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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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左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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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克斯举起手来。顿时圈子里每张脸都转向他,仿佛他将他们那凝视的目光收拢,聚成一束、一团似的。

我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天正下着雨。不久灰蒙蒙的光亮从屋檐下面的窗孔消失。只见一束束淡淡的光线倾泻下来,犹如梦幻般的风帆,呈三角形和长方形,从墙上伸展到地面,映照在那九张脸上;外面,月亮从森林上空升起,撒下一抹抹惨淡、散乱的月辉。炉火早已燃成灰烬。微光幽暗,条形和斜面阴影爬过那一圈人,映照出一张脸、一只手、一个纹丝不动的背来。有一阵,我看见法克斯的轮廓僵硬不动,有如一尊淡白的石像沐浴在扩散的光芒里。歪歪斜斜的月光缓缓地蠕动,爬到一个弓背上面,那是克母恋者。古怪人在那圈人对面黑暗笼罩的石地上敲呀敲,引起啪啦啪啦的持续震动,致使克母恋者激动得头埋在膝盖里,双手紧紧地抓住地面,身子战栗不已。他们都是,全都是彼比联接的,一张蜘蛛网上的一个个悬浮点。我也身不由己,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种交流。交流通过法克斯无言、无声地进行,而法克斯则努力调整与控制它,因为他是中心,是预言家。幽光散乱,爬上东墙,渐渐消隐。那张力量之网、紧张之网、沉默之网在扩展。

我竭力想同预言家们的思想保持距离。那种沉默得令人心悸的紧张,那种被诱使进去的感觉,沦为那个图形、那张大网里的一点幻影的感觉,搅得我心烦意乱。然而,当我筑起一道屏障时,情况却更糟了。内心产生一种被弃绝感,一种怯懦感,眼前幻觉丛生,怪影乱舞,稀奇古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性冲动的种种幻象与感受陡然而生,充满了荒诞的暴烈,性激情的火焰炽烈地燃烧。我周围沟壑密布,张开血盆大口,犬牙交错,暗道纵横,如地狱之口,我失去了平衡,我在坠落……如果我不能将这种迷狂拒之门外,我的确会堕进它的深渊,会神经错乱的,但又无法将其拒之门外。不可言传的通感力量在起作用,这种力量来自性变态与性压抑,来自一种扭曲时间的癫狂,来自对专注与领悟直观现实达到了一种可怕的苛严,强大而又混沌,远非我所能约束或控制。然而,它们又是受到控制的,中心依然是法克斯。分分秒秒悄然流逝,月光照到别处的墙壁,光亮全无,一片黑暗,黑暗的中心是法克斯一个预言家:一个女人,一个沐浴在光里的女人。那光是银,银角是铠甲,是一个身穿铠甲,手持利剑的女人。光猛然燃烧起来,强烈得令人难以忍受,光沿着她的四肢燃烧,那是火焰,他惊恐地、痛苦地大声叫道:“是呀,是呀!”

那个禁欲者先前的哼笑继而始变成哈哈大笑,笑声愈来愈大,终于成了颤抖的咆哮、没完没了的咆哮,远比任何咆哮声都长,穿越时光。黑暗在躁动,仓促混乱,那是重新分布久远的年代,在躲避未来的预言。

“来点光,来点光,”一个洪亮深厚的声音说了一次又一次。

“来点光。往火堆里加点柴,那儿。来点光。”是那位来自斯普维的医生的声音。他已经进入了圈子。那个圈子全打乱了。医生跪在骨瘦如柴两位禁欲者身边,后两位蜷伏在地上,处于胶着状态。克母恋者头伏在法克斯的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仍在颤抖;法克斯用手轻柔而又淡漠地抚弄他的头发。那位变态者独自蹲在角落里垂头丧气。

聚会结束了,时间又和平时一样流逝,力量之网分崩离析成深深的倦怠。可我问题的答案,那个神谕之谜,那模棱两可的预言表达方式在哪里?

我跪在法克斯身旁。

他那明晰的目光望着我。一瞬间,恰如刚才我在黑暗中看见他一样,只见他呈现女身,在光亮里全副武装,在火中燃烧,大声叫喊:“是呀——”

这一幻觉给法克斯轻柔的话声打破了。“您的问题回答了吗,提问人?”

“回答了,预言家。”

的确回答了。

从现在起五年后格辛星将成为艾克曼的一名成员:是的。没有谜团,没有闪烁其词。在当时我就意识到答案的本质,与其说它是一个预言,还不如说是一种观察结果。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肯定性结论:答案是正确的。如同直觉产生的预感一样,明白无误。

我们拥有纳芙尔号飞船,拥有同步发报机,拥有心灵语言,可是我们还没有驯服直觉预感这匹野马。要获得这个秘诀,我们必须到格辛星去。

“我起着灯丝的作用,”预言后的一二天,法克斯告诉我,“能量在我们体内建立起来,不断地输送回去,每一次都加大脉冲力,最后能量终于释放出来,于是我的体内,我的周围就充满了光,我就是光……阿尔宾隐居村的长老曾经说过,假若有在回答的那一刻把预言家放进真空装置里,他准会燃烧多年的。所以约米西教徒相信米西的话:他清楚地看见了过去与将来,不是一时一刻地看见,是看见肖斯勋爵提出问题之后他的一生。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怀疑一个人能否忍耐这么久。不过没关系……”

啊唷,汉达拉特人的正话反说真是无处不在,朦朦胧胧的。

我和法克斯并肩散步,法克斯望着我。他的脸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脸庞之一,犹如石雕像一般坚硬而又线条纤细。

“当时在黑暗里,”他说,“共有十个人;不是九个人。有一个陌生人。”

“是的,有一个。我没有设置屏障阻挡您。法克斯,您是一位倾听者,一位天生的神人,也许还是一位强有力的天生心灵术者呢。难怪不得你有预言家似的灵魂,能够控制那群预言家的情感张力和感应,使之处于自动增强的状态,直到张力自动打破这个状态,从而您寻找到答案。”

他兴致勃勃地倾听。“从外部通过您的眼光观察我的修练功夫的奥秘,真有点离奇。而我是作为一个门徒从内部看见这些奥秘的。”

“法克斯,如果您允许的话——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倒想用心灵语言和您交流。”这时候我已肯定他是个天生的交流者;只要他同意,再稍加练习,我就可以削弱他那无意识的设防。

“一旦这样,我就会听见别人的所思所想吗?”

“不,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做您作为移情者已经做过的事情。心灵语言是一种交流,自动地输送并接收信息。”

“那么干吗不大声说呢?”

“这个吗,人大声说话可以撒谎。”

“心灵语言就不会撒谎吗?”

“不会有意撒谎。”

法克斯沉吟片刻。“这种功夫一定会引起国王、政治家、企业家们的兴趣。”

“当人发现心灵语言是一种可以传授的技巧时,企业家们竭力反对它的应用;他们明令禁止它已有几十年了。”

法克斯莞尔一笑:“那么国王呢?”

“我们没有国王了。”

“原来是这样的。我明白了……哦,谢谢您,金利。但我的本行是无知无识,不是学习。再说,我不想学会一种会彻底改变世界的技艺。”

“可根据您自己的预言,这个世界将要改变,并且就在未来五年里。”

“而且我自己也要随着变化,金利。但我内心却不愿意改变世界。”

天在下雨,这是格辛星上夏季绵绵无期的牛毛细雨。我们俩徜徉在隐居村的山坡上赫曼树林里,那里没有道路。光线落在阴暗的枝叶丛中,灰蒙蒙的一片,紫红色针叶上滴下晶莹的水珠。空气清冷而又温馨,雨声清晰可闻。

“法克斯,请赐教吧。你们汉达拉特人拥有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赋。你们能够预见未来。然而,你们的生活却和常人一样——好像无所谓似的——”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金利?”

“是这样的。就拿卡尔海德与奥格雷纳之间的相争来说吧,拿它们关于西路斯峡谷的争端来说吧。据我所知,这几周以来卡尔海德丢尽了面子。既然这样,阿加文国王干吗不去咨询他的预言家们,询问该采取什么行动,该挑选哪一位上流社会的成员当首相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这些问题是很难问的。”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难问的。他可以只问:‘谁当我的首相最效忠?’——然后就不管了。”

“他是可以这样问。问题是他并不知道最效忠他可能意味着什么。可能意味着被挑选的人会把峡谷拱手送给奥格雷纳,或者流亡,或者暗杀国王;总之可能意味着许多他意想不到的,或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那么他就不得不把问题问得十分精确?”

“是的。他要知道的问题可多了,即使国王也必须付报酬。”

“你们会向他索取高价吗?”

“很高,”法克斯沉静地说,“提问人有什么就付什么,这您是知道的。实际上,国王来过预言家这儿,只是不经常来……”

“如果某一位预言家本人就是有权有势的人,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隐居村的隐士们是无权无势的。我可以被派到艾尔亨朗,进入上流社会权力层,如果我离开,我可以带回我的地位、我的伴侣,可是我的预言生涯也就结束了。我在宫廷供职如果有问题,就到奥格涅隐居村去,付报酬,得到回答。但我们汉达拉特人不想要回答。当然这是很难避免的,不过我们尽力而为。”

“法克斯,我没有听懂。”

“是这样的,我们到隐居村这儿来,主要是为了学会不问哪些问题。”

“可您们是回答问题的人呀!”

法克斯那张遮着头巾的脸显得疲倦,脸上的光辉消失了。当他用那双清澈、和善、坦率的眼睛注视我时,他是带着1万3千年的传统注视我的。

“不可知的,”法克斯的柔和的声音在林中荡漾,“不可预言的和不可证明的,这就是生活的根基。无知是思想的基石。不可证明是行动的基石。假如证明了没有上帝,那就不会有宗教,不会有汉达拉特教,也不会有‘约米西’教,也不会有壁炉之神,没有一切。同样,假如证明了有上帝,也不会有宗教的……金利,请告诉我什么是可知的?什么是肯定无疑的、可以预言的、不可避免的呢?也就是说,就你我的将来而言,你所知道的那件明白无误的事情是什么?”

“是我们终有一死。”

“说得对。金利,真的只有一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了它的答案……只有一种东西使生活得以继续下去,那就是永恒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不确定性: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第六章流亡奥格雷纳

天天一大早就赶到我家来的厨师唤醒了我。我睡得正香,他只好摇动我,凑在我耳边说:“埃斯文爵爷,快醒来,快醒来,国王派的信使到了!”

于是我翻身起床,向客厅走去,信使正在那里等候。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走进了我的流放生涯。

信使宣读御令,我暗自想这倒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可是,当我目睹信使把该死的御令钉在房门上时,我仿佛感到他把一根钉子钉入我的眼睛里。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我痛不欲生。

钟鼓敲响九点时,我离开了王宫。

我只带了我能够带走的东西,如果把我的财产和银行存款兑换现金,就必然会连累与我打交道的人,而与我的关系愈亲密,他们的风险就愈大。

我写信给昔日的克母恋人阿西,告诉他如何从一些贵重东西中获得收益,来供养我们的儿子们,但叫他别寄钱给我,因为蒂帕会派人监视边境的。

我不敢在信上签名字,我也不敢打电话,否则的话,受话人准会被送进监狱。

我往西穿过城市。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思忖:我为什么不朝东走,翻过高山,穿过平原,回到克尔姆地区呢?我,一个徒步行走的落难人儿,为什么不回到我的故园埃斯特,那座荒山上的石头房子呢?为什么不回老家呢?

路上我停下来三四次,回首顾盼,每次都好像在街上冷漠的面孔中间看见一名探子,是派来监视我离开艾尔亨朗的,想回老家的念头真愚蠢,无异于自杀。看来,过流亡生活是我命中注定的,因此我的回家之路就是死亡之路。于是我继续西行,不再回头张望了。

在三天的宽限期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最远可以到达距海湾边有85英里之遥的科斯本。

船长们不敢搭我,他们都认识我,因为港口是我为国王建设的。

水陆两栖船也不让我坐。我别无选择,只有徒步前往科斯本。

我发现,叫自己卖国贼是挺难的,难得出奇。这个罪名安在另一个人身上倒很容易令人信服,可是我对自己却半信半疑。

第三天黄昏时分,我风尘仆仆地赶到科斯本,累得腰酸背痛的,因为这些年来在艾尔亨朗,我过惯了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生活,连走路的力气都消蚀掉了。

阿西早已在这座小镇的城门等候我了。

我和阿西克母恋了七年,养育了两个儿子。孩子们都是他生下来的,因此都取他的名字福雷斯·雷姆·伊尔·奥斯勃斯,并且在他的部落抚养。三年前他去了奥格雷隐士村,如今他脖子上戴着“预言家禁欲主义者”的金项链。

三年来我们彼此都没有见过面,然而,此刻我在石头拱门的暮色里一看见他的脸,昔日的恋情就立刻涌上心头,仿佛我们在昨天才分手似的,而且明白是他的忠贞不渝驱使他来分担我的厄运的。感到那根徒劳无益的纽带又将重新系住我,我很生气,因为阿西的爱情总是迫使我违背自己的意愿。

我从他身旁走过去。如果我必须绝情,我就不必掩饰,假装和善。

“埃斯文!”他边叫我边跟在后面。

我急忙走下科斯本陡峭的街道,向码头奔去。

从海上刮来一阵南风,吹得花园里的黑色树枝沙沙作响,我乘着温暖而又大风怒号的夏天黄昏暮色,像躲避杀人犯似的匆匆地离开他。可是,无奈我脚底疼痛,走不快。

他追上了我,说道:“埃斯文,我要和你同行。”

我没有吭声。

“十年前的这个月,咱俩在图瓦发过誓——”

“可是三年前你毁了誓言,离开了我,这倒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从来没有毁过咱们的誓言,埃斯文。”

“是呀,本来就没有什么誓言可毁的。你我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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