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第11期 … ’99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杨平
窗外有人违法放鞭炮,声音稀稀拉拉,我靠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咪咪专心致志地用麻将牌搭一座塔。大年初一的清晨总是平静中涌动着骚动,人们在闹了一夜后往往神志亢奋,但思维已开始迟缓。几个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已各自抽着最后一根烟走了,只剩我和咪咪懒散地等待睡意到来,好去睡觉。电视里美丽的播音员在兴奋地给大家拜年。
“小纪太狠了,居然来了个‘一卷三’,下次非翻回来不可。反了他了!”我恨恨地说。咪咪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也太面了。非要做大牌,做不了也就罢了,还老点炮儿,能不被人卷吗?”
“咱多少还是和了几把,指导思想是正确的嘛,成绩是主要的嘛。”我站起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别闹,”她轻轻往后一拱,“别把我这塔弄塌了。”
“你会玩吗?来,让大哥教你……”我拿起个“六万”,要往上搁。她半路夺了下来,小心地放在塔顶上。我振振有词:“关键是保持平衡,你瞧你摆得这么斜,一会儿肯定不行。”
窗外传来一声很近的巨响,一辆车开始紧张地向主人报警。“怎么还没换新的警报器?”我向窗外看去。
“你说这个搁上去会不会塌?”咪咪回头问,黑发在眼前一晃。我弹了弹烟灰,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深深咽下去。我把她头发从耳边向后掠去,她扬起头,微笑,吐出淡淡的烟雾。窗外传来隐隐的鞭炮声。
“再抽口。”我低声道。她又吸了一口。我把烟接过来拿在手里,看着她。屋内一片宁静。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挑逗地吐出烟雾。我们的脸如此接近,我能感觉到她的热气。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们谁都不说话,还是互相望着,听着铃声。过了一会儿,铃声还不停,我们一起笑了。“还是接一下吧,肯定又是你那帮狐朋狗友。”咪咪笑道。我拿起手机:“哪位?”
“我是黑子。你赶紧上线,有急事!”
“什么急事啊?我正忙着办事呢!”我大声说,暧昧地看着咪咪,她装模作样地表示了一下厌恶。
“少扯淡了!办事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赶紧上线,老三要自杀!”
我一愣:“是……”
“当然是网上自杀,不是真自杀!你赶紧吧,具体情况上来再谈。”
“OK。”我挂上电话。
“又要上线?”她看着麻将塔问。
“是啊。我要去救人,咱们一会儿再谈。”
“呸,美得你!”她轻啐一口,笑道。
我打开电脑,联入常去的一个BBS。这是国内因特网上最大的BBS站,我是站上的版主,就是最低级的管理员。在显示好友的列表中,我看到黑子、老三还有其他几个好友都在聊天室里。我顾不上看自己管理的版面,径直进入聊天室。黑子发来一个消息:“PPMM聊天室,门已开。”我进入“PPMM”聊天室,黑子立刻把“门”锁上,这样别的用户不能进来看到我们的谈话。
老三正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境况十分悲惨,会有很长时间不能上网,但他依然是大家的朋友有事找他尽管说话不用客气云云。我先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呆在一边看着。黑子和其他几位想尽各种办法解决老三提出的困难,显然是要套出他真实的想法,但徒劳无功。我正要出口相劝,突然听到“哗啦”一声,麻将塔倒了。咪咪开始把牌往盒里放。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老三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起来,看来是被逼到了角落非吐真话不可,又绝对不愿坦白。“老三,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写道,“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在场的哪一个说出去,我们一起找他算帐。如果你还当我们是朋友,现在就说出来。”
“就是。”黑子赶紧跟上,“你说吧。”
没有任何先兆,老三突然切断了联接,下线了!聊天室里静了一下,黑子开始破口大骂,纯熟地运用各种公开或私下的简写符号,间或有几个中文也是别字百出,错得明显出自一个拼音输入法的使用者。我努力辨认那些简写符号,如果把它们翻译成完整的中文,会使任何一位妓女羞涩得无地自容。咪咪走过来,趴在我肩膀上:“完了吗?”
我盯着屏幕,摇摇头,写道:“谁知道老三的住址?”
咪咪问:“还有多久啊?”
“嗯。”我盯着屏幕。她站起来走了。
我点上支烟,眯着眼看黑子继续展示他的简写知识,其他几位在短暂地表示了不解和关心之后,开始讨论春节期间饭局的安排。这个场面忽然变得很滑稽,我失去了兴趣。“谁知道老三的地址?”我又问了一遍,等了一会儿,退出来,下线,关上了电脑。
大年初一的清晨充满激情。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充满了饭局、狂欢和情绪化。那天当我几乎同时发现自己白发丛生和假期临近结束时,疲惫从脚心漫上来,爬上双腿,越过腰部,攀上肩膀,将我完全淹没。我似乎比放假前还累。初六的晚上,我在厕所对着镜子拔白头发,咪咪在旁边靠着门,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脖子。我的目光在她和镜子之间来回。我想起前几天见到一个高中同学,他微笑着盯了我半天,说:“胡图,你显得成熟了。”我知道他本来要说的话,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老了,虽然还未步入而立之年,我的身体、我的内心都已老态龙钟。我回想的时候一定显出了自怨自艾的神情,咪咪走过来抱住了我。
己卯兔年的春节假期一过,电脑培训市场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我在某大学开办的电脑培训中心工作,随着下岗人员的增加,我们原有的很多大客户——那些机关、厂矿等都陆续暂停了电脑培训,只剩下原来不受重视的散户。
我们不得不增加培训的密度,降低培训费以吸引客户。每天下班时,我都希望赶紧发生什么事,让那些烦人的东西消失。一首流行歌曲唱得我头皮发麻,三个歌手轮番表达自己的烦心事,让我难受又同病相怜。
在这种处境下人往往会趋向于极端地考虑问题。我和咪咪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冷战期也越来越长。她委屈,我也委屈,结果谁都觉得吃亏,谁都不愿让步。世纪末的情绪就这么慢慢地浸入我们的内心,让我们的心中都隐隐存有毁灭的欲望。
3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我正在常去的那个聊天室瞎闹。“黑子”忽然闯了进来,连招呼都没打就说:“开始空袭了!”
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8年前的那个上午,我去食堂买早点,迎面碰上了父亲的同事,他也是这样,急匆匆说:“开始空袭了!快回去告诉你爸!”我当即返回家中打开电视机:自天而降的火焰,满天灼热的星斗,播音员得意洋洋的声音……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完整地目睹了一场战争。我在电视机前热血沸腾、手舞足蹈。
而这次,激动之余更多的是忧虑。我惭愧地想起了那个世纪末的预言,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唯物主义者,我为自己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而惭愧。不过万一预言对了呢?我知道这很傻,可,万一对了呢?
我和咪咪之间的冷战随着这场真正的战争而消失了。每天晚上,我们一边捧着饭碗,一边呆呆地望着屏幕,自以为很牛地评点天下大事。我们都是70年代出生的一代,一直以为人类已经从战争中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但事实给了我们痛入骨髓的一击。谁说人类在进步?人类这种动物会进步吗?!燃烧在地球另一面的战火像是一部惨烈的电影,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结局是什么,连演员、导演都不知道。我们就这样在屏幕上看着、议论着,等着影片一点点走向预定的那个结局。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我第一次听说了Y2K事件。
曾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千年虫”问题已经人气散尽,只有我们这些在这个行当中混的人还在关心。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早期的电脑为了节省存储空间,在表示年份时用两位代替,比如1973年就表示为73。这样,当2000年来临时,电脑系统搞不清楚到底是1900年还是2000年,因为在它的破存储器中只有00两个字符。这事又一次教育人们,电脑其实很笨。这个缺陷会导致很多问题,尤其是那些严重依赖时间的系统。比如银行、交通调度等。不过对于我的电脑来说,1900年我依然可以玩FIFA99而不会有人指责我违反历史真实,何况对于我这台PⅡ来说根本不存在千年虫,它在娘胎里就打过预防针了。
Y2K事件是指有人发现在某些因特网站点,画面上方有淡淡的“Y2K”字样。本来这也没什么,有人愿意提醒大家千年虫问题,那就随他去呗。可慢慢地有传言说,凡是被加上Y2K字样的网站都有千年虫问题。很快,这些被称为“千年虫网站”的管理员就纷纷站出来辟谣,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服务器没有任何千年虫问题,并讥讽造谣者不懂电脑。没过多久,传言升级到了2。0版,说是这些网站会传播一种叫“千年虫”的病毒!那些管理员立刻悲愤地发表声明,指责这是一帮无聊者的“网络恐怖主义”行为。但声明没有能阻止这些网站的访问率直线下降。防病毒软件厂商接到了许多电话,询问有没有能清除“千年虫病毒”的软件。然而,“千年虫病毒”没有发现,人们却被另一种病毒打了个措手不及。
4月26日,北京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从早上7:30起,各个防病毒软件厂商和电脑厂商开始不断接到求救电话。病毒发作的症状都差不多,先是机器不能启动,然后发现硬盘找不到,有的还损坏了机器的基本部件——主板。上午,这些厂商的门市部里挤满了前来维修的客户,甚至有人急得放声大哭。我所在单位由于有预防措施,没有受到影响,但在BBS上目睹了事件的进展。有些以前在我们这里培训过的学员也打电话过来求救,都被我们转到软件厂商那里。
忙了一天,骑车在回家的路上,我又一次觉得像在看一场电影,而我是主角,好像是电影《猜火车》开始那著名的场景,那段著名的对白。我一边认真地骑着车,一边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我该干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下一个星期怎么安排,今年能攒多少钱,“五一”去哪儿玩……我没有考虑结婚,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细雨纷飞,我穿过它们一点点地向家骑去。
晚上高中同学打电话过来,说“五一”聚一下,吃完饭还有卡拉OK。好,行。刚放下,电话局的电脑打电话过来,说预存的话费已不够,让赶紧交费。好,行。手机又响起来,说这几天有个活儿,酬金若干。不好,不行。咪咪在旁边瞅着我乐。“有点日理万机的样子是吗?”我笑道。她点点头,又去拨拉碗里的饭。“以后等我退休了,就能和你坐着轮椅慢慢聊了。”我感慨万千。“别美了,谁乐意和你聊啊!”筷子停了一下,又开始拨拉,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手机再次响起来。我们相视一笑。“喂,我是胡图。”我说,示意咪咪把电视的声音调低。
电话是老三打来的。他和黑子都遇到了车祸,在医院治疗,但身上没带钱。我放下手机,拿上卡就出去了。在大院门口的取款机取了钱,打车直奔医院。
黑子伤势较重,已送去急救。老三正举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向警察解释,肇事车逃离了现场,他也没记下车号,只知道是辆奥迪。我交了钱,陪老三坐着,问当时的情况。那辆奥迪本来和他们并行,忽然高速从右向左并线,他没来得及规避,车头被撞,又栽倒在中心线的栅栏上。结果他那辆可怜的夏利的副手座被撞瘪,可怜的黑子也被撞得昏迷过去。出事后那辆奥迪在他们前面几十米停住,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老三一边讲一边不绝口地骂那奥迪。“你们怎么碰上的?”我问。
他一愣:“我们去赶个饭局,有几个朋友想谈点儿事。”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儿吃的。”我站起来。
“不用,”他斜眼瞅着那些警察,“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我还是买点儿吧。”
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好吧,买点儿巧克力饼干吧!”
“OK!”我走出医院,先给咪咪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然后去小店里买东西。店主正和另外一人感叹现在治安太差,哪儿哪儿最近又有炸弹了,哪儿哪儿死了好几个,哪儿哪儿又有“拍花儿”的了,等等。两人聊得惊心动魄,又兴高采烈,争相表示自己知道得多。他们的话题忽然转到电脑病毒上,我注意起来,想听听他们会发什么谬论。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对电脑病毒的了解比我想像的要多,虽然有些不知所云,但也不会犯“会不会传染人”之类的错误。店主一边把零钱找给我,一边扭头满面红光地说:“我觉得现在这些事儿,就是咱人知道的、会的太多。就跟一小孩,手里拿把枪,您说危险不危险?本来小孩就该玩点积木、老鹰叼小鸡什么的,您非给他塞把枪不可。小孩不知道厉害,也控制不了自己,结果闹出事儿来,您说赖谁?”
我拎着吃的回到医院,就听到了黑子的死讯。
黑子死后,他的帐号还保留在那个BBS上,但没有上站。按规定,一个帐号如果连续4个月不上站,其“生命力”就会减到零,也就是被删除。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帐号的“生命力”一点点地减少,慢慢向零靠拢。我在他以前常去的一些版面发文,题目叫“Fading Like a Flower”,内容空白。这种行径被一些网友痛骂,指责我浪费网络资源。
单位最近风传要裁人,人心惶惶。老板盯着谁看,谁就紧张。这天下午,老板推门进来,冲我说:“胡图,你来一下。”我心里一激灵,站起来随着老板走进小会议室,一路上同事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尽力掩饰的庆幸。老板先给我倒了杯茶,问最近在做什么。我接过茶说了谢谢说正在研究预发布的Windows 2000的新特性准备加到课程里面去咱要不断更新才能跟上电脑不断发展的形势您说是不是。老板点点头,开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