱那些迫于形势去撰写,而结果又证明很不错的作品,所以它就此被收录进这本《阿西莫夫最佳科幻小说选》之内。 ——作者原注
马歇尔·泽巴廷斯基(Marshall Zebatinsky)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好像有无数双眼睛透过沿街铺面那污秽的玻璃橱窗在打量他。他浑身不自在,尽管已换上一套旧衣服,把帽檐压得很低,甚至还戴上眼镜……
他咒骂自己实在太蠢,前额上的皱纹凹得更深,早衰的面容越发苍白。
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像自己这么一位核物理学家会去向数灵学②求援,老实说这全怪他的妻子,是她说服他这么干的。
数灵学者坐在一张旧桌后,桌子买来时肯定是二手货,因为只经过一茬主人之手绝不可能如此破旧,就连此人的衣服也可以这么形容。他既黑又矮,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倒是紧紧瞟着泽巴廷斯基。
他说:“在我的主顾中还从来不曾有过物理学家呢,泽巴廷斯基博士。”
泽巴廷斯基憋得满脸通红:“请您注意,我上这儿来可是个秘密。”
数灵学者笑得连嘴角都布满皱褶,下巴颏的皮肤绷得更紧:“我这里的全部交易都是保密的。”
泽巴廷斯基说:“我还要事先声明,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数灵学,也不打算信仰它。如果这对后果会有影响,请您现在就通知我。”
“那您还来干吗?”
“可我的老婆对您非常信服,我又答应了她要上这儿来。”他耸耸肩,自己是个大傻瓜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您想寻求什么?金钱,平安,还是长寿?究竟是什么事情?”
泽巴廷斯基正襟危坐良久,数灵学者冷静地注视对方,并不急于催促顾客。
泽巴廷斯基在想:我该说什么?说我已经34岁而前途无望吗?
最后他只是说:“我希望获得成功,想得到人们的承认。”
“是想获取一份更好的工作吗?”
“我想得到一份不同的工作,属于另一种类型的岗位。眼下我是政府研究机构的一名职员,根据命令办事。好比是混迹在整个交响乐队之中的小提琴手。”
“那么您希望有朝一日有独奏的机会吗?”
“我渴望离开小组并恢复自我。”泽巴廷斯基心头一阵轻松,他终于把这种想法告诉给妻子以外的某人听了。“12年前,凭我所受的教育和个人能力,我足以进入第一流的核电站工作,那么我今天就将管理其中的一座或者会成为某所大学纯理论教研室的头头。而现在呢?就以我这么多年的经历作为起点,哪怕再过上25年恐怕还只能呆在小组里面!依然只担负2%的领导责任,永远淹没在一大堆默默无闻的物理学家中间。我渴望的是脚踏实地,能大干一场,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意图。”
数灵学者缓缓点头说:“泽巴廷斯基博士,您应该知道我从来不对别人保证事情一定会成功的。”
泽巴廷斯基本来就缺乏信心,此刻更有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您什么也不保证?那您能允诺的是什么?”
“我只提供一种与可能性有关的改善。我的工作具有统计的性质,由于您在和原子打交道,我猜想,您一定很清楚统计法则是什么意思。”
“您当真能做到这点吗?”物理学者愠怒地问。
“我当然能够。其实我是一名数学家,我的工作方式也是数学式的。我并不会因为透露这一点而提高收费标准,那是不变的——每次50美元。由于您是科学家,能比一般主顾更加正确地评价我的工作,所以向您解释这些,我非常荣幸。”
泽巴廷斯基说:“如果您不介意,我宁愿您不必解释给我听。把这门学问的数学价值或意义告诉我是毫无用处的,我绝不会当真把它看成是数学。还是抓住主要问题谈谈吧。”
“您仍然认为我是个数灵学者?其实我不是的。我所以挂上数灵学的招牌是想让警察别来打扰我,”小个子干咳几声又说,“精神病医生也不要来找我麻烦。我真的是个数学家,而且还是个诚实的数学家。”
泽巴廷斯基不屑地微微一笑。
数灵学者接着说:“我给计算机编译了程序,来研究未来事件的概率。”
“什么?”
“难道这听上去比数灵学还要糟吗?为什么?你只要给出足够数据,让计算机在每个单位时间里都能满负荷运转,那么未来就是可以预测的,至少对它的可能性来说是如此的。人们在计算导弹的运动轨迹,以便使反导弹去跟踪它,这不也是在预测未来吗?如果这种预测出现了误差,反导弹和导弹就不可能撞个满怀了。我干的实际上与此类似,不过我得应付非常庞杂的变量,结论也往往不够精确而已。”
“您的意思是说能预测我的未来?”
“差不多吧。事情一旦开始,我就得改变原来的一些数据,例如您的姓名等等。再把修改过的数据输入程序,然后研究有哪一种变化能使您的未来变得更加美好。”
“为什么单单要改动我的名字?”
“这样做有多层原因。首先,这只是一种简单的变动,如果输入的数据变得太多,结果将无法预料,而且我的计算机也不太高级;其次,改动姓名是一个合理的变化,难道我能改动您的身长或眼睛的颜色吗?就连您的气质也是难以改变的;第三,这又是一个重要的改变,姓名对人们的关系很大;最后说到第四点,每天不是都有许多人在申请改名吗?”
泽巴廷斯基说:“万一您找不到更美好的未来怎么办?”
“您必须冒这个风险,不过起码不会比现在更糟糕,朋友。”
泽巴廷斯基挺不自然地盯着这位小个子说:“我对这些半点也不信,我现在宁可去信仰数灵学了。”
数灵学者叹气说:“我想您这种人更情愿相信事实,而我又想帮助您,所以才告诉您以上真相。”
泽巴廷斯基说:“如果您真的能看到未来……”
“您是想问为什么我不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对吗? 不过在某些方面我的确是非常富有的。您只是想得到人们承认,而我想的是要自由自在,干我的工作,没人来打扰我,这对我来说就好比是亿万富翁了。我也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钱财;但我可以从您这号人手中获取。帮助别人是美好的事业,我乐意这么做。现在回答我,您希望我帮助您吗?”
“您的收费是多少?”
“50美元。我需要从您这里取得一大批个人资料,会有一张表格帮助您来填写,我担心它有点复杂。如果您能在这个周末把它寄给我的话……”他压低声音并皱着眉头用计算器核对了一会,“下个月的20号我将会给你一个答复。”
“要等上五个星期,这么长吗?”
“我还有别的工作,我有朋友交往,有其它的生意要做。如果我是个骗子,我会干得比这快得多。你同意吗?”
泽巴廷斯基起身说:“好,我同意,现在这一切全都请您保密。”
“绝对没问题。您将取回您的全部信息,我还保证不会把它们用在别的方面。”
核物理学家在门口停住脚步说:“您是不是也怕我向别人透露您实际上不是搞数灵学的?”
数灵学者摇摇头:“朋友,谁会相信您的话呢?哪怕您对任何人承认曾来过这里,那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到了20号那一天,马歇尔·泽巴廷斯基又来到了那扇油漆脱落的门前,凝视店前悬挂的那张“数灵学”小牌子。招牌颜色暗淡,布满灰尘。他偷偷朝里面窥视,似乎巴不得有别的主顾已经在里面,于是他就可以找到借口离此回去。他感到自己愚蠢透顶,也曾多次试着从心里忘怀此事,结果根本办不到。这也许是因为他想到数灵学者说过有台计算机的缘故,他曾把个人的资料寄了过去,心想万一退回的话,就再也不加过问,但是信件没被退回。现在他眼望店内,里面没有别的顾客,所以泽巴廷斯基除了进去别无选择。这时铃声响起,年迈的数灵学家从门帘后现身了。
“是哪位?……噢,是泽巴廷斯基博士!”
“您还记得我?”
“是的,那当然。”
“告诉我结论是什么?”
数灵学者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先生,这里还有个问题……”
“是关于费用的事吗?”
“是的。我已经完成了任务,先生,那是我应该挣到的钱。”
泽巴廷斯基心甘情愿准备掏钱。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如果仅仅为了钱而退却,那才是真正的蠢货呢。
他点出五张10美元钞票:“这够了吗?”
数灵学者缓缓地数着钞票,把它们放进书桌的现金抽屉里,然后告诉他:“您的问题非常有趣:我建议您把Zebatinsky改成Sebatinsky。”
“Seba(西巴)……下面该怎么拼?”
“就是S…e…b…a…t…i…n…s…k…y(西巴廷斯基)。”
泽巴廷斯基瞠目而视:“您是说只要把那个大写字母改掉吗?仅仅把Z改成S,就这么简单?”
“这已足够了,只要这么改一下,小变有时比大变还顶用。”
“但是这么一点点变化怎么能影响到别的事情呢?”
“任何名字都是无法影响其它事物的,对吗?”数灵学者宽厚地反诘,“至于怎么影响我可说不清楚。它多半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来实现的,我只能解释这么多。请记住:我从来不保证有任何结果。如果您不愿改名,那就请便好了。不过话得说在前头,费用是不能退的。”
泽巴廷斯基说:“那我该干什么?去通知每个人,今后大家得换用S开头来拼我的名字吗?”
“如果想听听我的意见,那么我建议您去和律师商量一下,使您的改名合法化,他们会在某些细节上给您指导。”
“整个过程得耗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是指到什么时候事情才会出现转机?”
“这我说不准,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明天!”
“不过您说过自己是能够预测未来的。”
“这种事不像观看水晶球那么简单,不,不,泽巴廷斯基博士。我从计算机里得到的只是一组代码符号,我能给您指出某种可能性,但我却见不到实际的图像。”
泽巴廷斯基扭头就走,他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50美元只换来一个字母!为了一个S竟花上50美元!上帝啊,这是个什么名字!比原先的Zebatinsky差远了!
他拿定主意前又过去了一个月,这才去找了律师,作出最后的决定。
他对自己说:也不妨一试嘛。
真是活见鬼,幸好法律并不禁止什么改姓。
亨利·布兰德逐页翻看文件,他具有一双在安全部门干过14年的眼睛。他并不细读每个字词,任何特殊的内容自会跃出纸面落进他的眼帘。
布兰德说:“这人我看没什么问题。”
海军上尉艾伯特·昆西,就是送来文件的那人。他很年轻,全身充斥安全部官员的责任感。他问:“不过他为什么要改名为Sebatinsky呢?”
“这有什么不行?”
“因为这种改动毫无意义。泽巴廷斯基是个外国姓氏,如果我有这么个名字,连我自己也会去改掉它,不过我会改成某个英国姓氏。如果泽巴廷期基这么做了,那很合情合理,我连问都不会去问一下。但为什么他要把Z改为S呢?我想我们必须弄清他的理由何在。”
“派人去直接问过他吗?”
“当然,通过日常交谈的方式问过,我很谨慎地作了安排。但他并没说出什么,只是说对原来的字母Z厌倦了。”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上尉,您说呢?”
“这很可能。但是如果他那么喜欢S,为什么不改成桑兹或史密斯?既然他如此厌倦Z,为何又不彻底改成由A来打头呢?比如改成阿伦斯什么的。”
布兰德轻声说:“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责备他,不管他把名字改得多么古怪,光凭这一件事是不能去找他麻烦的。”
昆西上尉看上去十分忧郁。
布兰德问:“上尉,给我说说。肯定有事困扰着您,使您犹豫、担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尉眉头紧蹙,嘴唇紧闭,最后才说:“好吧,先生,泽巴廷斯基是个俄国人!”
布兰德说:“他不是的,他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三代。”
“我的意思是指他的名字是俄国式的。”
布兰德脸上失去平时的宽容:“不,上尉,您又错了!那只是个波兰的姓氏。”
上尉不耐烦地挥手说:“反正是一码事。”
由于布兰德母亲的娘家名字就叫作Wiszewski(这是波兰姓名),所以他厉声说:“别这么跟波兰人说话,上尉!……”然后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对俄罗斯人也要一视同仁。”
“先生,我的意思是……”上尉说话时脸都涨红了,“波兰或俄国不都在铁幕的那一侧吗?”
“对于这一点我们大家心中都很有数。”
上尉说:“泽巴廷斯基或者说西巴廷斯基——不管您怎么称呼他都行——很可能有亲属在那一边。”
“既然他是第三代后裔,我认为他的确很可能有远房亲戚在那里,这又怎样?”
“事情本身并没多大意义,不少人在那边都有远亲,但是泽巴廷斯基却改掉了他的姓名。”
“接着讲下去。”
“也许他是想吸引对方注意,也许他在那边有个非常出名的堂亲,而我们这位泽巴廷斯基担心这种关系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不过改掉姓名并没多大用处,他们的亲戚关系不是仍然存在吗?”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