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世界领袖总算回来了,真难得呀。”
“妈……”
“你还记得我这个妈?算算这辈子你在家待了几天,连你爸过世时你也只停了几个时辰。”她恶狠狠地说,“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算是我为世界人民养的。”
姜元善被这当头一桶冷水浇得哭笑不得。严小晨和保姆则努力绷住笑——她俩是笑老人最后一句挤兑话的大气派。
严小晨笑着说:“妈,没看你儿子都快哭啦!别刻薄他了,抓紧时间说点亲热话。”
“哼,啥时候走?又是只能在家待一个小时?”
姜元善没办法回答,他真的只能待一个小时。对于他来说,战前的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
老人的火马上又被勾了起来,“哼,我就知道!你还不如猛子,那头小野驴还陪了我一整天呢!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放你出门。那时该找何所长硬把你要回来,好歹我还能落个囫囵儿子!”
姜元善心中一寒,从这句话中他知道老娘是真糊涂了,否则她不会拿刀子往人心口里捅。
严小晨脸色一沉,对婆婆放了重话:“妈你真糊涂啦?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往年你和我爸是咋教育孩子的?”
姜元善生怕闹得不愉快,忙向妻子使眼色。妻子则轻轻摇头,连六婶也摇着头。这一年多,她俩已经摸清了老太太的脾性,知道不能一味顺着她,必要时呛她一次还是很见效的。果然,老人也意识到这句话很不合适——牵涉到牛牛小时候那些不该提起的回忆——便软了下来,不再和儿子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了。
姜元善同老娘拉了一会儿家常,该走了,但他真的无法张口说出这个“走”字。
老娘看出来了,气哼哼地说:“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走吧走吧,这是咱娘儿俩最后一面,等你再回来,这把老骨头早就当鼓槌了!”
姜元善鼻子一酸。老娘虽然糊涂,但这句话并不假。此去吉凶难料,确实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保姆忙来打岔:“姚姐看你说的,你老肯定能活一百二十岁!”
老人别过头,沉下脸,不再理儿子。保姆示意姜元善别管她,该走就走吧。姜元善只好狠下心同老人的背影告别,用手势向六婶道了辛苦,心情沉重地出门。路上他一直怏怏不乐,不是因为母亲的糊涂话,而是因为她的爱——她的刻薄正是因为太看重儿子了。
妻子劝解他:“别往心里去,这一年多我都已经习惯了。何副主席来看过她,事后也劝我别跟老人一般见识。他说军工界的陈老,一位品格高洁的前辈,到晚年也变得非常自私,与原来的他判若两人。这位陈老咱们见过一面,是在刚刚发现飞球后的那次特别会议上,反隐形研究的基础就是他奠定的。”
姜元善点点头。
“心理学家说,三岁以前的孩子和意识糊涂后的老人都是自私的。特别是有些女人,一生付出太多,老了之后心理不平衡,会表现得更为乖戾。”
姜元善叹息道:“妈骂得对,这一生我欠她太多了,欠你们太多了。”
“没什么欠不欠的,我们都是在尽各自的责任。”
姜元善把手放在妻子的右手上,不再说话。他去贵州后就要直接上飞球了,此行与妻子也是战前最后一面——或许是人生最后一面了。诀别之际有千言万语,但又觉得夫妻之间相知有素,没必要再说。
到达机场时严小晨扭头看着他,轻声唤道:“元善。”
姜元善没有等到下文,轻声问:“怎么?”
“活着回来。”
他搂住妻子,“嗯,我会的。”
“替我向布德里斯问好。再替我抱抱猛子。”她摇摇头,“那个臭小子!已经不耐烦爹妈和他亲热啦!”
直升机掠过贵州西部群山。这儿的景色比较特异,因为山势异常险峻,山尖环抱之中就像是一口口深井,每口井底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有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却又被群山隔绝。再往前飞,连这些小村庄也不见了,下方是无边无涯的蛮横的绿色。直升机盘旋着,找到一处人工修建的平台,有一个人正孤零零地立在平台上等候他们。直升机降落了,机组人员和姜元善跳下直升机。平台上那人全身赤裸不着一缕,头发、胸毛和阴毛全都白了,浑似一个白毛野人——这是七十四岁的布德里斯。
机组人员中有一位女医生,对眼前这一幕缺少心理准备,多少有些尴尬。布德里斯则神色安然,迎上来同姜元善及众人握手,简短地说:“姜,建议你也穿上我这样的军装。”他微微一笑,“这是别动军的统一军服,算是一个象征吧,象征着你摆脱文明世界的一切束缚。不过你最好留下鞋子,你的脚底板恐怕没有我这样厚的老趼。”
姜元善立即照办,脱光衣服,留下鞋子。布德里斯看看他肌肉强健的身体,赞赏地点点头。
姜元善对机组人员说:“你们回去吧,七天之后到这儿接我。”
他随布德里斯走进旁边的一个洞口。这是一个没有开发的深洞,全长近八十千米,超过了此前为国内深洞之冠的七十三千米的双河洞。洞底与地面的垂直深度超过五千米,足以抵挡外星远征军最高强度的脑波发射。其他秘密基地也都如此。按先祖的计划,他将诱骗远征军发射低强度的不致命脑波(给远征军的理由是要留下有一定智力的家畜),但别动军必须按最坏情况作准备。
在战前的宝贵时间中,姜元善为溶洞之行安排了七天时间,可见其重视程度。他要在这儿完成身体上的训练和心理上的浴火重生。当然,这些年来他从未敢在心理上有过片刻懈怠,但他毕竟当了三十年的世界元首,习惯了生活在明亮安全的世界里,潜意识中的怠惰在所难免。他要借这次训练逼迫自己彻底跳出文明世界,恢复野性,学会像一头孤狼那样应付危险的丛林。
要知道,他将对付的是葛纳吉大帝这样可怕的对手!
布德里斯行进的速度很快,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点儿不像七十四岁的老人,显然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练就的功夫。一开始,姜元善跟得非常吃力,但他身体素质很棒,有深厚的武术根底,不久就能从容地跟上了。随着他们的前进,洞中光线越来越暗,空气也越来越阴冷。很快,前方的道路完全被黑暗吞没。不过,洞中配有生物光光源,两人经过时附近的光源被激活,幽幽的绿光照亮脚下的道路;他们离开后光源就自动熄灭。山洞时而狭窄时而宽阔,有时绿光照亮的是一间无比宽阔的厅堂,有时则是一条暗黑的地下河,河水异常清澈,行进中带落的小杂物会在水底淤泥中激起一小朵烟尘。河水漫过的岩石表面都附有一层薄薄的物质,又光又滑,行走其上需要高度的平衡技巧。不过,这是习武之人的强项。布德里斯不时回过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姜元善,后者步伐轻快,布德里斯赞赏地点点头。
两个小时后,布德里斯停下脚步。前方,幽幽绿光映照着一间空旷巨大的厅室,厅内有一座宽阔的由巨石堆砌而成的高台。大厅上面是穹隆状的洞顶,乱石都是从洞顶崩落下来的。映着幽光,隐约可见高台上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布德里斯指指上边,说:“那就是姜猛子,贵州别动军的首领。这七天中由他负责训练你。你去吧。”
姜元善爬上高台,父子两人赤裸相对。猛子方下巴,脸部轮廓分明,肩膀宽阔,肌肉鼓突,与姜元善记忆中的猛子形象已经判若两人了。这些年来,他同儿子几乎没见过面,连通话也很少。
此刻,猛子平静地直视着父亲:“学员姜元善。”
猛子的声音浑厚低沉,而留在姜元善记忆中的还是儿子变声前的声音。他收拢心神,立正回答:“到。”
“从现在起由我负责对你的训练,包括搏击、野外求生和心理训练三个科目。今天先进行搏击训练。”
“是。”
没有任何先兆,姜猛子骤然一翻手腕,一把短剑向姜元善喉部迅猛地刺来。姜元善瞥到了短剑的冷光,凭着本能和多年习武的敏捷反应迅速侧身躲避。短剑带着风声从他脖颈处掠过。皮肤被割破了,一股热流涌出来,显见猛子的攻击绝不是虚招。转眼间,猛子的第二波攻击又已来到,与上次一样凶狠,这次是指向心脏。姜元善再次闪身避开。此后猛子的攻击源源不绝,但姜元善已经从最初的左支右绌中缓过劲来,在闪身躲避中还能有一两次反击,用空手夺白刃招数抢夺短剑。
猛子突然停止进攻,平静地说:“好!学员姜元善,你的反应很敏捷,武术根底也很深厚。但是,如果我的短剑上带有毒药,这会儿你已经死了。所以第一局判你输。”
姜元善喘息着说:“是。”
“现在请你接过短剑,由你向我进攻。”
猛子用右手平托着短剑递过来,姜元善快要接到时,猛子突然一翻手腕抓住剑柄,把剑锋切向父亲的腕部。这回姜元善事先已经有了警惕,侧身闪过猛子的攻击,左手同时切向对手的喉部。猛子向后一纵,跳出了父亲的攻击范围。“好!学员姜元善有进步,第二局是平局。”他点点头,“训练暂停,你可以先包扎伤口。在你后边就有急救箱,喏,在那儿。”
姜元善摸摸自己的伤口,感觉到黏稠温热的血液——同时警惕地盯着对方,并不去看身后。他摇摇头,“不用,伤口不深,会自己凝结的。而且,”他坦率地说,“我怕你在我包扎时发动袭击,还怕你的急救药品中含有毒药或麻醉剂。”
猛子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笑意,但仍是面无表情,“好,第三局你赢。”台下的布德里斯微笑着点点头,悄悄离开了。
……
第二天是虚拟搏击训练,姜元善戴上虚拟头盔和手套,他今天要对付的,是一个“真正的”五条腕足的恩戈人武士。
猛子介绍道:“这个虚拟系统花费了我们多年的心血,它完全是依据两个飞球中‘与吾同在’系统里的资料建立的,相当可靠。依据系统中已有的资料加上推断,可以确定以下情况:恩戈人的肌肉力量只有地球人类的一半,反应速度比地球人稍快,但相差并不明显。他们虽然有五条腕足,但不管是在平地直行还是空中荡行,都只有两足起‘脚’的作用,而第五足,即性足,动作起来比较笨拙,所以他们大致相当于有两条半手臂。作为软体动物,他们的大脑和心脏没有坚硬的外骨骼保护,比较容易受到攻击;性足也是其致命处,又大面积暴露在外,同样易受攻击:可以说,这两处是该物种的致命处。从以上情况看,在人类和恩戈人的肉搏战中,他们并不是可怕的对手。”他敏锐地发现父亲有情绪反应,问道:“怎么啦?”
姜元善摇摇头,赶走片刻的走神,“没什么。你说起搏斗中他们的性足是致命处,我忽然想起我看过的黑猩猩的战争。在它们的战争中,那些雄性军人下手凶狠,也常常揪断对手的生殖器。”
猛子冷冷地说:“学员姜元善请不要多愁善感。战争就是这样残酷,所有星球和物种概莫能外。你如果在搏斗中再这样走神,就会把命送掉。”
姜元善严肃地答道:“我错了。”
“我刚才说,恩戈人并不是可怕的肉搏对手,但也不能轻视。他们的腕足是柔性的,因而能够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你,比如在对面相搏时突然攻击你的后背。还有,恩戈人善于使用冷兵器,虽然在恩戈星上现代武器高度发展,但由于他们的一个特殊习俗——战败者临死前要用冷兵器同战胜者决斗——搏击技能不逊于地球人。尤其是恩戈星的皇族成员,包括你要面对的葛纳吉大帝、提义得和土不伦皇子,都是一流的搏击好手。”
“知道了。”
“现在进入虚拟系统。”
姜元善面前出现了一个敌人。尽管他经过多年磨练,心理上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姜元善仍不由得心中一紧——这个敌人的形象和先祖一模一样,仅比先祖年轻一些,说他是土不伦也未尝不可(那两人的外貌十分相像)。姜元善一面做好生死相搏的准备,一面仔细打量面前的敌人,想辨认他到底是土不伦还是先祖。
猛子猜中了他的想法,平静地解释:“没错,这个虚拟恩戈人完全是以先祖为样本建立的,毕竟先祖是我们了解最深的恩戈人。学员姜元善,相信你在搏杀中不会有感情上的干扰。”
姜元善摇摇头,“不会的。开始吧。”
虚拟的恩戈人手握匕首,开始了连续不断的进攻。姜元善先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熟悉对方的进攻套路,尤其是来自自己身后的进攻和另外那“半条手臂”的进攻。对手的进攻凶猛而凌厉,几乎招招都是绝杀。但姜元善数十年的武术根基没有荒废,他很快掌握了对方的搏击术,可以从容应对了。然后,他发动凌厉的反攻,一剑砍断了敌手的性足。
那个恩戈武士用一条腕足捂着命根儿,浑身抽搐着缩成一团。临死前,他用悲凉的目光盯着姜元善——那目光和先祖的何其相似!姜元善沉默不语,把心中的阴郁深藏起来。他知道姜猛子和布德里斯恐怕是有意选用先祖形象的。他们是用这样道德上的折磨来迫使他早日克服感情上的软弱,完成向“丛林恶狼”的蜕变。
搏击训练持续了三天。训练结束时,姜元善已经能从容应对三个“先祖”的合击。他发现猛子教练说得对,在搏杀中割断对手的性足常常是最有效的办法。而且,他这样干时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不安了。
接下来是野外求生训练,训练目的是让他在“人类社会完全崩溃后”还能继续生存。训练科目包括辨认可食用菌果和有毒菌类、受伤后或被动物(包括毒蛇)咬伤后的自救、无医药状态下生病的自救等。
野外求生训练第二天,姜猛子说:“求生训练当然包括在恩戈人全面占领地球的假想情况下。那时,传统的人类食物可能越来越难以寻找,但不要忘了一个有利条件——恩戈人和地球人的身体相容度极高。换句话说,你努力要杀死的占领者正好可以充当食物,一举两得。”
在洞内幽幽的绿光中,猛子从身后拖出一堆东西。姜元善心中猛地一痛——那是一具恩戈人的身体,仍以先祖的形貌为样本。当然它是人工