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泰丰,向外就奔,上了张泰丰的车子,叫:“带我去见她!”
张泰丰把车子加上警号,开得飞快,看来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我,然而在这种情形下,我哪里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也不准备向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为事情十分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我不等他开口,就先提出了我的问题。
张泰丰由衷地道:“问得好,不但那个警员听不懂她的话,连后来到达的医务人员也听不懂。那女吸毒者神情焦急之极,不断重复那五个字,后来见人家实在不知道她在说甚么,就抢了护士的纸和笔,把这句话写了出来。”
张泰丰不但回答了问题,而且立刻取出了一张小纸片,上面果然写著歪歪斜斜的五个字:“快找卫斯理。”
张泰丰继续道:“由于事情牵涉到了卫先生,所以警方高层立刻亲自处理,我也参加了,我主张立刻通知你,可是其他人都认为那是这个女吸毒者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主张根本不理……看来我是来对了!”
我连连道:“对!对!太对了!”
张泰丰十分惊喜:“这……女吸毒者……是……”
我道:“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可是事情十分重要。”
当时我确然只好这样回答张泰丰,因为我和万夫人的约定,是万夫人投生变婴儿的时候要求我认定她的身份。可是现在情形有了这样的变化,显然那是由于灵魂的行动不受人控制的结果,以致她的灵魂进入了一个女吸毒者的脑部。
那女吸毒者等于是万夫人的化身,这个怪异莫名的身份,更需要我去证明。
我也不知道何以万夫人会突然之间灵魂离开了身体(死亡),自从她没有音讯以来,根本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甚么事情!不过如果她的灵魂已经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面,那么她当然是已经死了。
她可能是意外死亡,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这时候由于事实是一个女吸毒者突然从死到生,又坚持要见我,与我和万夫人的约定相类似,所以我一开始就认定了是万夫人的生命形式起了变化。
张泰丰一面驾车,一面不断转过头来看我,显然想在我的神情上揣测我在想些甚么。当然他无法达到目的,因为我和他并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
而我此刻视线还停留在那纸上的五个字上,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我想到的是,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之后,说话所发出的声音,因为要运用另一个人的发声组织,所以发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可是如果是写字,虽然也要用另一个人的手,可是字迹却不是由手来决定,而是由脑部指挥手的行动而形成,所以字迹还是应该属于原来的那个人。
我想到的这件事,并非完全没有用途的空想,而是有著实际上鉴定灵魂进入另一身体的功能。
如果我熟悉万夫人的字迹,这时候我看到这五个字,就可以知道那是不是她写的了。
我又想到,刚才我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正确,那女吸毒者的手,当然不会像原来的万夫人那样有力,所以写出来的字多少有些不同。然而字迹的神韵是不会变的,在专家眼里,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来。
我的思绪一向杂七杂八,这时候我又想到,万夫人的灵魂进入女吸毒者的身体,应该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形下出现的情况。至于何以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当然不知道 不但我不知道,全人类都不知道,这个谜可望由此而揭开,这将是灵学上的一个巨大的突破!
我又想起以万夫人一贯的养尊处优,忽然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倒毙街头的女吸毒者,不知道会感到怎样?
不过女吸毒者也是人,只要有了万夫人的财富,很快也就变成所谓上流社会的人物了,这或许也是万夫人为甚么那样急于见我的原因。
万夫人在上次和我会面的时候,非常想知道自己未来身份是怎么样的,她当然万万想不到会成为一个女吸毒者。
我又想到,她的灵魂进入了吸毒者的身体,不知道会不会感觉得到毒瘾发作的痛苦?如果她还需要经过戒毒的过程,对万夫人这样尊贵的人来说,是不是可以忍受得住?她会不会因此而放弃这个吸毒者的身体?她又有没有放弃这个身体,另选他人的能力?还是像黄老四那样,进入了女孩的脑部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时之间想到的问题之多,简直令人头昏脑胀。再加上警号的鸣叫声,更是教人心烦意乱。
张泰丰驾车直冲进医院的大门,几乎没有撞入医院大楼。
下了车,他带著我直奔二楼,进了一间病房。用来收留倒毙街头的吸毒者的,当然不会是头等病房,一进门看到二三十张病床上躺著各种各样的病人,发出充满痛苦的呻吟,就像是走进了地狱一样,令人感到了一股寒意,也教人怀疑生命如果失去了最低程度的尊严,是不是还可以算是生命。
那些病人看来都属于毫无希望的一类,正在极度的痛苦中,消耗他们最后的一些生命配额。
我略停了一停,想,如果他们愿意放弃这一些生命配额,绝对可以早些从痛苦中解脱,然而或许他们现在的痛苦,也属于他们生命配额中的一部分,必须经历 谁知道呢?
从狭窄的通道中走到病房的一角,那里有几张病床用白布围著,张泰丰来到了其中一张前,拉开了白布,看了一下,然后回头向我招手。
我在向前走去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白布围里面悠悠地传出了声音 十足像从地狱中传出来,在说一句话。
这句话别人确然难以听懂,可是我却一听就知道,那声音在说的是:快找卫斯理。张泰丰当然也明白,他连声道:“来了,卫斯理来了!”
我走到张泰丰身边,向病床看去,一眼看到了病床上的那个“人”,我不由自主陡然吸了一口凉气!我问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人”吗?
我见过很多外形可怕的人,有的甚至于只有半边脸,而有的外星人更是恐怖绝伦,见了会使人昏过去,可是都不如眼前这个人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可怕。
躺在病床上的实在只是一具骷髅,偏偏这具骷髅又有一双会转动的眼睛,由于整个头部根本没有肌肉,所以这双眼睛倒有一大半在眼眶之外,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这人的双臂在毯子之外,正在不断摆动,看起来就像是两根枯骨,手指在伸屈之间,发出令人牙龈发酸的可怕声响。
她正张大了口,努力在发出声音,口中只有三四颗残缺不全的牙齿。最令人恶心的是她张大的口中,竟是一片黑色,像是一个无底深洞,而且有一股恶臭,也不知道是从她身体哪一部分散发出来,中人欲呕!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她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嘶哑难听到了极点,却赫然是在说:“快找卫斯理!”
万夫人本来的外形绝不好看,可是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个女吸毒者比较起来,却犹如天使一般。
我离开病床大约还有两公尺左右,一看到这种情形,震惊之余,竟不知道是走向前好还是应该后退。
这时候我只感到十分佩服张泰丰,他对这样的一个人的要求,居然也很认真地去满足,真不容易之极。
在我犹豫不决之际,病床上的女吸毒者,那一双凸出在外的眼球转动,目光居然停留在我的脸上。
老实说,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这时候被她这样一看,我竟然感到了一股寒意!
张泰丰还在安慰那女吸毒者:“卫斯理来了!”
女吸毒者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从她的目光之中,我看到了死亡,也看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因此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她发出的声音更难听,可是她显然已经认出了我,因为她在叫:“卫斯理!你这个 ”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才说出了六个字,她就一口气接不上来,双眼向上翻,喉咙中发出可怕的声响,身子震动,形状更是恐怖绝伦。
张泰丰忙叫嚷:“医生!医生!护士!护士!”
他一叫,身后就有人回答,原来护士不知道在甚么时候已经来到。护士先回答:“叫甚么!这情人绝对没有希望,医生说她还没有断气,算是奇迹了!”
这护士的态度竟然如此恶劣,真令人反感,我转过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厉声道:“怏去叫医生,不然她死了,就是给你害死的!”
这句话十分有效,因为女吸毒者已经死了九成九,看来绝没有再活下去的可能,要是把死亡的责任算在护士身上,护士可算无辜之至,她当然不想负这个责任,所以立刻飞奔而去,唯恐迟了一秒钟就铸成大错。
这时候女吸毒者剧烈地发了一阵抖,居然缓过气来,不但盯著我,而且伸手指向我,挣扎著又道:“卫斯理!你这个 ”
这一次她还是只说了六个字,就喘起气来,无以为继。
她连说了两遍“卫斯理!你这个 ”,我只有苦笑,因为看情形可以肯定,她没有说出来的话绝对不会是“你这个伟大的冒险家”之类的好听话。
可是她实在没有怪我的理由 她的灵魂进入如此可怕的一个身体,绝对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的错。
所以我忍不住道:“万 ”
我本来是想要万夫人镇定一些,因为她现在的处境看来很是不妙,那女吸毒者的身体显然不能支持下去。万夫人的灵魂会进入这样的一个身体,明显的是在灵魂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所以如果女吸毒者身体不能支持,万夫人灵魂被逼离开之后,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会发生甚么事情完全不可测,可能情形会更糟糕。
可是我只说出了一个“万”字,却再也说不下去。因为眼前的人和原来的万夫人相去实在太远,使我难以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由于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奇特,所以我必须把当时的情形重复叙述。
当时我说了一个“万”字,就停了下来,考虑该如何说下去。就在这时候,那女吸毒者的反应强烈之极,也可怕之极。她的身体看起来无论如何无法有任何行动的了,可是我才说了一个“万”字,她就发出了一声怪叫,身子竟突然坐了起来,喉咙间发出古怪的声音,听来含糊不清,她连说了几遍,我才听清楚。
她说的是:“你认识我!”
我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千万镇定,然后我才道:“是的,我认识你,现在你身体的情形不是很好,你千万要支持下去,身体的情况很容易改善。”
那时候情形很特殊,以致我说话也不是很有条理,我的意思是身体不要紧,灵魂才重要,总要至少保持灵魂的清醒度,事情才不至于越来越糟糕。
可是万夫人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看来更激动。由于她脸上根本没有肌肉,所以也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在凸出的眼睛中,却可以看出她心中的愤怒。
她发出的声音令得整个病房都静了下来,我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因为发抖而牙齿相叩而发出的声响。在我身边的张泰丰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她在声嘶力竭地叫:“卫斯理!你把我身体 ”
她一句话没有说完,身子剧烈发抖,骨头发出“轧轧”的声音,难以再说下去,而她居然还能够伸出手指向我。
她是在极其愤怒的情形下指责我,这一点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毫无疑问。
她在指责我把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身体当然是指她原来的身体。可是我根本完全没有把她的身体怎么样,上次见面之后,她去向不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怎么能够把她怎么样。她现在这样指责我,简直莫名其妙至于极点。
我本来就料到和万夫人这种人打交道会很麻烦,可是也想不到会麻烦到这种程度!
更令人生气的是,在这样情形下,我如何和她去分辩?
就在这时候,那护士带著医生赶回,那护士的动作粗鲁无比,她走得急急忙忙,一下子撞在我的背后,我正在心神不定,完全没有防备,被她撞得向前跌出了一步。
在病床上的那具活骷髅,张牙舞爪,看起来恨不得把我撕成粉碎,只不过是实在无法碰到我而已。这时候我向前跌出,她竟然努力挣扎,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衣服,而且有力量使她整个身子都离开了病床,几乎附在我的身上。不说别的,单是她身上那股恶臭,就教人无法忍受。
当然我只要顺手一堆,就可以把她推开,可是却也大有机会把她推得断了气,就变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了。
我卫斯理一生之中,各种各样经历无数,可是再也没有比这时候更窝囊的了。
幸而她虽然抓住了我的衣服,还不至于和我面对面,不然就算我再英明神武,只怕也得当场昏厥。
她的头部大约在我腰际,她正努力抬头望向我,整个头像是随时可以离开身体。
在一旁的张泰丰和赶来的医生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我想开口,可是也不知道该说甚么。
倒是那可怕的骷髅先发出声音,她在叫:“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身体……”
她连叫了三声,声音一下比一下凄厉,听得人毛发直竖。
她叫得如此恐怖,我倒可以理解,任何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如此模样,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只好先安慰她:“慢慢来,慢慢来,总有办法改善的!”
我一面说,一面向医生望去,那医生却老实得过了分,在大摇其头,表示完全没有办法。
我又急又怒:“你别只管摇头,至少先给她一些镇静剂!”
医生还在摇头:“她不需要镇静剂,只需要吗啡!”
我提高了声音:“那就给她吗啡!”
医生神情犹豫,这时候另外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医生走了过来,大声叫:“准备吗啡!”
那医生紧接著向我道:“我姓陈,曾经和原振侠医生做过同事,让我来处理。”
我立刻道:“好。情形很怪异,不过先让她镇定下来再说。”
原来的医生护士已经急急走开去,这陈医生既然和原振侠做过同事,显然见识不凡,他正试图把女吸毒者的手从我的衣服上移开,可是一时之间,不能成功。
女吸毒者看来想摇动我的身子,可是她没有气力做到这一点,变成了她自己的身子在不断晃动。
我大声道:“你再不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