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道:“万夫人虽然从外形到内在都恐怖至于极点,可是她绝对不笨,你们上次见面绝不愉快,相信不是为了十分重要而且古怪的事情,她也不会想要见你。”
我忙道:“就算她发明了人头上可以长角出来,我也没有兴趣见她!”
白素放开手:“那就没有办法了。”
正在说著,大门上突然发出“蓬蓬”巨响,我忍无可忍:“就算和温宝裕绝交,也顾不得了!”
白素想要阻止,我已经走过去,把门打开。
打开门之后,看到的情景,实在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怎么想也想不到!
后来白素向我分析,她说,温妈妈自己环境很好,生活富裕,可是只能算是小富翁。凡是小富翁都有一种无可避免的心态,就是巴结大富翁,而万夫人是超级大富翁。所以,温妈妈把自己和万夫人的关系看得十分重要,她既然在万夫人面前拍了心口,若是做不到,当然再给万夫人看不起。对温妈妈来说,这是大宅,面子上过不去,以后难以再在社会上立足了。
所以温妈妈无论怎么样,都要完成任务,这才出现了我打开大门之后的那种意料之外的情景:温妈妈竟然直挺挺地跪在门外,而刚才门上发出的巨响,是她用头大力撞门所致!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连连后退,白素急忙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她泪如泉涌,抽泣不已。
我心中窝囊至于极点,我一向自诩我行我素,不受任何规范的约束。可是这时候我真正感到,人是群体生活的生物,连像我这样独来独往的人,也不免要受到群体生活中种种关系的束缚。
像这位温门宋氏,上门来胡闹,本来我可以把她轰出去,可是由于她是温宝裕的母亲,而温宝裕是我的朋友,有了这种人际关系,我就无法可施,只有任她又哭又笑。
温妈妈一面抽噎,一面断断续续道:“要是请不到卫先生,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人才好了,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人才好了!”
她这时候的哭诉,倒的确出于真心 由于她在万夫人面前失了面子,万夫人必然冷落她,也必然有许多人看万夫人的脸色行事,温妈妈就会被整个她数十年来努力钻进去的社会所抛弃。对处心积虑花了无数心血,才有这个地位的温妈妈来说,实在是致命的打击!
她知道后果严重,所以才感到真正地伤心,所以才甚么行为都做得出来。
这时候白素又向我望来。我除了苦笑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白素于是自作主张:“我看这样吧,卫先生不是给人叫得动的人,如果万夫人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可以请万夫人到舍下来,这样 ”
白素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打断了白素的话:“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真是万万不可!一个胖女人已经使我像是活吞了一大把蝌蚪那样恶心,要是再来一个更胖的女人,那就会轮到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
而且如果温妈妈且和万夫人一起堵在我家门口的话,会形成世界第八奇景,只怕会使整个社会动荡不安!
白素望著我,温妈妈哭得更是伤心。
我长叹一声,语音无可奈何至于极点,道:“好,我投降,我去见她!”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我去见她,总比她来好。我去,说好就好,说不好我立刻可以走。她来,要是赖著不肯走,那才糟糕之至。
白素首先松了一口气。温妈妈也止住了哭声,可是还忍不住抽噎,由此可知她刚才的痛哭,并不是在表演。
温妈妈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她双手紧紧握住白素的手,白素安慰她:“卫斯理说话算数,他说去,一定去!”
温妈妈掏出手绢抹眼泪,顿时脸上笑容嫣然。她本来是一个很美丽的妇人,虽然在她的脸上至少多了两公斤脂肪,可是这时候破涕为笑,真正从心中乐出来,情景还是相当可观。
她一面笑,一面道:“那就请卫先生立刻和我一起去,万夫人一定等急了!”
我自然脸色难看,白素在我耳际悄声道:“又不是叫你去刺秦王,何必摆出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神情?”
白素居然还讥笑我,真是没有同情心,我乘机道:“我们一起去如何?”
白素连想都不想,立刻大摇其头,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忍住了笑,转过头去。
就这几句话功夫,温妈妈已经过来拉我的衣服,催我:“卫先生,我们该走了。”
我真想破口大骂,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一旁的老蔡竟然也帮著温妈妈催我:“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就去吧!”
我向他大声吼叫:“等我变成无头鬼回来,你就高兴了!”
老蔡做了一个鬼脸,我哼了一声,向大门外走去,温妈妈兴高采烈跟了出来,白素也走出门。
门外的空地上,停著温妈妈的大房车,司机站在车旁,看到我们走近,立刻打开车门。我心中在想,刚才温妈妈跪在大门口用头撞门的情形,司机肯定看到,而他居然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可算是一流雇员。
上了车,我由得温妈妈一个人坐在后座,省得和她去挤,我坐在司机的旁边。温妈妈吩咐司机:“到万夫人的别墅去。”
车行之后,温妈妈不断地在说话,话的话全都无聊之至,大都是在称赞颂扬这万夫人如何能干如何有钱,把她生命基因之中,向大富翁膜拜的部分发挥得淋漓尽致。
四、灵魂、前生、来世
我大声喝阻十次以上,她才算住了口。我知道这住口最多不会超过十秒钟,所以抓紧机会问她:“那位万夫人既然要天上的月亮,也有办法,她要找我,有何贵干?”
温妈妈怔了一怔:“我也不知道。今天在闲谈,万夫人忽然说她有一件事,只有那个卫斯理或者还能有点办法,她又说,那个卫斯理 ”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只发出了一含含糊糊的声音。不问可知当时万夫人对我的评价,绝非好评。
温妈妈支吾了一会,才又道:“我就说,我家小宝和卫先生你是好朋友,我来……请你,一定请得到,现在果然成功,万夫人不知道会多高兴啦!”
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找我有甚么事?”
温妈妈提高了声音:“我真的不知道!像她那种大人物,想的事情我们怎么能够明白?卫先生你真走运,她指名要见你,多少人千方百计想见她一见都难!不过,我倒是经常可以见到她的。”
虽然我没有转过头去看她的神情,可是她声音中那种洋洋自得,还是令我浑身不舒服。不过我也很佩服她这样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对大富翁的崇拜 比起一些在强权或是豪富面前扭扭捏捏,一面表现奴性一面还想充清高,要好得多了。
温妈妈继续又说了些甚么,我根本没有听入耳。我只是在想:事情真巧,我们才在海底发现了可能是万良生的身体,同时间万良生的妻子就有事情找我。
我曾经告诉过这位万夫人,她的丈夫宁愿做一只海螺,而不愿做人(应该是不愿做万良生),可是她完全不能接受。她斥责我胡说八道时的那副嘴脸,虽然事隔有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根本懒得对她多说一个字!
现在我当然没有必要把可能发现了万良生身体这件事告诉她。
那位万夫人的别墅,建造在一座上的山顶上。从山脚下开始就有一条属于她私人的通路通向山上,沿路至少有十处以上的警卫,看到了温妈妈,都立刻放行,由此可知温妈妈真是这里的常客。
温妈妈更是得意非凡,又说了许多她和万夫人之间交情深厚的废话。
车子接近别墅的门口,突然之间,温妈妈发出了一下尖锐无比的叫声。
车厢的空间能有多大,她的叫声刹那之间爆发,连我都不免整个人弹跳起来,几乎撞向车顶,而在我身边的司机居然纹丝不动,若无其事!
我不禁对这位司机敬佩莫名,看来他是早已习惯温妈妈的大呼小叫了。
而温妈妈一面怪叫,一面还用她的胖拳用力捶我的肩头,叫道:“你看!你看!万夫人竟然在门口迎接!”
我向别墅的门口看去,一时之间并没有看到有人,到车子又驶近了些,我才看清楚原先我以为是别墅红色的大门,原来是一个穿了红衣服的人。
居然把一个人看成了一扇大门,并不是我的视力有问题,而是这个人实在太横太阔了,站在门前,将门完全遮住,所以就当成是大门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万夫人了!
这位万夫人何艳容女士,身形本来就高大壮阔无比,多年不见,她当然不会增高,可是在壮阔方面,即使没有增加一倍,也至少增加了八成。
所以当车子就在门口停下的时候,我还要定了定神,才能确切肯定我看到的是一个人 一个地球人。
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温妈妈正急急忙忙打开车门下车,和门口的万夫人比较起来,温妈妈简直娇小玲珑之至,那位万夫人才是真正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
我打开车门,听得温妈妈在叫:“万夫人,你看谁来了。”
而万夫人已经走下石阶来。我下了车,站在车旁,万夫人直来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
在我的印象之中,万夫人整个人都充满了甚至于不能称为“霸气”,要称之为“暴戾”才相配的气质,使得人在她的十公尺范围之内,都会感到不舒服。
而这次,她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竟然没有这种感觉。
这令我感到十分奇怪,我先不和她握手,而向她看去。我的这种行为,实在很没有礼貌,我也预算她会勃然大怒,我就可以乘机离去,事情就算完了。
然而,当我视线落在她那丑陋无比的脸上时,她的丑脸上毫无怒意,反倒有很是真切的微笑。
我一再说她的容貌丑陋,并没有人身攻击之意,只是想强调说明这位万夫人之恐怖,并不是因为她的丑陋,而是由于她那种不可一世、唯我独尊到了暴戾程度的态度。
而她现在完全没有了那种令人恶心的神态,容貌丑陋,看出来却令人感到亲切。
我心中暗暗称奇,和她握手,可以感到她对我的到来,真心觉得喜欢。
她先开口:“卫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温夫人真是神通广大,能请得大驾光临 当她说可以请到卫先生时,我还以为是天方夜谭呢!”
这时候在一旁的妈妈妈神情之得意,古今中外所有生花妙笔都难以形容万一,我当然更叙述不出。
我一时之间弄不清楚她的这种态度是为了甚么,不过我一向认为人本性难移,这位万夫人现在对我如此亲切有礼,只怕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已,绝不是她已经彻底改变了以前做人的态度。
所以我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
走进了万夫人的巨宅,自然一切都富丽堂皇,金光灿烂,不必细表。
万夫人带著我们走进了大厅,她却对温妈妈说:“请你在大客厅坐一会,我和卫先生在小客厅商量一些事,你有事只管叫佣人去做。”
温妈妈没口答应,可是神情显然失望 万夫人没有请她一起到小客厅去,她又对我露出十分羡慕的眼光,而且很露骨地道:“万夫人、卫先生,不要忘记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
我有点啼笑皆非,很想回她一句“是不是需要付介绍费”,又怕她受不了,所以只是闷哼了一声,而万夫人居然回答她:“当然,不会忘记。”
温妈妈这才得意洋洋坐了下来。
万夫人转身走在前面,经过了一条走廊,我发现屋子以及屋子中的陈设,都根据万夫人庞大的体形而设计,比普通的都要大了一倍以上。那走廊也很宽阔,足够万夫人在走动的时候,双臂摆动所需要的空间(大约至少要三公尺宽)。
等到进了小客厅,万夫人请找坐下,把原来在小客厅中的仆人赶走,亲自把一辆酒车推到我的面前,问:“卫先生喝甚么酒?”
我为了礼貌,欠了欠身,随便取了一瓶,又拿起杯子,自己斟酒,万夫人也没有坚持,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等她开口说她为甚么要见我,可是等了很久,一瓶酒已经去了一半,她还是一声不出。
我忍不住道:“万夫人如果你再继续演默剧的话,我不想当观众了!”
说著,我准备站起来,万夫人急忙道:“我是在想我应该怎么说 我要说的事情实在荒诞得很,请卫先生念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分上,听我说完。”
她竟然说出“人之将死”这样的话来,令我感到意外之至。
我立刻想到:是了,她一定得了甚么绝症,求医无门,多半知道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所以才来我找。可是一转念之间,我又觉得不对,因为以她的身份而论,勒曼医院早就应该和她有联络,有她的“后备”在。
所以她如果要和勒曼医院联络,根本不必通过我。
一时之间,我实在想不出她遇到了甚么问题。我心中疑惑,脸色阴晴不定,她反倒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得了绝症?”
我没好气:“是你自己说人之将死的。”
万夫人的回答很玄,她道:“人总是要死的,是不是?”
我道:“百分之百正确,可是看来你最多年方半百,虽然一定要死,也用不上人之将死这种话。”
万夫人伸手在她的胖脸上用力摸了几下:“我今年五十七了,像我这种胖人,命会比平均寿命短,了不起再有二十年,说已经到了人之将死的境地,也差不多了。”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和我讨论起这样严肃的生死问题来,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我只是道:“一般来说,人很少会这样看待自己的生命。”
万夫人两道浓眉向上扬 她脸上脂肪如此丰富,居然还可以做出表情来,真是不容易。她道:“我不是一般人,我掌握了超过一百亿美元财产!”
她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嚣张,我不禁哈哈大笑。
一面笑,一面我在想这一次我一定猜对了她找我的原因 早些日子,我记述了有关“生命配额”的故事,她一定是想用钱来购买生命配额了。
可是虽然我已经肯定了有生命配额这回事,然而人与人之间生命配额的转移,却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一定会有实现的这一天,一定)。万夫人找到我,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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